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序·離隊少年

  王小帥

  在西寧的青年導演論壇上,胡遷的宣講引發了哄堂大笑和鼓勵的掌聲。事情是這樣的,主持人介紹完下一位宣講人後特意提了一下這位導演比較害羞,萬一中途有什麼情況請大家諒解,然後胡遷就上台了。大大的臉龐,頭頂著年輕人捨不得剪的厚重的長頭髮,黑框眼鏡後面目光迷離,像是沒有睡醒。

  他的劇本項目起名「金羊毛」,來自於某個希臘神話傳說。他一開口就暴露了他在背稿,他的眼神對著前方的虛無背了開頭的一小段之後,眼睛突然看向台下的聽眾,然後就頓住了,那一刻整個空氣也頓住了,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這個台上的年輕人突然石化了,一動不動。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已經十幾秒過去了,哄堂大笑就是在那一刻爆發的,隨即是理解和鼓勵的掌聲。後來問他當時發生了什麼,他也說什麼都沒發生,就是空白了。後來的宣講這個人嚴重跑題,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了漫無目的地描述希臘神話上,而且就這個希臘神話也沒有講清楚,並且接連又頓住了幾次。作為當時台下的評委,我知道這次的所有獎項恐怕和這個年輕人無緣了。但奇怪的是,儘管如此,這個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所有宣講人中最深的。

  看到「金羊毛」的完整劇本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這回輪到我「頓住」了。整個故事和文字竟散發出一股迷人和離奇的氛圍,那種空氣中瀰漫的失落和傷感不用影像,文字已經抖落了出來,完全和他在台上絮絮叨叨的古希臘神話大相逕庭。不過,正是這樣的間離和反差倒是十分契合那天在台上石化了的年輕人的氣質。

  我立刻約了他再次見面。不見不要緊,一見嚇一跳。除了相同的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同門背景之外,畢業沒幾年的他其實已經是一個作家了,中篇小說集《大裂》剛剛在台灣出版,還拿了個什麼獎。問他為什麼會這樣,他的回答是因為當不了導演,無聊。他的控訴是這樣的,在學校的時候,因為拍了一個和他的文字氣質高度一致的短片之後被導師批評太藝術,讓他模仿韓國人那樣拍商業片,他照做了一個,混雜了黑色、動作、兇殺和懸疑,拍完的結果就是對自己的投降出離地憤怒起來,憤怒的結果就是把自己關起來,寫字。

  因為有了宣講那次的陰影,每次聽他說話都十分擔心他在某個時刻再次頓住,當然這樣的情況沒有再發生,儘管沒有再發生,但他時常的沉默和話語間的游離感還是讓人產生聯想,就像一個有著滿腹心事和幻想的孩子,因為沒有辦法象常人一樣表達自己而被人誤解,然後他就更深地回到自己的世界,讓人擔心的是,他有那個世界嗎?這樣的擔心很快就解除了。

  解藥就是他的文字。像他的劇本一樣,讀胡遷的小說,其中的人物、行為、故事有一種天然的不確定和游離感,他的文字更是緊緊地契合著這個氣質,製造出讓人驚喜又沮喪,真實又荒誕的氛圍。這就是他的世界,一個文如其人的世界,一個時常會什麼都沒有發生而頓住的世界,那個世界空白,游離。以他的年齡,能如此熟練地控制文字、句式和情緒的年輕寫者實不多見。

  然而年輕也是一把雙刃劍,刺向這個世界的時候也容易暴露自己的軟肋,胡遷的年齡正好是這個時候。劍的一面是未被污染的想像力在年輕的血液裡馳騁,荷爾蒙和精液的味道又濃又足,他的文字可以肆意揮霍它們,一切都可以原諒,一切也可以浪費,三天一個中篇就像一個年輕人夜夜勃起的生殖器,隨時都興緻勃勃。劍的另一面也正像這只隨時都興緻勃勃的生殖器,充滿了驕傲的生命力卻一時找不到格鬥的對象,所以有時候他要自己解決它。

  胡遷擁有這兩面,從高中時候就開始的寫作練習讓他像一個離開了正常隊伍的少年,早早地進入了自己的象牙塔,他就在自己的象牙塔中用掌握的文字宣洩著年輕人天然的憤怒和反叛,就像那只找不到對象的勃起的生殖器。我相信他,這個離隊少年。不苛求他馬上看到自己之外的風景,因為他自己的風景還沒有描繪完。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那個不想聽導師話的導演系學生,至今沒有成為導演,卻儼然是一個作家了。以後的胡遷會是怎樣?一切,交給時間吧。

  寫給施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