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路程我都一直沒有說話,過去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回放,讓我有點恍惚。赫拉的人生和韓小樂的人生交替著出現,讓思維一片混亂。如果不是好幾次赫爾墨斯拉住,我恐怕就要稀里糊塗的踩進忘川喝一肚子水了。幸好,接下來沒有再遇到任何擋路的神或者妖怪,這裡是睡神統管的地盤,一切心懷不軌的生物進來就得睡著,永遠不會醒。如果我不是神後的話,恐怕此刻也早就睡得人事不省。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心驚肉跳,似乎在前面會有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在冥府我可沒有什麼敵人,想來想去,只有東子了。回頭一看,赫爾墨斯不慌不忙的慢慢飛,我忍不住開口催促:「快一點,否則就來不及了!」
赫爾墨斯看了我一眼,表情十分古怪,鞋子上的翅膀搧動幾下,飛到了我的身邊,在我還沒有發火之前,他不慌不忙的開了口:「您是真的想救那個人類嗎?」
「廢話,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割脖子玩嗎!」
他摸了摸鼻子:「可我怎麼覺得,您的確很焦急,可還不夠焦急。」
見我眉毛一豎就要發火,他擺了擺手:「畢竟,您看上去可不像是很焦急的樣子,還和以前爭風吃醋的女人吵了一架。當然,我們都知道,那個人類的靈魂即便是到了冥府,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被洗掉一切記憶重新送去轉世。所有人類的命運都是那樣,這是他本來就該遵循的定律。可是,請恕我直言了,您似乎只是擔心他會不會被特別對待導致最後連轉世都不可能,卻不怎麼在意他會被洗掉記憶的事情啊。」
活了幾千幾百萬年卻依舊擁有一張少年面容的傳令之神對我露出一個絕對談不上善意的笑容:「其實,您是故意在拖延時間吧。因為自從您擁有了作為赫拉記憶的那一刻開始,對他的愛情就熄滅了。您已經不可能再以一個未婚女人的身份來愛他,但您又覺得虧欠他,對不起他,沒有辦法主動告知他真相。所以,現在不是很好嗎,他沒有了記憶,您就不需要再做出選擇,告知他殘忍的事實,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我應該立刻反駁他,我該理直氣壯的說從來沒有那麼想過,但是,那一刻我居然不敢直視赫爾墨斯的狡黠的眼睛。他能得到宙斯的信任,並不僅僅因為那張能說會道的嘴。他是小偷和騙子的保護者,擅長說謊。所以,他可以看穿一切謊言嗎?
我沒有想過離開東子,但我的確為這件事情苦惱過。哪怕真的作為人類的時候我可以和他在一起,也就只是短短的幾十年時間,對於一個神來說,太短暫了,轉瞬即逝。最後他會死去,而我還活著,並且抱著對他的思念以及背叛了婚姻的羞恥繼續活著,直到永遠。
嘴巴上總是說我不想做神了,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說說而已,不可能的。即便是外表再怎麼像人類,骨子裡我依然不是人類。我認識到了作為一個人類的美好之處,不代表就可以永遠忍受自己蜷縮在一個弱小無力的皮囊裡,失去所有神力,聽天由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那群高傲自大視人類如糞土神明的手裡。
我也是那群驕傲自大不可一世神明中的一員啊。我願意作為人類活完這一世,可我不要永遠作為人類沉淪於轉世之苦,在冥府的黑暗裡哭泣嚎叫,那樣我會瘋掉的。
「您不回答的話,我就當您默認了。赫拉,看在往日裡您對我還算不錯的份上,勸您一句話。別再繼續了,最後不管怎麼樣,您總得回奧林匹斯山。」
「我看見審判庭的大門了。」
假裝沒聽見他在說什麼,我看著遠方高聳的黑色宮殿,喃喃的說。
「無論如何,不管我是怎麼想的,何景東的命運因為我的關係被惡意的篡改,他不該早死。不要管愛不愛什麼的,我得讓他活過來,這是我欠他的!」
說完,我不再理睬赫爾墨斯,驅使著四周的風,好快速的向前飛去,但飛出去很遠之後,還聽見他在背後高聲的喊著話。
「憐憫和愧疚不是愛情,赫拉,希望您不要搞混了這兩者之間的關係,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可是我已經推開了審判廳的大門,沉重的門在身後關上了,把他的聲音阻隔在外,悄然無聲。
巨大的屋子裡空蕩蕩的,沒有看見審判的人,也沒有看見等待審判的鬼,奇怪的繞著屋子走了一圈,不出意外的話,東子的靈魂最終一定會到這裡。世界自然有一套它的規則,如果是很強大的神,也許可以強行插手更改一點點,但要公然逆轉規則,會遭到命運的報復。東子本不該在這個時候死去,我看見他身上的命運之線被強行剪斷,就知道絕對是有人在裡面動了手腳。可就算是宙斯自己,也不可能把一個人類的靈魂強行從冥府帶走啊。哈迪斯不會允許任何神做這種事情的。
我有些茫然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如果東子的靈魂不在這裡的話,還能去哪兒呢?
原來神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存在。
正站在原地發呆,忽然看見邊上一個人影飛快的一閃,等我追上去,只能看見一個背影。但那個背影我是絕對不會搞錯的,一定是東子。無數次站在陽台上看著他離開,他走路的姿勢我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
「東子,站住,站住!你要去哪兒?」
來不及去想為什麼東子會忽然出現,我生怕他跑出去之後就沒了,急急忙忙的追了上去。可是他卻頭也不回,跑得飛快。也是呢,現在他是鬼,不需要再用腳了,想跑多塊都行。
「何景東,你站住,聽見沒有,我叫你站住啊!」
難道他已經喝了忘川的水忘記我是誰了嗎?心裡這麼想著,原本以為會悲痛欲絕,但我卻意外的感到一陣輕鬆,不禁一陣噁心。
原來赫爾墨斯說得沒錯,我口口聲聲的說自己是韓小樂要過人類的生活,結果骨子裡依然是任性自私的女神赫拉。不管別人對我千好萬好,我都覺得那理所當然毫無疑問。何景東為了我慘遭橫禍而死,我卻下意識的想等著他喝掉忘川的水再拉他回去復活,這樣一來就不需要開口做惡人,他自然而然的就會忘記我。
反胃的乾嘔了一陣,我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赫拉就是那麼想的。她在看見何景東屍體的時候就盤算好了一切,傳出去的話還能博得一個美名,大家都會說她重情義,不愧是代表堅貞和誓言的婚姻女神。
天啊,我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女人?
想歸想,但我依舊追著前面跑著的那個人不放,終於,來到忘川河邊的時候,他停下了,鬼魂是過不了分隔陰陽兩界河流的。
「別過來。」
他安靜的說,依舊背對著我。
「東子,你怎麼啦?是我啊,韓小樂,我來帶你回家,你不認識我了嗎?」
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我算計了他一把。赫拉是個狠毒心眼多的女人,但這不代表她就可以毫無懼色的面對指責。一想到下一刻東子可能會有的質疑,我羞愧得連頭都快不敢抬了,聲音直發抖。
「韓小樂——」他慢吞吞的說,聲音冰冷,這一輩子都沒有聽過他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他總是溫柔的,和藹的,永遠那麼耐心的包容我的壞脾氣——沒錯,作為人類的韓小樂完美繼承了赫拉暴躁易怒的性格,而且心眼小,喜歡吃醋,檢查他的手機。但他從來沒有生氣過,反而很開心,覺得那是我愛他的證明。
我打了一個寒顫,硬是站在原地不動,不敢上前接近他。
「尊敬的女神,偉大的女神,您可真是善良啊。」
他慘笑著說,看著滾滾而去的河水,沒有回頭。
「作為一個卑賤的人類,被你看不起螻蟻一樣的人類,竟然妄想和你談婚論嫁,成為你的丈夫,還誇口說會給你幸福,想必私底下你一定笑得死去活來,覺得我不自量力吧。」
「我沒有!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越說越小聲,我心虛起來,我真的沒有這麼想過嗎?我真的沒有覺得,人類和女神,根本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嗎?
「你已經有丈夫了,你結過婚了,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他冷靜的說,「那我算是什麼,偉大女神無聊時候打發時間的消遣?不知道我的表現還讓偉大的女神滿意嗎?」
我摀住了臉,痛苦不堪,一顆心簡直就像要活活炸開。他的每一句話都彷彿在我身上抽了一鞭。
「不管你相不相信,在沒有赫拉記憶的時候,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只是……忘記了……原來我早就結過婚……」
這樣的理由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很可笑,我太傲慢了,只想著自己的感受,卻從未考慮過東子的想法。他只是一個人類,但他同樣也有自己的自尊。正常男人要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原來早就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她的婚姻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實,他會怎麼想?
「你真的愛過我嗎,小樂?」
東子低聲的問。我張了張嘴,想要回答「愛」。但這個字說出來,簡直就是一種侮辱,我要如何以一個他□子和母親的身份對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說愛?我是守護婚姻和誓言的女神啊,我不可能違背婚姻的神聖。
「對不起,可是,那個時候,在我不知道一切的時候,我真的是要和你在一起的。哪怕後來,我也曾經想過不要作為神,就做一個人類,和你生活下去。」
從未對著誰這麼低聲下氣,要是被人看見,一定會覺得我瘋了。
「是這樣嗎?小樂,如果我說,我愛你,不願意失去你,你願意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嗎?我們不回地面上去,留在冥府,就算是你的……他也只能無可奈何吧。」
東子平靜的說,我愣了。
留下?做一個死人?永遠的呆在冥府?
「你不願意嗎?」
「我……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我困難的回答。
他忽然冷笑了幾聲。
「想?不用想了,有這句話就足夠了,要不是親耳聽見,我永遠不會相信!我的妻子,我的神後,我那個驕傲無比從不低頭的姐姐,居然也會為了愛情痛苦,誰能相信!告訴我,誰能相信!」
我後退了幾步,覺得快要窒息了:「宙斯,是你,你變成他的樣子……」
他轉過頭來,全身迸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一瞬間連永遠沒有光明的冥府也被照得如同白晝。光芒之中,我看見宙斯的藍色眼睛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周身電閃雷鳴,燒焦了靠近他的一切東西。
「對,否則我又怎麼能聽到你的真心話呢,赫拉,親愛的妻子!什麼時候你也會為了其他男人哭哭啼啼,甚至還猶豫著放棄神後的位置留在冥府了!我給你時間,是讓你解決這一切,回到我身邊來!不是讓你和卑賤的人類談情說愛生離死別的!」
「東子呢!你把他的靈魂怎麼了!」
我尖叫著問。
他冷笑,一晃來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下巴。
「親愛的,你在擔心我殺死了他,徹底毀滅了他嗎?不會的,我可不是那麼殘忍的人。他到他應該去的地方了,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他!噢,看你的樣子,莫非你在恨我,因為我讓你的情夫徹底滾蛋了?赫拉,不管其他女神做了什麼,你永遠也不要想找其他男人,那不可能!我不會允許你做出這種事情!」
「憑什麼,你以前的妻子還有情人私底下做了什麼,你不是從來不管嗎!那不過是一個人類而已!只是一個人類!」
他猙獰一笑,不像是那個坐在寶座上的神王,倒像是一隻兇猛的野獸。我恍惚的想著,多久沒有看見他這麼笑了?他從來都不是溫柔儒雅的神,他的權力和寶座是從戰爭血液裡奪來,他踩著無數屍骸和生命走到今天。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熱愛殺戮暴力喜歡征服的神。
所以他才那麼的喜歡在人前扮演威嚴莊重神王的角色,因為他最清楚不過,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神。
「就憑你是我唯一承認,坐上了神後寶座的女神。我不允許你踐踏神王的威嚴,絕不,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