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下)

  再激昂再憤怒的感情,最後總會慢慢平靜,哪怕是有再大的不甘和嫉妒,在領悟到它們對目前的我沒有任何幫助之後,不得不強迫自己淡定。好歹我也是活了那麼久的神,而且如何掩飾自己的情緒,不讓任何人看出埋藏在趾高氣昂下的沮喪,這種演技被我磨練得完美無瑕。

  赫拉當然得是高傲而且陰沉易怒的,任何一絲軟綿綿的情感流露都是無可饒恕的罪過。我的敵人太多了,儘管他們(或者她們)大多都是以為我毫無意義的嚴厲才結下仇怨。如果我不再挺直脊背,假裝宙斯所做的一切完全沒有造成任何傷害,被他們看出那份軟弱和在意,之後的結果會怎樣,哪怕是現在光想想我都忍不住要打哆嗦。

  所有神都知道我暴躁好妒,不過恐怕他們只會理解為那種行為純粹出於尊嚴被傷害。愛情這種東西對於活得太久的神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笑話。連主宰愛情本身的女神都喜歡不停的更換情人,還能指望那些早就對一切都看透失去興趣的神能有多忠貞?

  所以,哪怕現在的一切看上去很美好,很和諧,哪怕我放任自己一段時間,無傷大雅的沉溺在少女時代自以為是的幸福初戀中不怕被人發現,理性非常難得的拉住了我。

  眼下我需要做的事情不是聆聽宙斯那些有點愚蠢的求愛和喋喋不休的傻話,作為一個清醒理智的女神,我應該盡快找出這個無聊遊戲的通關密碼,早點從看似美夢的噩夢裡脫身而出,狠狠的朝哈迪斯那張自以為是的臉上來一拳。他當然是好心,不過我不想被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加以憐憫。

  拜託,他自家的那碗熱粥還沒吹涼快,還是省點功夫,留著對付那個冷冰冰從來不笑的老婆吧。

  默默的對哈迪斯吐槽,我知道自己顯得很不知好歹,但是眼前的一幕實在是讓人覺得無法忍耐,要不再尋找一點轉移注意力的東西我就要瘋了。

  誰能想像一下數萬年都不再見面甚至連話都不想說唯一交流就是打打殺殺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和樂融融」吃飯的場面?看著那副兄友弟恭團結友愛的圖畫,我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爭先恐後的冒出來,脖子上涼颼颼。苦中作樂想想一想,我們算不算是神界的第一家庭?

  直接無視了坐在最上面的大地之母,我的視線依次從自己的兄弟姐妹們身上一一掃過,哈迪斯面無表情,波塞冬悶悶不樂,宙斯正在和德墨忒爾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麼,而赫斯提亞,帶著一副女祭司的表情,嚴謹認真的吃著自己面前那份食物。我咬著勺子不禁發起了呆,那些亂糟糟不知從哪些女人肚子裡鑽出來熱衷於和我作對的小鬼們都還沒出生,奧林匹斯山也沒有出現,經歷了一次大戰,泰坦一族死傷慘重,很多神的系譜乾脆就此消亡。儘管我們呆著的地方已經修復得差不多了,但還是無可避免的呈現出一種冷清衰敗的味道。

  不過嘛,我看了正哈哈大笑的宙斯一眼,酸溜溜的想,在他的帶頭不懈「努力」之下,很快到處都會塞滿亂七八糟半人半神血統的小崽子。在他的少年時代有多麼純情,那麼他的青年和壯年時代就有多混亂。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只要是活著會走能生育的生物,他好像都很有興趣拖上床胡天胡地的瞎搞一通。

  餐桌很大,很長,除了宙斯和德墨忒爾的細語輕聲,只能聽見咀嚼食物的聲音。當時不覺得,我想大概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向德墨忒爾發射死光上。不過對於已經經歷過一次的事件我還是很有抵抗力的,所以基本保持著心平氣和的態度默默的看著四周。

  「我很累,需要去休息一會兒,你們慢慢吃。」

  我們的母親站起來,推開面前的盤子,隨便的點了點頭就優雅的離開。對於隱藏在桌子下的那股激流暗湧,她假裝沒有看見,她痛恨的男人已經不會再和她爭吵,所以我們這些孩子的作用也就僅限於此。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她明白的表現出了不願意插手。

  她一離開,波塞冬就跟著站了起來,陰沉的看了宙斯一眼,揚長而去。我饒有興趣的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說實話,對於這個兄弟我向來都沒有給予太大的關注。在我的記憶裡,他陰鷙幽暗,野心勃勃,而且非常殘忍,從小就是這樣。他喜歡看著別人痛苦尖叫哭泣,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一點在他到了大海之後完全表現得淋漓盡致。

  當然,他試圖反抗宙斯,可是失敗了,然後他把這種怨恨加諸於我們幾個身上,覺得我們居然都站在宙斯那一邊,簡直是無恥的背叛。那時候我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壞脾氣的兄弟,連後來他戰敗跑到大海也是聽人說起。心中除了有點驚訝和惆悵,想著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波塞冬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們還真不愧是流著同樣血脈的一家人,都那麼自私冷血,自高自大。

  宙斯顯然發現了波塞冬的那種異樣情緒,但他笑得一樣燦爛,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泰然自若的和德墨忒爾繼續說笑,期間還不時的朝赫斯提亞報以親切的眼光。我看著覺得很奇怪,因為記憶裡宙斯十分討厭哈迪斯,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要勃然大怒。但此刻他雖然談不上蓄意討好,但也在行動和言談間保持了對這個最年長兄長的敬意。

  譏諷的暗自笑笑,敬意?這個詞語和宙斯聯繫起來真顯得很驚悚,我都不記得他對誰有禮貌的情景了。好像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是一個洋洋得意自命不凡的混蛋。

  所以,他這是在做什麼?刻意的籠絡我們,想要把波塞冬排斥在所謂「神界第一家庭」之外?要是換做成年版的宙斯,他才不會忍耐任何人,只會咆哮著用雷電把反對者燒成一堆灰燼,我看著他,看著他伸出一根手指戳動著面前的那個盤子,嘴角帶著笑容。如果不是和他做了那麼多年的夫妻,那個時候的我絕對看不出他此刻並不像臉上表現出來的那麼愉悅。那是他感到無聊時特有的小動作。

  忽然打了個寒顫,當然,當然,宙斯肯定不像大多數人想像的那樣沒有頭腦,他狡猾如蛇,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很卑鄙,但我真的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在他瘋狂追逐我,口口聲聲宣稱非我不娶的時候,他的心中真的抱有對我一絲一毫的任何感情嗎?所有的神都知道,我和哈迪斯的關係很好,而不管他娶了誰做妻子,赫斯提亞以及德墨忒爾肯定會對此表示不滿,也許會因為這個原因倒向波塞冬那一邊。想要穩定內部,最好的手段當然就是婚姻。赫斯提亞早就發誓終身不嫁,而德墨忒爾性格軟弱溫和恐怕壓不住其他女神,我專橫跋扈不擇手段,還一心一意的迷戀他,真的是最好的人選。而且,最重要的是,好歹我們是一家人,身上都流著前代神王那該詛咒的血。宙斯嘴上不說,我知道他還是很以自己的血統而自豪,他始終覺得只有同樣血脈生下的孩子才有資格繼承他的王座。

  很可惜,我們生下的孩子,沒有一個讓他滿意。他對於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的偏愛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我想他大概唯一的不滿,就是他們的血統不純粹。

  「赫拉,試試這個,你一定會喜歡的。」

  像是注意到了我的走神,宙斯笑容可掬的朝我推過一個黃金酒杯,裡面是鮮紅的酒液,在金色的杯中輕輕蕩漾。

  陽光很溫暖,他的頭髮和笑容一起閃閃發光,簡直快要晃花人的雙眼。換做以前,他這麼對我笑一笑,我恐怕早就歡喜得滿臉通紅。但是,現在,坐在他面前的不是那個傻乎乎只會尖叫發脾氣的赫拉,而是那個見了太多太多,陰沉冷漠的神後,所以我只感到一陣寒冷。

  杯中的酒液看上去就像是鮮血,我忽然一陣噁心,忍不住站起來,一把打翻了酒杯,看著那血一樣的液體在桌子上劃出長長的一道。

  「很抱歉,我不舒服。」

  說著,我真的乾嘔了幾聲,顧不上他們看過來的眼神,捂著嘴就往外面跑。宙斯叫了我幾聲,明知他只是一個幻影,一段記憶,可我還是好害怕,我怕他追上來,所以我提著裙襬飛一般的跑出了那間精美的大廳。

  肩膀和膝蓋都在微微顫抖,我咬緊牙齒,發現它們咯咯作響。這些東西,為什麼現在我才想到?難道不是因為早就開始隱隱的懷疑,卻又沒有證據。而重新審視過去的一切,那些被我斥為無聊幻想的東西竟然漸漸從噩夢變成了真實。

  如果連最開始的一切都是假的,到底還有什麼才是真的?

  「赫拉。」

  不是宙斯的聲音,我還是嚇得抖了一下,回頭看見哈迪斯皺著眉頭站在身後。

  「你到底怎麼了?活像後面有一百個尖叫的復仇女神在追趕一樣。」

  我撲了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領,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詫異的看著我。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告訴我一切都不過是場幻夢,告訴我其實什麼都是假的,所以不需要為此痛苦,不需要為此留戀,最好和你一樣,拋棄一切躲起來,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對嗎!告訴我啊,哈迪斯,這就是你的目的,對不對!」

  「你一定是瘋了!」

  他又驚又怒,抓住我的手腕,斥責的說。我看著他黝黑的雙眼還有蒼白的臉,從來沒有那麼的恨過他。我應該不顧一切打破這個幻境,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也要結束這場鬧劇。可是我的頭很痛,雙眼發黑,天旋地轉,最後只是無法控制的朝他倒去。

  周圍的一切都飛快旋轉起來,我在恍惚間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那不是正抱著我的哈迪斯,而是那個把自己掩埋在黑暗和死亡裡的冥界之主。

  「不要掙扎,不要焦急,不要憤怒,睡吧,你會找到想要的真實。」

  如果還有一點力氣的話,我絕對會對他比出一根中指。

  去你的真實,這個變態的夢境世界,我不想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