第 66 章

  月上中天,吹熄了油燈,外面的月色從簾子間隙擠進來,屋裡迴旋一層朦朧的光暈。

  還是暗淡,十二爺看不見她的口型,兩個人沒法交流。沒法交流不要緊的,還可以發掘出很多其他有意思的事來。

  她盤弄他的手指,把手高舉起,月光恰巧穿透十指,投影在貂蟬拜月的炕圍畫上。他的手和別人的不一樣,骨節修長,卻不顯得嶙峋。男人勒韁挽弓,指根雖然起了繭子,掌心處卻綿軟。小時候嬤兒說過,手軟的人福厚,她帶了點調侃式的味道,給他拗出各種嫵媚的造型。比方戲文裡青衣花旦的手勢呀,五十三式蘭花指都讓他做一遍。他也縱著她,任由她擺佈,就在那片小小的光帶裡活動,什麼映日、泛波、斗芳、舒瓣……他手指纖長,做出來別有一種少女風韻的媚態。她看得直樂,怕聲兒太大叫人聽見,拿被子摀住臉,笑得雙肩輕顫。

  兩個人一頭睡著,沒有心猿意馬,只有平實的溫情。他聽不見,但是她可以,他就仗著她回嘴也是白回,細聲在她耳邊說:「往後我夜夜來吧,陪著你睡,你可以睡得安穩些。」

  定宜直翻白眼,這人倒會說話,明明是自己睡不踏實,現在卻倒打一耙。她拿一根細細的手指戳他心口,叫他說實話,他明白了,舉起胳膊蓋住了臉,「是我,總害怕你什麼時候又跑了……綏芬河那天的經歷真叫我永生難忘,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轍了。」

  是啊,那天的痛苦不敢回想,她離開他,邁出房門的那刻人也死了一大半。感情和理智本就是共存的,她卻要把它們剝離,後來每活一天都覺得無望。他們想突圍去外邦,他下了令兒不許一隻蒼蠅飛出去,那個收了錢的班領退縮了,不肯通融,勸他們往南。沒有辦法,只得喬裝改扮,跟著一個從高麗返程的商隊去了西安府。

  他不聲不響的,觸手卻伸得很長。陝西總督是他門下包衣,奴才給主子辦事,只恨不得把心肝掏出來。什麼樣主子調理什麼樣的奴才,陝西總督也是個不張揚的,白天黑夜的查,城門進出要盤問,住了客棧也不安生,敲打得他們停不住。後來走了很多路,每個地方都是稍做休息,這種滋味不好受。幸好山西巡撫不屬商旗,查也查過,更多是走過場,表面文章做一做就沒有後續了,他們才能尋見地方長期落腳。不過算來也沒有多久,大概一兩個月吧,汝儉生意做起來了,他也從天而降了。

  橫豎就是走不脫,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也有私心,汝儉很固執,話難說通,她就悄悄寄希望於他。她相信他,不至於為了前程難為汝儉,倘或可以化干戈為玉帛,那就是再好沒有的圓滿了。

  她轉個身,把腿壓在他腿上,底下有個肉墊兒,這麼的挺舒坦。他對她的包容真是無限大了,到如今才知道有個親近的人有多好,你和他撒嬌撒野,他不惱火,供你予取予求。你壓榨他欺負他,他眼含淚光,委屈得小媳婦兒似的。這是她的十二爺,曾經令她高山仰止的人,如今在她身下顫抖……她天馬行空,越想越開心,嗤地一聲笑起來。

  他中衣勝雪,領口微敞著,袒露出胸前一片白。恁地良辰美景,實在叫人垂涎。她假作不經意覆上去,如願聽到那聲銷魂的抽氣,愈發洋洋得意。

  男人撩撥不得,這個道理他沒告訴過她,似乎也不必言語來說明,只要用行動教會她就好了。

  本來平躺著嘛,作威作福揩點油,小日子挺受用。誰知他突然出手,有點拔地而起的意思,一下子把她撥到肚子上。她驚得一聲尖叫,等要捂嘴時已經來不及了,聲兒出去了,蓋子似的倒扣在他身上,姿勢尷尬。他略調整了下,黑暗裡露出一排整齊的牙。

  許是那聲叫喚引來了人,汝儉的隨從是和他同生共死過的,對她十二萬分盡心,這半夜三更一嗓子,把人唬得不輕,跑到階下問:「姐兒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她怕他們闖進來,心在腔子裡直蹦噠,忙裝出睡夢裡的含糊語調,說沒什麼,「做了個噩夢,嚇我一跳。」

  門外人哦了聲,料想沒事兒就走了。她輕輕捶打他,「你再混來,讓汝儉知道扒了你的皮!」

  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大姑娘家家兒,還沒成親就引人上了繡床,多不自愛呀!可是到了這個份上,又覺得心思堅定得鐵一樣,他和她一條心,風風雨雨走過來,她連命都可以交給他。

  他是個聰明人,隨時可以洞察人心,並不一味縱著自己的性兒。手指慢慢在她脊背上遊走,身體某一處緊繃疼痛也可忽略,只是喃喃耳語:「我不碰你,不到拜堂那天我不會再越雷池一步。你心裡想什麼我知道,你有你的尊嚴,我不能頂著愛的名義讓你受委屈。等案子有了結果,咱們回京,我領你進宮見人。要是今年來得及下旨,明年開春就該張羅婚宴了,到時候你抱著寶瓶正大光明進我王府,別人見了你都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十二福晉,好不好?」

  她沒想到他會這麼說,自己前一刻還在兩難,他這會兒就作出決定了。她抬起頭,尖尖的下巴擱在他鎖骨,往上游動,親他的嘴角。這樣的心意相通,確實是前世結下的緣分。現在她只專注於傾聽,黑暗裡她就是個啞巴,不說話,是不想讓他因為聽不見而著急。

  就這樣吧,就這麼決定,全照他的意思辦。男人能尊重你是好事兒,就怕只圖自己快活的,消耗了熱情和愛意,最終受苦的是女人。

  一夜交頸而眠,一夜相安無事。

  汝儉頭天醉得厲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開了房門一看,妹子在院裡晾衣裳,奇道:「今天不上鋪子裡去了?」

  她唔了聲,「晚些再去,昨兒你說的話我也想過,老這麼拋頭露面不好……等東西賣得差不多了就把鋪子盤出去吧!」

  汝儉聽了看她一眼,點頭道:「原就該這樣,姑娘家的,讀書繡花也比做買賣強。家裡又不是揭不開鍋,還指著你那點進項貼補麼!北邊的山頭經營好了,夠你賺幾輩子的了。」

  她笑了笑,轉身給他打水洗臉,都弄得了,進屋佈置早飯。

  汝儉經歷過生死,身體方面很注重保養,院子裡打一套拳,末了叩著齒進來了,坐在那裡也不著急吃飯,上下牙磕得咔咔作響。

  「巷子裡來了新街坊?」他咧著嘴邊咬合邊說,「什麼來頭呀,走動過沒有?」

  他那模樣有點可笑,不過叩齒是京裡大爺們慣常使的養生手段,當初孫思邈提倡的,叩齒三百六,能活九十九嘛,清早上就在那兒嘎登嘎登空咬。定宜裝作尋常,盛著粥說不知道呀,「來了有程子了,沒見人進出。興許這兒和北京不一樣,北京人好熱鬧,愛串門子,這兒人不的,愛關門各過各的吧!」

  汝儉歪著腦袋若有所思,「我近來忙外頭,沒怎麼留意身邊事兒,你既然打算把店盤出去,一個人在家也無聊。回頭我託人買個丫頭吧,窮家子養活不了閨女的,願意把女孩兒送出來做工。」

  她卻說不要,「好好的買什麼丫頭,六歲往後自己還常被人使喚呢,現在使喚別人,我張不開嘴。倒是你,我聽說有人給你做媒了,早早娶個嫂子回來和我做伴,比買什麼丫頭強。」

  汝儉難得有害臊的時候,轉過頭去,叩齒的聲音可小多了,「沒有的事兒,聽人瞎說呢!」

  她知道他是擔心自己現在這情況,娶了親怕將來對人家不利,自己吃過苦的,不願意拖累不相干的人。她嘆口氣,把筷子遞了過去,「咱們現在挺安定,往後也會慢慢好起來的。如果十二爺不再滿世界找我們了,長白山那頭又說溫家哥兒仨都死了,咱們隱姓埋名,活得和尋常人一樣,怎麼不能娶親呢!你說要光大咱們溫家的,你把我嫁了,我出了門子生兒育女,還是跟著人家姓。不像你,溫家的重頭在你,你趕緊娶房媳婦兒開枝散葉吧,別整天介忙做買賣,把自己耽誤了。今年可二十八了,再晚兩年,老頭兒了,沒行市了。」

  他憋半天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道:「老爺子壞事那年我十五,家裡給定過一門親。姑娘家住秦老胡同,她阿瑪給皇上管金庫,家裡頭富裕。像招遠、遵化的皇商,給他們家上供,狗頭金論車送。那官是個肥缺,就是銜兒不高,從四品,願意巴結軍機上的人。那時候是誠心結親,家裡姐兒倆打算跟哥兒倆,後來二哥相上了定王的六格格,上頭那宗沒成,我這兒過了禮……」他沉默了下,顯得有點失落,「滿人家姑奶奶能幹,還幫著爹媽管家,那時候她十四,比我小一歲,兩個人偷摸著見過幾面。轉眼過去十三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也不想娶媳婦的事兒了。」

  原來他也有過喜歡的人,過去這麼多年,還在心裡唸唸不忘。定宜突然覺得他很可憐,最好的年紀全撂在長白山,當年青梅竹馬的姑娘嫁作他人婦了,恨宇文氏也恨得有根底。

  所以勸他忘了以前的事兒,趕緊娶媳婦之類的話就不能再說了。定宜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感受,你沒那心思,別人怎麼說合都沒用。還是得等他自己看開,等想明白了,或者再遇上個有緣的,自然會給自己張羅的。

  用過早飯各奔東西,汝儉上北山上巡視去了,新得的山頭,新鮮著呢!定宜還上鋪子裡去,那天買了頭油讓她教梳頭的客人又來了,買幾絞鼠線,回去編玩意兒。進門看見她就咋呼起來,說喲,「大姑娘,您家梳頭嬤兒回來了?」

  十二爺早上臨走給她綰了個小兩把,兩頭有流蘇垂掛著,走一步都跳脫俏皮。女孩兒家,乾乾淨淨把頭髮梳起來是好看,她的脖子生得也漂亮,纖長秀致,燕尾壓著雲頭背心的立領,更能顯出凜凜的美來。就是把他比作梳頭嬤嬤有點可笑,有那樣的梳頭嬤嬤麼?她也不和人分辯,只含笑說是,「我那嬤兒從老家過來了,他手藝好,綰的頭髮不鬆散。」

  客人來了興致,「那好那好,你開著鋪子,讓她過來幫襯幫襯,生意更紅火了。」

  她笑著調侃,「一天幾弔錢的交易,兩個人撲在上頭,本兒都回不來。我那嬤兒只給我梳頭,不樂意上店裡湊熱鬧,請他也不來。噯,您今兒多挑幾樣,我這鋪子要盤給隔壁做庫房,開不了幾天了。您多挑,我給您算便宜點兒。」

  客人啊了聲,說可惜了,轉念一想又笑,「大姑娘好事將近,關了鋪子好,做少奶奶強似自己經營。只是苦了我往後買頭油得上西市,太遠了,小腳伶仃不好走。」說著嘆口氣,又挑兩朵絹花,悵然去了。

  定宜給鋪子做收尾卻做得很高興,也就三四天光景,零碎小東西半賣半送全兜售完了,一數銀子沒虧本兒,比她預想的要好。那個小門臉兒,當初是十五兩銀子買下來的,轉手賣十八兩半,淨賺三兩多。回家去菜市上轉一圈,買兩條魚,活宰幾隻鵪鶉,回家做菜去了。

  這就賦閒了,汝儉白天不著家,他談買賣、監工、督促人開山挖煤,一般要到擦黑才回來。定宜沒事兒幹無聊,就串門子,上北屋消磨。十二爺雖在山西,京裡的事兒他也掌控。當然宗室不能隨意離京,對外稱病謝絕迎客,對皇帝的交代無非兩個字——「辦案」,天南海北任他跑,消息往來靠信鴿。他辦事,她在邊上坐著,他偶爾抬眼衝她一笑,即便沒有一句話,也覺得心裡踏實,歲月靜好。

  就是難為他,自打重逢之後披星戴月,半夜摸黑來,早上天不亮就得走。有時候細想想難免傷嗟,這是圖什麼呢,也不是光圖一張炕上躺著,是因為難捨難分。他真作孽的,有兩回睡過了頭,差點兒碰見汝儉,嚇得夠嗆。

  不過他在山西停留的時間沒法過長,因為案子在京城,又牽涉到江南鹽道,光靠他隔空發號施令,畢竟鞭長莫及。小莊親王是和碩親王,同他一樣的銜兒,朝中混跡多年,活脫脫的官痞,滑不溜手,要想連根剷除得下狠藥。她沒有打聽案子審到什麼階段了,他心裡有重壓,常常夜裡睡不著,翻身怕吵著她,就睜著兩眼到窗戶紙發白。她只作不知道,怕提起來更把他逼急了,他已經夠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