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近似於屠殺的暴動,發生於沒有任何人察覺的夜晚,在我們連續打牌的第七天。
這是一種六人打的牌,需要四副撲克。這種牌,生來就是為了更快捷地浪費時間,更多的人,更多的摸牌時間,每個人手裡都會捧著書本厚的一沓紙牌,讓時間一張一張地拍在桌面上,發出啪啪的鏗鏘有力的聲音。我們都樂此不疲地沉浸其中。我跟丁煒陽在最開始都不會打這種牌。此牌有很多技巧,燒、悶、點,而所有的技巧都為了一個目的,就是讓上家或對家生不如死。
宿舍總共有六人,此前我們沒日沒夜地打夠級,凌晨一點收攤子,躺在床上睡覺,到了中午用幾本書壓住未完的牌局,吃完飯回來接著打。在我熟練技巧之後,丁煒陽還沒摸清這種牌的門路,而他又經常是我的上家,他常常在手裡還拖著半副紙牌時就被我燒悶帶走,然後捧著厚厚一沓撲克牌恍惚地盯著牌堆。
終於在凌晨要收工的時候,我再一次悶燒,帶走了丁煒陽。他握著自己的牌,迷茫地看著四周。
那天就是如此,丁煒陽默默地放下紙牌,緩緩走出屋子,我們覺得那是跟往常一樣的一個夜晚,丁煒陽被我悶燒後,洗把臉,刷刷牙,上床睡覺,第二天繼續努力。
然而我們聽到走廊裡傳來丁煒陽撕心裂肺的吼聲,那巨大的聲音在這一大片被城市遺棄的荒涼土地上迴蕩,近似於一種哀號聲。我們都怔住了,那哀號令所有人感同身受。我之後才想明白,那是動物臨死前的叫聲。與此同時,我們覺得周圍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在丁煒陽的咆哮聲綿延過後,我們聽到從宿舍窗戶裡傳來二樓混亂的腳步聲。緊接著丁煒陽破門而入,說:「他們來了。」
有人說:「誰?」
丁煒陽睜著眼睛,還沒等他說話。一個啤酒瓶在門口爆裂開,有碎片從門縫裡滑進來,丁煒陽急忙關上門。
「他們好像有刀。」丁煒陽抵在門上。
又有三五個啤酒瓶碎裂在門外的地板上,響聲巨大。可以聽到走廊盡頭一間宿舍的門被一腳踹開,數十個叫罵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湧進了那間宿舍。然後就是哀號聲,鐵器在床上的撞擊聲,那種兇狠讓人不寒而慄。
接著他們撞擊第二間宿舍門,顯然已經從裡面掛上了門鎖,我們聽到五六雙腳密密麻麻地踹著,震動沿著牆壁傳過來。然後那間宿舍的門倒了,在叫罵的間隙可以聽到玻璃碎渣在地上摩擦出的吱吱聲,一張床被整個掀翻了。踹門聲密集地傳過來,此時多個宿舍同時被破門。
這是老廣院的人,他們大概有一百個人,正排著隊朝三樓四樓沖,一間間宿舍地毆打。老廣院的人住在二樓,我們是學校更疊後的第一批新生。
躲在牆角的人瑟瑟發抖,屋子裡的六個人都屏氣斂聲。
「出不出去?」有人說。
丁煒陽的大舌頭更嚴重了,「出去,幹什麼?」
我們都不知道出去可以幹什麼,隨著房門一扇扇地被摧毀,門鎖哐噹噹地掉落在地,老廣院的人一點點逼近著我們所在的宿舍。那聲音極其混亂,有鐵器在牆上,床上,櫃子上的敲打和摩擦聲,還有肉體的撞擊聲,這些聲音讓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沒有計劃,如果一個宿舍的人貿然出去,不知會被打成什麼樣。
這時我們聽到了走廊裡一聲叫喊,嗓音極其渾厚。
這個新生的宿舍原本在走廊的另一頭,按照現在的速度,估計還有一段時間才會踹開他的門。他站在走廊裡喊:「大家都出來!」
老廣院們突然安靜了下來,他們可能在心裡嘀咕,如果這一層的新生聯合起來,人數上是他們的兩倍還多。
他聲嘶力竭地喊:「我們人多,大家不要怕。」
丁煒陽把手按在門把上,他深深地喘著氣,頎長的身體一伸一縮。
「開門。」宿舍裡有人說。丁煒陽沒有回頭,他仍然在喘息,呼吸越來越急促。
門被丁煒陽打開了,同時我們也聽到別的宿舍細碎的開門聲。一旁的郭仲翰從抽屜裡摸出一把剪刀。宿舍裡有掃帚、拖把,他摸起剪刀的時候,我知道他心裡一定是恐懼極了,剪刀的殺傷力比棍棒要厲害得多。
其中一個老廣院嘶啞地說:「對,開門。」那聲音像是鋼絲球刷在生鏽的鐵鍋上。
我們紛紛往門邊走著,六米長的宿舍變得無比漫長。我抓起了拖把,我不知道這個布條包裹的棍子能派上什麼用場,丁煒陽已經探出半個身子。
只聽重重的砸擊聲。那是頭部被打中的悶響,那一下極其狠毒,被砸的人直接撲到地上。
所有人開門的結果就是,老廣院們不需要再踹門,而是三四人一組直接衝入宿舍,掄起棍棒就猛抽,那抽打聲已經越來越濕潤,我知道肯定流了不少血。
我從門縫裡看到了一個肥碩的影子,一晃而過,丁煒陽迅速關上了門。那時一個舍友剛離開他所在的位置半米,也就是這五分鐘他只走了一步。
幾個沉重的腳步聲朝著走廊另一頭衝去,好像每一步都要踏穿三樓的樓層一樣。
冒頭的新生獨自反抗,他吼叫,但無濟於事,想衝出來的人被重新堵回了宿舍,而且挨了更殘暴的棍擊。丁煒陽再次背靠著門,宿舍裡的人已經到了承受壓力的極限,舍長蜷縮在椅子上,椅子跟他一起顫抖。
我們沒料到,宿舍門被突如其來地踹開了,丁煒陽重重摔在地上,他沒用手掌撐住地,額頭撞到了瓷磚,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四個老廣院進門後大喊:「剛才誰開的門?」
沒有人回答,郭仲翰往前跨了一小步。驚恐的舍長抬起彎曲的手指,指著地上的丁煒陽。
老廣院用鐵棍的頭朝丁煒陽肩胛骨砸去,丁煒陽還是一動不動,幾雙腳朝丁煒陽踩踏下去。我伸出手,想要去攔,但門口攢動著十幾個老廣院的腦袋,我被內心的軟弱控制著。「我真的打不過他們。」我在心裡默唸著,但這一點也不會讓自己好受。
直到我們看到丁煒陽的腦袋下面有一條紅色小溪流出,他想掙扎著爬起來,又被一腳踩下去。在兩次支撐起身體都被重擊下去之後,角落裡有人大吼一聲,看起來他腦袋似乎要爆掉了,那是從胸腔裡爆炸出來的吼聲,他憤怒地朝老廣院衝了過去。
當我們要反抗的時候,我還未走到宿舍門外,就在鐵器的毆打下,一下肚子,一下頭部,沒有疼痛,只有暈眩的漣漪從大腦沸騰起來,便已經失去了行動力。在我歪倒在門框的剎那,看到沿著走廊,混合著閃爍的玻璃碴,一條血跡向遠處綿延,冒頭新生那肥大的身軀被兩個手持棍棒的老廣院拖著,繼續向遠處走著。而我的腹部沾著紅色,不知道是哪個人沾染在鐵棍上的血液。
大約在三點左右,老廣院回到了二樓,走廊裡已經混亂得如同屠宰場,散亂著各種碎片,以及一片片血跡。宿舍裡大吼一聲的趙乃夫被打得昏迷過去,他的眼角裂開,是一條觸目驚心的傷口。
那是維持了數個小時的靜寂,所有挨打的人都一動不動待在各自宿舍,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移動。
這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讓所有人沉浸在一種莫名的狀態裡,沿著走廊走一圈,會看到巋然不動的每個人,在碎片和血漿裡思索著什麼。
丁煒陽被攙扶到椅子上,他瘦弱的身軀經歷了一次徹底的侮辱,鼻血乾涸,魚鱗一般沾在脖子上。而舍長一直背對著所有人,不停地揉搓那根彎曲的手指,那手指已經被搓得腫脹起來。
我跑到樓頂上,看到渾身瘀腫,胳膊被翻折過來的冒頭新生,他的臉蓋在地上,腮上的肉將腦袋跟地面的縫隙填得一絲不漏,幾乎看不到呼吸。而我瘀青的眼角壓著半個世界,我向遠處望去,已經凌晨五點,冰冷徹骨的空氣包裹著這片荒地,他不知死活地趴在那,像一頭被宰過的豬。
也許這是我們決定去相信藏寶圖的那個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