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憤恨一旦點燃,那股可怕的力量就很難再次熄滅。我本就不是寬容仁慈的女神,從來不懂何謂饒恕。一次又一次的忍耐和原諒,無非是因為愛情的力量。然而,再一次重溫那叫我難堪無比的場面,數萬年來各種屈辱痛苦的回憶一齊衝上心頭。就算是一個舊傷疤,本以為已經暫時癒合,卻偏偏被撕扯開,劇烈的疼痛逼得你無法裝著看不見。
「赫拉,赫拉!等一等,別拉我,我快跌倒了!」
德墨忒爾被拖得跌跌撞撞,狼狽不堪的在草地上走著,時不時偷眼看看我的表情。不用照鏡子都能想像出,此刻我絕對是一副想要殺人的猙獰嘴臉吧。
還沒有機會欣賞我那種樣子的德墨忒爾肯定被嚇得不輕,是啊,在她眼裡,我只是一個任性的壞脾氣姐姐,雖然嘴上總顯得很壞,私底下和她感情很好。有點想冷笑,那個時候德墨忒爾在我眼裡又何嘗不是一個文雅和善的好妹妹。所以當看見她和宙斯攪在一起連孩子都生了的時候,我才會那麼的憤怒。不僅是對於丈夫的背叛,還有被德墨忒爾狠狠欺騙的那種憤恨。她是以什麼心態若無其事的和我說話,一邊依偎在我身邊裝著姐妹情深,一邊卻和我的丈夫勾勾搭搭。他們有沒有在一起嘲笑過我,笑我妄自高傲,卻愚蠢得什麼都看不見。整個奧林匹斯山,我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神,之前那些流言蜚語我還不肯相信,覺得那是無恥的污衊。到頭來,我給了自己一個無比響亮的耳光。
難道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所以才導致我對一切背叛異常敏感嗎?本來我只是脾氣不好,經歷了那件事情之後迅速的向著多疑猜忌這個極端滑去。我不相信一切,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懷疑是宙斯出軌了,眾神在嘲笑我。幾百萬年都保持著這樣異常的高度緊張,我還真是不嫌累啊。
「閉嘴,少廢話,別來惹我,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德墨忒爾的手就像是一尾不斷掙扎的魚,死命的想要掙脫出不屬於她的掌心,我被她弄得更是火大,被抓到現行了,為什麼她還能擺出一副純潔無暇的嘴臉來?還是說,以前的一切都是假話,她和其他窺探神後寶座的女神一樣,只是為了穩住我才胡說八道?
強硬的把她拉到一個無人偏僻的地方,我深深的呼吸了幾口氣,對於自己居然在盛怒中都還死死記著不可以被人看見的本能驚訝無比。這只是一個屬於回憶的夢境世界,在夢裡我都不願意被人看見丟臉的一面嗎?看來我果然也早就被扭曲了,那種驕傲和可怕的自尊總有一天會殺了我自己。
「赫拉,你抓得我手好痛,真是的,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粗魯了。」
她揉著自己的手,顯得無比委屈,我雙手抱胸,冷厲的瞪著她,直到瞪到她慢慢的收起臉上多餘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抬起頭。
「你……你怎麼啦?為什麼變得那麼可怕。赫拉,我做錯什麼啦?」
再也忍不住,我狠狠一掌推在了她的肩膀上,幾乎是在怒吼,什麼風度和儀態都被甩在了腦袋後面:「剛才做了什麼還需要我再重複一次嗎!既然做都做了,還有什麼好裝的。」
強忍憤怒,為了壓制自己想掐死她的心,我開始在原地來回走動:「你們來往多久了?他又向你承諾過什麼?你知道他和我在一起還是答應了他的求愛?很好,太好了,簡直好得不得了。我們真不愧是克洛諾斯的後代,血液裡流淌著淫亂和污穢,兩姐妹委身於一個男人,這算什麼!哪怕是那些人類,稍微有點身份的都不屑做這種勾當!我們是什麼?是給宙斯解悶的低賤精靈嗎!我們是奧林匹斯山上的女神!不是那些亂七八糟只知道勾引男人的女妖!」
「可是,可是,赫拉,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啊。我可以對著冥河發誓,在此之前和宙斯一點關係都沒有,更沒有私下見面,說勾引什麼的……」
「閉嘴!」
聽到這種厚顏無恥的回答,我差點沖上去戳瞎她的雙目。手指在不停的痙攣,我瘋狂的想著如果在這裡殺死她之後又會怎樣。當然,現實裡的她會好好的,連一根頭髮都不會掉。忽然間我多麼希望這裡就是現實,這樣我就可以真的殺死她了。心裡有個聲音在呼喊著要保持清醒和理智,但我真的難以控制,全身翻滾不休的嫉恨怨氣,也許只有見到誰的血噴灑一地才可以平息。
「赫、赫拉……我、我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搶宙斯啊!他幾乎連看都不會多看我一眼的!而且,就像以前說的那樣,我害怕他,怎麼會主動接近他!一定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有,真的沒有!」
她的臉上漸漸浮現出驚慌與恐懼交織的神情,畏縮著往後退,從她的眼睛裡,我看見了自己那張可怕怨毒的臉。
忽然停下了,我怔怔站在原地,一種即將崩潰的感情迅速襲擊了我。
這是在做什麼呢,眼前的這個少女,早就不存在了。哪怕我真的殺死了她,發生過的一切都不會改變。而且,說起來,罪魁禍首難道不該是宙斯自己嗎?就算是德墨忒爾勾引了他,他若是足夠忠誠,又怎麼會回應她?
從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對我忠誠吧。
身體頹然癱軟下來,我朝著德墨忒爾無力的揮了揮手:「走開。」
她抖了一下,難以置信的看著我,大概是在猜測為什麼我的情緒轉換如此之快,會不會在她轉身後來個忽然襲擊。曾幾何時,在克洛諾斯統治的時代,神明之間互相吞噬殺戮是常有的事情,我們就是在這種可怕環境下出生長大,所以她會有這樣的猜忌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我說走開!」
她尖叫了一聲,踉踉蹌蹌的跑開了,看著她的背影,我覺得很疲憊。
也許哈迪斯製造出這個夢境,想告訴我,如果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大概就會擁有不一樣的結局。但命運女神就是那麼的殘酷,哪怕是在虛幻中也會毀滅我重新燃燒起的一點點希望。我已經不奢求能和宙斯怎麼樣了,但是,對於那個數萬年來一句話都沒說過的妹妹,我不喜歡那樣。一開始是無比的憤怒,但時間卻能沖淡一切,到了後來,我是那麼的孤獨和寂寞,只想有個可以說出一切心事的對象。原本我和德墨忒爾那麼的要好幾乎形影不離,到頭來卻比仇人更加冷淡。甚至我和那些敵視的對象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客氣。
虛幻裡再一次經歷了背叛,我不該覺得傷心痛苦的,然而心中那種幾欲破碎的感情又是什麼?原本想著要是當面對質的話,那種被欺瞞的感覺是不是就會減輕一些,沒想到她居然矢口否認。
「哈迪斯,哈迪斯,出來!你一定就躲在什麼地方默默看著吧!怎麼樣,滿足了嗎,看見我這種悲慘可笑的樣子,是不是覺得徹底滿足了!因為你得不到喜歡的女人,就要看著別人也一樣痛苦嗎!真不愧是你啊,冷酷無情的冥王,死者之國這種地方再適合你不過了!」
我一個人自言自語對著虛無的天空說起話來,這個賭約,不想再繼續了。哪怕被怨恨,哪怕被詛咒說我薄情寡義,這個可怕的夢境我再也不想多呆一秒鐘。
「放我出去,聽到了嗎!放我出去!」
聲音嘶啞的大叫,我發了瘋似的盲目朝著一個方向跑去。這裡不是現實,哪怕我做出再可憐卑微的姿態也不會有人看見,再不宣洩一下內心深埋多年的痛苦,也許我就真的要瘋了。
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但是我已經無法停止,只是瘋狂的朝前跑著,我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由謊言背叛編織而成的世界,遠遠逃開,直到再一次把自己完全武裝起來,不讓任何人看穿心中的空虛還有折磨。我以為自己早已心如鐵石,不管任何東西都不會讓我動搖。可是我錯了,不管旁人如何中傷傾軋都能毫不在乎,但那個唯一在乎的人只需要輕輕一推,我的心就輕易的破碎,更可笑的是,當初還是我自己虔誠的將心靈放置在他手上,假裝沒有看見他對於這個根本不屑一顧。
「赫拉!」
一隻手抓住了已經跑得披頭散髮的我,剛才被我詛咒的對象皺著眉頭站在面前,一臉的不贊同。
「前面就是山崖,你想跳下去自殺嗎?就算是神,從那裡掉下去也會死掉……」
已經無法分辨究竟是千萬年之後的那個冥王或者依舊只是一個虛幻的假象,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襟。
「我認輸了,我認輸了還不行嗎!你贏了,隨便你喜歡怎麼樣吧,要我永遠以死人的身份呆在冥府都可以!只要讓我離開這裡,離開宙斯,離開一切!我再也沒有辦法忍受多看他一眼!一想到以後還得繼續和他生活,我就恨不得死掉!」
「赫拉,你在說什麼,你瘋了嗎?」
哈迪斯抓住我的肩膀強迫我昂頭看著他,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身上那件長長的拖地袍子,早就混亂不堪的大腦恍惚覺得似乎不太對勁,但是已經無力分辨。
「你以為我真的是為了那個人類的靈魂和你打賭?根本不是這樣,唉,你怎麼完全沒有弄懂,這一切——」
「不用了,謝謝你,哈迪斯,她沒有明白,但是我明白就夠了!」
身後傳來一個冷酷的聲音,我麻木的扭頭望去,看見那個依舊保持著青年外表的宙斯面色鐵青的看著我,嘴角奇怪的扭曲著。那個神態,那種語氣,讓我忽然明白了什麼。
「你是真的。」
我輕聲的說。
他嘲諷一笑。
「你永遠都是那樣,只願意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只能聽見自己想聽的話。最開始你已經再懷疑卻死活不肯承認這一切。赫拉,其實你早就猜到了吧,這根本就不是你的夢境回憶,這是我的。」
他瞪著我,我有些畏縮卻還是昂著頭不願意示弱,他目不轉睛的看了我幾秒鐘,忽然哈的一聲笑了起來,表情竟然有些落寞。
「所以,就這樣吧。赫拉,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愛和人類結婚也好,想要留在人間也罷,我都不管了。那個人類的靈魂,還給你,帶上他立刻從我眼前消失!有生之年別再讓我看見!」
他用力把一個東西丟在我的腳下,嘩啦一聲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