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大裂·每個人的到來

  我的高中是J市最差的高中,入學當天的軍訓臥談會,大家談的是城郊嫖娼的經驗,我的初中也是J市最差的初中,軍訓當天的臥談會,大家談的是哪一天能開始去城郊嫖娼。這座城市有一百六十多萬青少年,我想,我是他們之中活得最為齷齪腌臢的百分之五。

  從二〇〇六年開始,我在北京考學,要考取一個跟電影有關的學校。電影專業的考試需要先拿到學校的專業合格證,然後參加高考,兩邊通過後可以上學。父母滿懷希望地鼓勵我,為我準備了一個結構複雜的行李包,並塞了一大沓錢在羽絨服的暗兜裡,囑咐我小心火車上攜帶刀片的人。但攜帶刀片怎麼看得出來呢。

  第一年,我拿到全國最好的藝術大學考試合格證,整個人意氣風發,身上有微光,見誰都是面若桃李,嘴角含笑。只需達到本省本一分數線的百分之八十,我就將去那所如同傳說一般的學校讀書。我將離開百分之五的骯髒青少年,回到大隊伍的前列。

  然後在夏季,高考分數下來,全省參加高考的人數前所未有地達到了六十四萬,本一線水漲船高,於是我被刷了下來。

  但沒關係,我有才華,還年輕,身強體壯,還可以再考一年。這樣告知父母之後,我輕車熟路地開始了第二次考學。

  我開始籌備第二年的考試,每日閲覽盜版DVD。家裡住在一樓,父親會在下午去院子裡鏟狗屎。在重重壓力下,百分之七十五的青少年都需要毛片,我卻在閲覽時被窗戶後面鏟狗屎的父親看到,於是他給我學電影下了一個定義,就是閒散在家裡以看電影的名義看毛片,他從此不再支持我,每次我從房間出來都含義複雜地看著我。

  但母親仍鼓勵我。秋天,我再次去北京準備考試。母親在大衣的暗兜裡給我塞了厚厚一沓錢,囑咐我小心火車上攜帶刀片的人,我說現在京廣線已經不是綠皮火車了,沒有帶刀片的人了。我帶著一個空蕩蕩的結構複雜的行李包來到北京的地下室。那一年考試中我認識了趙乃夫,他身高一米九,臂展如大猩猩。

  二〇一〇年,本省的高考人數再創新高,我重新回到了谷底。

  四年裡我一次次計算著自己的位置,本一線四萬八千人,是八十萬的百分之五點一,本二線十三萬九千人則是百分之十四點九。落榜,則再次回到高三,二〇〇七年與我一同高考的人,如今大多已步入社會,開始計算自己的工資收入在社會人口中的百分比,少數人讀研,一部分人生子。

  第五年,父親已經與我徹底決裂,母親在與他終日的吵架中為我奪來最後一次機會。如果這次落榜,父親就用他的路數送我去環衛站開車,在我看來,若此事發生,我將終生成為那最後的百分之五。

  我將身著制服,坐在環衛車上,在破敗不堪的馬路上,大口向外吐痰。

  這圖景衝擊太大,以至我在考試期間竟開始脫髮和失眠。佝僂著背,頂著一頭稀疏的亂毛,我考出了這幾年來最差的成績。

  在父親「早知如此」的眼神裡,我看到幾年前他在後院鏟狗屎的那個下午,他只是失落地看著窗戶。而母親自一年前就鮮少說話,在我窮途末路時,她拿來一本小冊子,讓我去讀上面宣傳的野雞大學。

  我看也不看,說自己寧可去環衛站開車。

  她就背對著我,我看到她顫抖的雙肩和鬢間白髮,就接過了冊子。

  「即使在那樣的學校中,我也會直搗黃龍的!」離家之前,我背起自二〇〇六年考學就一直在使用的行李包,對母親說。

  說罷,二〇〇六年至今,我第一次哭了起來。那所學校的名字以黑體豎直排列在宣傳冊封面左側,竭力顯得不那麼捉襟見肘。

  就這樣,父親一腳踹翻家裡自九十年代就擺在客廳的大理石桌子,助我一臂之力,我去了山化傳播學院。

  在城區郊外,沿著筆直的高速公路,是一片荒郊野嶺,秋天之後,土地為一片殘暴的焦黃色。二〇一一年以前,這所荒郊野嶺裡的學校叫廣播學院,之後,校園擴建,改名為山化傳播學院,就是我最後要去的學校。如果調查學校前身,也就是廣播學院的背景,會發現在二〇〇四年的「師生二十人毆打學校領導」,以及「從化工廠改造的教學樓引起家長的不滿,要求退還學費」這兩條新聞。在全國三百一十六所專科院校裡,它想必也是最後的百分之五。而我以二十三歲高齡,成了山化傳媒學院編導專業的大一新生。

  這所改造的學院沒有建好,在化工廠的焦黃色還沒有完全遮掩住的校園裡,孤立著幾棟樓。報到的那天,是學生唯一一次湊全的時候,所有人抱著五顏六色的塑膠臉盆和棉被,站在荒郊野嶺中只有幾棵樹苗的小廣場上,所有人面對著食堂,食堂看起來簡陋而草率。這種臉盆像紙漿做的,所有人都知道很薄脆,棉被裡的填充物基本上是以草為主,所有人也都知道睡起來會乾巴巴。來到這裡的學生不外乎兩種,一種高考成績過低,低到跟理想的學校相去甚遠,除了這裡無處可去,一種是沒有參加過高考,不來這裡只能去城市務工,基本上也是無處可去。

  我清晰記得那個抱著一堆雜草的下午,胳膊裡夾著塑膠臉盆,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小片廣場中。很多人回憶起那天覺得當時的陽光很灰暗,太陽看不到形狀,因為空氣污染嚴重。但其實那天根本沒有太陽,天色陰沉,雲層厚重地壓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荒郊野嶺。校園裡的每一處都生長著奇形怪狀的植物,這些生命混亂無序。所有人目光呆滯,大家不敢觀察四周,只是渙散地看向面前臃腫油膩的食堂大門。然後在恍惚中明白了什麼,一切都完蛋了。

  後來大家紛紛散去,步態緩慢,像一堆軟體動物。可以看到宿舍樓二樓,老廣播學院的學生趴在窗戶上,扒著香蕉看著這群新生,深深的敵意目光穿透過來,令人脊背著了涼風。他們就像埋伏在路邊的劫匪,或者在潮濕小巷裡雙手插在口袋裏的黑人,他們在等待著什麼。

  其實他們沒有等待什麼。

  沒有人等待著什麼,他們只是覺得新生侵犯了他們的空間。

  從二樓那股危機感中脫離之後,我在走道裡遇到了復讀學校認識的郭仲翰。我本以為他去了上海,吃了一驚。在他遇見我的時候,他可能也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到達上海。

  郭仲翰高大粗壯,但卻有一張娃娃臉,膚質嬌嫩,聲線陰濕,所以他留起了鬍子,只是鬍子也生不長,像一層霉。我驚奇地發現,我們竟抱著顏色相同的臉盆。

  我跟著郭仲翰來到他的宿舍,把臉盆放在地上,我給自己的臉盆做了記號。郭仲翰掏出一張揉爛了的紙,看了號碼,走到宿舍最裡面的一張床邊。他的床對面上鋪有個爸爸在給一個小胖子整理床鋪,這個小胖子是劉慶慶。他的爸爸正俯身套枕套,劉慶慶平躺著,把腦袋一側,他膚色較黑,腦袋圓得像瓶蓋。劉慶慶的爸爸非常枯瘦,穿著深顏色條紋襯衫,衣服扎進褲子裡,有一種離著兩三米就能聞到他身上汗味的感覺。

  劉慶慶非常嚴肅地跟我們打了聲招呼。他爸爸哼唧了一聲。我不明白那聲哼唧是什麼意思。然後劉慶慶的爸爸要去食堂吃飯,兩人笨手笨腳地下了床,劉慶慶看向我們,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爸爸又哼唧了一聲,拉著他就往門外走了。劉慶慶爸爸的不友好讓我有種他很正確的感覺,他做得對。

  我後來得知,劉慶慶幼年時父母離婚,母親去了徐州。他的父親在話劇團管道具,酗酒。喝醉之後回家,喜歡讓劉慶慶給他洗腳,劉慶慶從十歲一直洗到二十歲。後來劉慶慶的父親找了一個後媽,後媽很討厭劉慶慶,因為他畏畏縮縮又有點胖。光棍數年的劉慶爸對後媽寵愛至極,家裡時常是劉慶慶給父親洗完腳,父親再去給後媽洗腳。劉慶慶本該進話劇團工作,但後媽嫌劉慶慶礙手礙腳,於是他父親就找到了山傳。而後媽跟他父親一直沒有結婚。

  然後郭仲翰搬了張椅子,反坐著,雙手交叉環抱,好像在復讀學校時一樣。

  「你知道嗎,我高考發揮失常了。」他說。

  「我知道。」我說。

  「我女朋友已經在上海了,本來我也應該在上海,知道嗎?」

  「知道。」

  「我就差了五分!五分。你看,這是她發我的彩信,這是虹橋,你看。這是火車站,看。」

  我瞄了一眼,也不知道他是亢奮還是傷心。

  在我復讀第三年所待的夜校裡,郭仲翰喜歡把頭抵在課桌上,雙手交叉著往腿上一放,然後睡覺。額頭會被課桌邊角壓出一條深紫色的印痕,長此以往,這條痕跡已經固定在上面。以郭仲翰的睡姿來看,他高考必然是要差幾十分的,現在差個五分已經很便宜他了。在復讀學校,我們兩個成年人是同桌。有一次他在睡夢中醒來,對我說:「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什麼?」

  「有不好預感的時候,就會有好事發生。」

  「不是這樣的。」

  「上週五我身上只有五塊錢,我哪也去不了,我就去彩票站買了一注,中了二十,然後我就在網吧通了個宵,還吃上了一頓飯。」他興沖沖地說。

  「你是個孤兒嗎?」我胡扯道。

  「我媽禮拜五就出差了,她只給我留了飯。」

  「那你爸呢?」

  「離婚了。」他說。

  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

  郭仲翰忽然哈哈大笑:「媽的,說起來算半個孤兒。」

  也許是因為同為離異家庭的孩子,雖然郭仲翰看不起畏畏縮縮的劉慶慶,但劉慶慶還是喜歡跟著他。

  郭仲翰問我怎麼會來到山傳。

  我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郭仲翰就點了點頭,這個頭點得讓人非常不高興。

  然後我們身後不知不覺地多了一個人,這個人生得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有種九十年代漫畫裡的帥氣,眉毛象是塗上去的,並且碩大的眼睛裡還有著莫名的閃光。他穿了一條緊身的牛仔褲,頎長筆直,方格子襯衫整齊有序,沒有一絲褶皺。他帶著陽光的口吻說:「你好,我叫丁煒陽。」

  他說話的時候,沒人能預見鐵棍落在他肩胛骨時的悶響,房間裡彷彿頓時多了幾束陽光,連灰暗的窗簾都生機起來。這個人與這裡太格格不入了,這個學校的人都應該生著死魚眼,眉如雜草,穿著耷拉的褲子,褲腳還要沾點土。

  丁煒陽家裡養羊。兩個姐姐隨後出現,讓他非常不高興。她們抱著兩個裝蘋果的軟塌塌的箱子,裡面不知道放了什麼,兩個姐姐臉色紅潤,操著方言,丁煒陽不想讓兩個姐姐說話,一直眉毛緊皺。他幾乎是轟走自己的兩個姐姐。郭仲翰看不下去就跟丁煒陽的大姐打岔,說丁煒陽人看起來很好,善良,一看就是教育有方等等自以為是的片湯話。郭仲翰說話時丁煒陽氣得滿臉通紅。我悄聲對郭仲翰說:「你就是個傻逼。」郭仲翰搖頭晃腦不明所以。所有人都不高興。丁煒陽的兩個姐姐很尷尬,那個蘋果箱子丁煒陽也命令她們抱走。但箱子的塑料繩斷了,大姐說就放這裡吧,裡面是棉鞋和吃的,現在不用就放著吧。丁煒陽就從紙箱裡取出棉鞋,把鞋帶抽出來捆在箱子上。她們就提著箱子走了。丁煒陽站在椅子旁往廣場上看去,校園廣袤,兩個姐姐的背影朝學校大門走去。

  丁煒陽放下行李箱,觀察了一下自己床鋪下的桌子,他課桌的牆上寫著「哥走了」,有人在「哥」字的下面寫了個「欠」字旁,加「欠」字旁的人本來可能想做點別的,但最後沒想出來,就這麼沒意思地隨便寫了些。丁煒陽看著牆上的字不明所以。其實我的鐵衣櫃上也寫著字,是前人用一種想要寫得認真好看其實很幼稚的字體寫著:

  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終日所思想的盡都是惡。

  世界在神面前敗壞,地上滿了強暴。神觀看世界,見是敗壞了;凡有血氣的人,在地上都敗壞了行為。

  下面還添了一行字:所以我要操死她。

  丁煒陽撅起屁股拉開行李箱的拉鏈。郭仲翰和我打算去食堂吃飯,在路過丁煒陽的時候,他忍不住摸了一把丁煒陽的屁股。丁煒陽回頭粲然一笑,還笑出了聲。

  於是我也上前摸了一把丁煒陽的屁股,他又粲然一笑。我也笑了笑。

  看到他笑了,已經走出門的郭仲翰又轉身過來,再次摸了一把丁煒陽的屁股,這次丁煒陽覺出不對勁了,他說:「幹什麼?」

  門口走來郭仲翰的另一個室友,他生著死魚眼,眉如雜草,穿著耷拉的褲子,褲腳還沾著土。他說:「你好。」沒有人理他,連丁煒陽也沒有理他。

  後來我在食堂裡吃飯的時候,看到劉慶慶的爸爸怏怏地低著頭,劉慶慶悲傷地看著桌子,那上面什麼也沒有。我打量了一下整個食堂,所有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吃飯。有個女孩端著盤子離開櫥窗朝一個飯桌走去,也許是地上有油,她摔倒了,清脆的一聲,盤子甩出去一米。女孩渾身被魚香茄子蓋著,坐在地上,困惑地看著遠處。

  有人抬起頭,困惑地看著她。所有人都不知道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