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四十歲左右,他衣服上所有邊緣地帶都磨損得厲害。他是一名獵狗人,我也即將成為一名獵狗人。
他駕駛一輛灰色的金盃車,車後蓋有幾百條白色的抓痕,左下角被撞得癟了進去,窗戶上貼著反光紙。我鑽進車裡,聞到一股燒垃圾的味道。
他先是帶我去了一片平房區,讓我在路口下車。
「我去拿東西。」他說。我站在路口等。因為他不能讓我知道屠宰場的位置,如果我知道了,會從這個屠宰場問到其他屠宰場在哪,就可以跳過他,所以他不能讓我知道。
我站在一處房檐下面,看著牆上貼著的東西,沒有事情做的時候,我什麼都會看。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我聽到玻璃顫動的聲音,金盃車從另一個狹窄路口冒了頭。我走過去,打開側門鑽了進去,側門的把手有些油膩,我在車裡的座椅上抹了抹手。車裡多了幾個鐵籠子,上面沾著狗毛,也許是貓毛,因為我聽說他們有時候也抓貓。有兩個自製的長柄工具,頭上是弧形金屬棍,一根連接著網兜的棍子。所以我推測他只是回家取工具,屠宰場並不在這裡。
「你以前做過嗎?」他吃著一根火腿腸。
「沒有。」我說。
「你有多高?」
「一米八六。」
「有這麼高?」
「對。」
「你以前做什麼?」
「修手錶。」我說。
「那你為什麼不接著修手錶?」他把火腿腸的塑膠皮扔出車窗。
「我爸修手錶,我只會這個,但現在已經沒人需要了。」
「你可以修計算機。」
「我不會修計算機,完全不是一回事。」
「對,不是一回事,但你還他媽可以學啊。」
我看了眼手錶,現在是凌晨一點。
他開著車路過一個社區,然後速度放慢,去看堆著塑料袋的垃圾桶。
我說:「你怎麼知道狗在哪?」
「哪裡都有,只要找,哪裡都會有,很多地方每個月只能來一次。」
「上個月來過這裡了?」
「這裡不是,這片社區沒有狗。」他咧著嘴笑,「看那個保安室,有他們在這裡永遠都沒有。」
社區大門的保安室亮著燈,兩個人在裡面低頭看手機。
我們在凌晨兩點左右,到達師範學校對面的食品街,街上沒有人。他從副駕駛下面掏出一個塑料袋,解開,扔到一個胡同口。副駕駛下面有一個紙箱子,裡面有很多小塑料袋,在他打開的時候,我看到裡面是米飯混著別的東西。
扔了七八袋米飯以後,大約過了四十分鐘,金盃車又載著我們回來。
第一個扔下去的袋子沒有動過,車繼續前行,到了第三個胡同口,那個塑料袋已經不見了。他把車停下,我跟著他下了車。他從屁股底下取出一雙帶膠棉線手套,幾乎是新的,遞給我,然後他自己帶上一雙軟皮革厚手套,虎口位置開了口子,露出一點棉花。
他腰上掛著一個手電筒,但沒有打開。我跟著他,手裡團著一個麻袋,這是我從車上拿的,我總覺得應該帶個網子或者袋子什麼的。
他說:「這樣就很煩人,因為你不知道會叼到哪,有時候會有好幾隻小的,但找起來很煩人。」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在一棵樹和牆壁的夾縫裡,癱倒著兩隻髒兮兮的獅子狗。一隻狗的左眼壞掉了,舌頭伸出來,貼著地面,上面沾著土。
「死了嗎?」我說。
「沒有死,這不是那種藥。」
他左右看看,用下巴指了指。我走過去,把狗捧起來裝進麻袋裏,它們身體很軟,頸椎看起來快斷掉了,我總感覺壞掉的眼睛裡會滾出點什麼東西。因為要打開袋口,又要捧著狗進去,他看我有點不高興,過來抓起狗的後腿就扔進了袋子裡。
往回走的時候,他步伐快了點。我背著那個袋子,兩隻狗不斷撞著我的後腰。
他從我手裡接過麻袋,上了金盃車,把袋子裡的狗倒進鐵籠子。
兩個路口以後,在塑料袋旁邊三四米的地方,趴著一隻黑色的中型犬。他走過去,那隻狗還有點意識,雖然動不了,但睜著眼睛,齜著牙看著他,並嘗試站起來向遠處走。他從腰上,也就是掛著手電筒的位置上,取下一把鎚子,對著狗的頸椎砸了一下。然後他抓著狗尾巴,拖著上了車。
這隻狗體型比兩隻獅子狗大一些,它塞入籠子的時候,腦袋和身體成一個直角,卡在鐵籠子邊上。
我看了眼時間,兩點五十。
其他裝著米飯的塑料袋,看起來沒有動過的樣子,他讓我下車把袋子撿回來,我照著做了。
他摘下手套,向著另一條食品街開去。
「你結婚了嗎?」他說。
「沒有。」我說。
「為什麼?」
「我沒有錢。」
「沒有錢也可以結婚,有些女人不用錢就可以,只要能讓她們住在這裡。」
「那你呢?」
「我有一個女兒,我每次回家,會用這個東西噴一下。」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玻璃瓶子,是一瓶廉價香水。他說:「裡面兌了一半水,如果你想用,可以噴幾下。」
「我不用,我和我爸住在一起。」
馬路被灑水車澆過一遍,地面濕淋淋的。他說:「車上的狗架子,非常好用,有一次我看到她班上的一個男的跟她鬼鬼祟祟,我就用這個把他撐在牆上。」
「然後呢?」
「過了兩天,他帶著他爹來找我,我用狗架子把他爹撐在牆上。」
「他也沒對你女兒做什麼吧?」
「這未必,首先你得保護你的孩子,保護的辦法就是把別人用狗架子架在牆上,要是你力氣不夠,就會很麻煩。」
「如果我有了孩子,不會去管他。」
「你可以不去管,然後過幾天就會看到家裡少點東西,再過幾天就有人拿著棍子指著你,他們瞧不起你,所以最後都會拿著棍子指著你。」
「我覺得會有別的辦法。」我說。我看到他笑了。
緊接著,我們看到一隻蘇格蘭牧羊犬小跑著進了一條窄胡同。他說:「運氣很好。」
車停下以後,他讓我拿一個狗架子,從這個胡同口進去跟著那條牧羊犬,他從另一邊進去。
「你不要追它,走得慢一點。」他說。
「好,我慢慢走。」
我跟著牧羊犬,它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了我一眼,其實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用這個狗架子。走了二百米,我聽到他的腳步聲,牧羊犬站住,它聞到了什麼,它聞到了他的氣味,於是牧羊犬扭頭朝我走來。
他從拐角裡走出來,對我說:「對著它的背鏟下去。」
我把狗架子舉起來,牧羊犬意識到了危機,犬齒露出來,低聲吠著。
它朝我衝了過來,但我根本架不准,只是擋住了它的去路,它頭一低就滑過了狗架子。
「壓下去!」他喊。
我用力壓下去,牧羊犬咬著弧形的鐵棍,可以聽到牙齒碰撞的聲音,我想過不了幾秒鐘它應該就可以掙脫出去。
他提著狗架子跑了過來,速度飛快,接著這只牧羊犬就被他按到了地上,任這隻狗如何掙扎,他控制的狗架子都一動不動。
「你過來。」他說。
我鬆開手,把狗架子擱在地上。
「抓著。」他說。
我抓著他手裡的架子。他說:「不要鬆手。」
我把身體的重量也壓在這根棍子上,狗架弧形的兩端鏟進泥土裡,令牧羊犬發不出聲音。
他從口袋裏掏出寬繩子,我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狗的嘴巴就被捆上了。接著他用繩子把狗的四肢也捆在一起。
這時,街口路過一個人,看著我們。
他注視著站在街口的人,有十幾秒,那人離開了。他用狗架長柄的一端,伸進狗的四肢裡,挑了起來。牧羊犬還在扭動著身體。
這次他沒有用鎚子,只是用手摸了牧羊犬的腦袋,他輕撫了一下,牧羊犬就再也不叫了。
牧羊犬被扔進車裡,它一動不動。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重新發動了車,說:「你怕什麼?」
「我沒有怕。」
「不要害怕狗。」
「我沒有怕,是不知道怎麼弄。」
「那現在會了嗎?」
「不知道。」
「很簡單,而且越來越簡單,如果是在你之前的那個人來,這隻狗都不會跑。」
「為什麼?」
他沒回答我。
我低頭看了眼車上的戰利品,一隻蘇格蘭牧羊犬,三隻關在鐵籠子裡的髒兮兮的狗,還有兩個空著的鐵籠子。
他說:「把它的頸環解下來,扔出去。」
我照做了。
我一直回想著那個站在路口看著我們的人。我說:「有人看到我們,然後走了。」
「我知道。」他說。
「他什麼都不做嗎?」
「對,他什麼都不做,第二天會跟他碰到的每個人,說昨天遇到了一件事,我猜是抓狗的,但不確定所以什麼都沒做。」
「他明明看得很清楚。」
「沒有用,他會跟遇到的每個人,說我們會被車撞死。」他說著嘿嘿笑了兩聲。
「你的助手怎麼了?」
「不是我的助手,我們倆一起的,他不做了。」
「他怎麼了?」
「誰知道呢,賺得太少吧,又很累。」
他已經有些睏倦,他說:「你家在哪?」
我說了一個地方。他載著我到那片區域,我就下了車。
他說:「明天我會把工錢帶給你。」
我說:「好。」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個玻璃瓶子,說:「你真的不要噴幾下?」
我說:「不用,我沒有孩子。」
然後他開著車駛向遠處。
我回到家,已經是凌晨六點,我父親通常會在五點就起床,他每天只能睡四個小時,他身體僵化,行動緩慢,他起床之後會去廁所憋半個小時的尿。
我說:「你要吃什麼?」
「麵條。」
我去廚房燒開了水,煮了麵條,我給兩個碗倒了醬油和麻油。我父親坐在一個幾乎是給弱智設計的椅子上。
他說:「你做什麼了?」
我沒說話。我一直想著那只壞掉的眼睛和吐出的舌頭,上面沾著土,讓我覺得好像沾在自己的眼睛上。我用手揉著眼睛,但還是很癢。
我說:「我們還要活多久?」
他伸出手,顫巍巍地挑起幾根麵條,說:「這麵條太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