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兆京懂事兒,守著門禁不讓人進去,給他們騰出足夠的空間來,讓他們說說體己話。
久別重逢,心裡歡喜,人卻顯得笨拙了,又回到初初相愛的時候,戰戰兢兢、畏首畏尾。
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穿男裝的樣子,冷不丁一瞧就是個小兵丁,淹在人堆裡找不見。他捋捋她的髮,拉她在榻上坐下,把炭盆拉得更近些,問她冷不冷,拉過他的大氅給她披上。
「這裡氣候不好,你一個人跑了這麼遠的路,存心叫我難受麼?戈壁上有豺狼虎豹,還有響馬,好在平安到了,要是有個閃失,我會後悔一輩子。」他捧著她的手看了又看,「弄成這樣兒……受了這麼多苦。」
定宜摸摸自己的顴骨,有點不好意思,「噯,臉是沒法看了。我想著要來見你,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還好老天爺憐憫,這一路上很順遂。過邊界的時候遇上一隊馬販子,把我帶到巴郎。後來遇見了十三爺,橫豎他不認識我,我裝倒臥混進他營裡,就跟著他們找到了你。」
她笑著,雪白的牙襯著嫣紅的臉,他看著她,愈發覺得難過,「還挺得意?你不知道有多危險?」
可是任何的不測和他的安危比起來都不算什麼了。她摟住他的脖子,「我就是想見你,還得告訴你一件事兒。」她把懷裡的錦囊掏出來放在他手心裡,「你有兒子了,叫弦兒。大夥兒都誇他生得好,你知道年畫上的胖娃娃嗎?師哥說弦兒就是那模樣。人家說兒子像媽,他不是,他更像你。」她笑著比劃一下,「他眼睛裡頭有道金圈兒,和你一樣。」
他表情錯愕,被她這個消息震得暈頭轉向,「不是沒有了嗎,怎麼又生了?那上回……小產是假的嗎?」
她摀住了自己的耳朵,閉著眼睛說:「對不住,我騙了你。我那舅舅來瞧我,我讓他給我弄了罐雞血,專門糊弄你。」
他氣得在她屁股上揍了一下,「叫你騙人!你膽兒太大了,什麼事都敢做,你眼裡還有我嗎?」想了想,自己又心疼起來,一個女人,生孩子這麼大的事兒,自己爺們兒不在身邊,她該有多害怕。他嘆了口氣,「兒奔生,娘奔死啊……所幸母子均安。」
他把錦囊拆開,裡頭一簇細細的絨髮,那麼羸弱,卻牽動他最敏感的神經。父子連心,他到現在才體會到。他有兒子了,他又哭又笑,捧著那簇胎髮喃喃叫弦兒,「這是咱們的兒子啊!他出生我沒在身邊,以後一定好好補償你們娘倆。」他鄭重其事把錦囊塞進懷裡,又問,「那孩子現在誰照顧著?你怎麼撂下他一個人來了?」
定宜遲疑了下,勉強笑道:「我從紅螺寺把海蘭鬧了回來,多虧了她,這陣子一直陪在我身邊。我臨走把弦兒託付給她代為照顧,她心細,也很疼愛弦兒,孩子在她身邊我放心。」
他這才鬆懈下來,點頭道:「難為她了,對她和汝儉,我心裡一直有愧疚。老十三說弘讚的案子斷下來了,朝廷給了批覆,令他自盡,也算對那些枉死的人有了交代。可是汝儉的死因一直不明,要再查,恐怕得開棺驗屍。」
定宜搖了搖頭,「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就不要再驚動他了。他苦了一輩子,身後就風平浪靜吧!」語畢看他一眼,小心打探道,「說起十三爺,你們兄弟之間相處得怎麼樣?紅過臉麼?」
弘策說沒有,「老十三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骨肉親情看得也重。或許是他母親的緣故吧,前朝滅了國,太上皇后只留下一個侄兒,對弘巽的教導以仁孝為先。他們兄妹都是,我剛從喀爾喀回京,對我多番照顧,比別的兄弟要親厚些。」他狐疑打量她,「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可是瞞著終不成事,半晌方道:「你總問我怎麼會來找你,因為我在京聽到一個消息。那天七爺來溫家大院,他說大軍作戰失利,朝中有人藉機彈劾你,說你私通外敵意圖謀逆。皇上將信將疑,派十三爺來調查此事,若屬實,就要……」
他變了臉色,「就要如何?」
她艱難把那幾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就要賜死你。」
「真是笑話!」他氣急了,咬牙道,「迄今為止大小八場戰役,雖有過失利,可眼下全軍氣勢如虹,何來通敵一說?我十二歲起為朝廷辦差,這些年來嘔心瀝血,何嘗謀過半點私利?現在倒好,這麼大頂帽子壓下來,非要置我於死地麼?我宇文弘策行得端坐得正,就是皇上在跟前我也還是那句話,做過的事我絕不否認,沒有做過的,就是打斷我的脊樑,我也不會承認。」
她說:「我知道,你絕不會做這樣的事,可是架不住有人公報私仇。如果真的到了山窮水盡,你能不能帶我逃走?咱們找個沒有戰爭、沒有朝堂爭鬥的地方過平凡的日子,好不好?」
他唇角揚起譏誚的笑,「能上哪兒去?四隻馬蹄跑得過幾萬大軍嗎?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要怎麼處置悉聽尊便。不過一條命罷了,要就拿去。可要是一跑,更落人口實,不單自己,連後世子孫都要遭人唾罵。」他回過身來,在她肩上按了按,「你就是因為這個才奔波幾千里來找我的,是不是?傻子,你該在京裡好好帶著弦兒,男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到這時候還想著成全後世子孫,這樣有擔當的人,怪道要比別人活得辛苦。她含著淚一笑,「如果你知道我在京裡有危險,你會不會不顧一切回到我身邊?」她撫撫他的臉,「你是我男人吶,是我兒子的爹,我得陪著你。不管路有多難走,我要和你肩並著肩,這才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所以要他苟且偷生是不能了,只要朝廷給他毒酒,他就和直著嗓子灌下去,不為自己,是為妻兒。他傻得這麼叫人心疼,也更使她堅信自己這趟沒有來錯。
「咱們不去想那些。你不是說十三爺絕頂聰明麼,有他在,一定還咱們一個公道。」她抿唇笑了笑,有些靦腆,「這麼久沒見我,你也不親親我。是瞧我臉不細嫩了,下不去嘴麼?」
他嗤地一笑,「胡說什麼!」傾前身子,從她的額頭吻到鼻尖,「在我心裡,你永遠是初見時的樣子。哪怕白髮蒼蒼掉光了牙齒,還是那個站在雪地裡看我放燈的姑娘。」
即便生離死別也沖不淡這樣的喜悅,她不過付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愛,換來他長久的思念,她又做了一筆賺錢的買賣。
「我這輩子沒什麼出息,最大的成就就是叫你愛上我。」她回吻他,「其實掙來一輩子就夠了,讓你愛得這麼辛苦,下輩子還是放你自由吧,你值得更好的女人。」
他聽不見,溫暖的唇瓣蜿蜒進她衣領裡。
軍營裡人太多,王帳外還有戍衛親兵,細細的吟哦都止於他唇間。她探手去抓榻上的虎皮,斑斕的紋理扭曲在她指間。極力隱忍,抵死纏綿,飄飄蕩蕩輾轉在虛無中,任他絢爛旖旎,只是化不開這濃如墨的夜色。
她依舊男裝,不需要再回去了,頂了個缺,成為他身邊的侍衛。因為離得近,才知道他肩頭的責任有多重。
十三爺來找過他幾回,她在帳外聽他們說話,隱隱起了爭執。她心口疾跳起來,高一聲低一聲的你來我往,彷彿一張弓拉到了極致,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繃斷了。
十三爺出來,匆匆走過她面前,邊走邊道:「證據擺在眼前還嘴硬,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兒!」
定宜幾乎站不住,什麼證據呢,八成是有人鐵了心要害他。古往今來多少領兵的將才遭人誣陷,十二爺也逃不脫。她知道一切源於他扳倒了小莊親王,莊親王府門客眾多,明裡暗裡的多少人,要防,怎麼防?況且老莊親王還在世,那位是太上皇的親兄弟,對弘策這個侄兒不得往死了恨麼!
她追尋十三爺的背影,他停在一隊巡營的兵卒面前,手往後一比劃,大約是叫人看住王帳吧!
先前同弘策打聽過,說十三爺是個重視骨肉親情的人,這幾天她也仔細觀察了,他們兄弟雖不同母,感情卻甚篤,所以求他網開一面,也許能行。
定宜深深吐納,時候真的到了。見過了他,於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遺憾。如果最終要犧牲一個,自己無足輕重,只要他和弦兒好好的就可以了。
她往前趕了兩步,十三爺帳裡出來個人,背上插個旗,一看就是八百里加急的信差。
這是要回京遞摺子,遞的就是那個確鑿的「證據」吧!她回身看遠處,草地已經冒出了新芽,絨絨的綠色覆蓋在原野上,喀爾喀的春天來了。
她請人通傳,站在帳外等召見,帳內談話卻異常清晰。只聽十三爺高聲呵斥:「放你娘的屁!你是頭天出來混,不知道宗室的規矩?他和我是一個爹養的,折辱了他對我有什麼好處?皇上有過密令,私下處置,保全大英的體面,你小子打算抗旨?滾,給爺滾出去!」
一會兒裡頭連滾帶爬出來個人,捂著半邊臉跑了。後面戈什哈粗聲粗氣一比手,「王爺讓你進去。」
她道了謝進帳,沖十三爺拱了拱手。他喲了聲,忙請她上座,笑道:「十二嫂來了?恕我禮不周全,眼下不比京中,還要叫您等著。」他給她沏了茶,雙手捧過來,「找我有事兒?」
十二爺要把她調到身邊,她的身份不得不向他坦誠,所以現在也沒什麼可避諱的。她看著他,叫聲十三爺,曲腿就給他跪下了。
弘巽嚇了一跳,「這可使不得……」要來攙,又不好上手,急得團團轉,「您別這樣,有話好說。我和十二哥是親兄弟,您是我的親嫂子……您這樣不是折我的壽嗎!快起來,您坐下一樣說話。」
定宜搖了搖頭,「我就跪著說,坐著我沒法開口。您先頭也說了,十二爺是您親兄弟,我在您營裡的時候多多少少也聽見些內情,說十二爺串通蒙古人。我不替我們爺解釋,解釋也沒用。我們爺的為人您知道,如今遇著了大坎兒,請您念在兄弟一場的情分上手下留情。我不讓您為難,您是欽差,有您擔負的皇命。我就想知道……金屑酒什麼時候賜,好叫我有個準備。」
十三爺嘆了口氣,「十二嫂,你起來,我讓你看樣東西。」
定宜聽了遲遲立起身,接過他遞來的信函打開,上面的字彎彎曲曲蚯蚓似的,把她看得一頭霧水。
「不明白吧?」他挑了下眉毛,「這是蒙文,皇子開蒙起就得學這個。蒙文也好,漢文也好,規律相通,一個勾,一個點都有他的精髓。這封信出自弘策之手,是寫給車臣汗部左翼首領札薩克的。札薩克手下專管文書的把信偷出來交給了我,這就是弘策謀逆的證據。」他背著手慢慢在厚氈上來回踱,悵然道,「我也不願意這樣,我知道十二哥自小苦,我們兄弟中只有他被外放了十多年,所以有些風吹草動,我真不忍心追究。可是嫂子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的意思是,遵著老例兒,對外宣稱得了暴病,這麼著罪不及子孫,我那侄兒還能享他阿瑪的蔭澤。」
她聽得潸然淚下,拿手絹擦,怎麼都擦不乾那眼淚,只是哽嚥著點頭,「我都知道。我想問十三爺一句,賜死沒有兩回,有沒有這一說?」
弘巽遲疑著應了個是,「到哪兒都是這樣的規矩。」
「那麼,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的語氣甚至有點不太確定,「……就今晚。」
「所以我還得求十三爺,酒就讓我送吧!您不是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嗎,我送,再合適也沒有了。」定宜到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能夠從容面對了。這事要想辦成,還得靠他幫忙,她說,「如果那杯金屑酒一定要賜出去,那就讓我代他喝。我死不足惜,只求能留他一命,就算是被圈禁,活著總還有希望。」
弘巽訝然看她,她眉間凜然,當真是無所畏懼了,反倒讓人覺得那面目有些不可親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