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大裂·戰爭與黃金

  發現木箱子是在十一月下旬。那時土地的顏色跟九月不一樣了,變得更淺一些,也許是水分減少的緣故,變得越加乾燥。

  劉慶慶來了坑洞後不幹活,也很少進去,他說在裡面害怕。丁煒陽就追問劉慶慶怕什麼。劉慶慶說:「郭仲翰老在後面頂我屁股。你不要跟他說,他是下意識的。」

  丁煒陽就去質問郭仲翰:「你為什麼要黑燈瞎火的時候頂劉慶慶屁股?」

  劉慶慶負責後勤工作,水和食物他都負責起來,還有倒垃圾,買手紙。

  此時地下這條坑道已經很長,在最裡面望不到洞口,如果蠟燭滅了,就如同身處在一條蟲子的體腔裡,觸摸著那一段段的標尺般的蠟液,像是某種生物組織,這裡面溫暖而潮濕。

  有一天我驚奇地發現,郭仲翰居然胖了。他就像條寄生蟲一樣蝸居在這條大蟲的頭部,每天適當地勞作,然後肚子和臉上長出了新肉,原來橘子一樣的顴骨肉球此時都鼓脹起來。

  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其實我們效率並不高,大家都懶散起來,挖坑本身和找黃金已經連接不起來,挖坑就是純粹地挖坑,沒有人關心可以挖到什麼。大家覺得有一條長長的甬道屬於自己,本身就不錯。劉慶慶也許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我們可以挖到什麼,丁煒陽給他看骸骨,他說可能是我們刨了誰的墳。後來我們自己也懷疑是不是刨了誰的墳。但我們還發現了墨西哥鼠尾草,劉慶慶說我們所刨的人生前是個癮君子,那是陪葬品。趙乃夫拿著地圖和鼠尾草走了,一切好像都說得過去,甬道進一步停止了延伸,直到發現了木箱子。

  那是一個厚實的楊木箱子,箱子上刷的漆掉落一半,給木箱子上了一片花紋。這個箱子是一個梯形,需要兩個人抬著才能出來,抬箱子的時候,郭仲翰和丁煒陽的腰幾乎要斷了。

  箱子掛著一把鎖,邊沿都如同融化了一般,年份已久,顏色暗淡。

  「我們離著黃金又近了點。」我說。

  劉慶慶就不再認為是陪葬品了。我們的木板已經往深處鋪了二十米,走在木板上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腳步是噠噠,噠噠,伴隨著木板觸碰在地的撞擊聲。洞口附近的木板上長出了青苔,可以看到上面全是腳印。

  郭仲翰用洋鎬敲打那把鎖,但鎖比較結實,沒有要斷開的意思。而木板就脆弱多了,當木板出現裂縫的時候,丁煒陽說:「不要打了,鑰匙可以找到的。」

  郭仲翰就放下洋鎬,只是我們都很好奇,這個木箱裡裝了什麼,它沒有沉重到讓我們以為箱子裡就是黃金,而搖晃時裡面有枯草搖動的聲音。我們不敢打開,怕裡面是一箱子墨西哥鼠尾草,我擔心郭仲翰會步趙乃夫後塵。也許在最開始,他不需要鼠尾草,但有一箱子擺在那,沒什麼用,好像放著幾塊糖,吃掉也沒什麼不好。

  之後才想到,我們一直所規避的,躲避的那個契機,都是從打開那個箱子開始的。

  我們沒有從地穴中找到鑰匙。我們永遠找不到鑰匙。

  第二天,李寧和另外十來個人朝這裡走來。丁煒陽對大家說:「李寧來了。」

  劉慶慶看了他們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種受侵犯的驚懼感,就朝洞裡走去。

  李寧的臉上已經長出極其堅硬的毛髮,如同釘子一樣紮在下巴上,他目光幽暗,身上的衣服也如紙漿一般硬直。

  李寧說:「明天晚上十點,在廣場集合。」

  沒有人說話。我似乎聞到這些人身上帶著一股汽油味。李寧看著丁煒陽,說:「你們來嗎?」

  丁煒陽撐著一把鐵鏟,他的眉毛比以前更黑更鋒利。他冷淡地說:「你為什麼不去死呢?」

  李寧看著丁煒陽。他走近兩步,扭著脖子,盯著他。

  丁煒陽握著鐵鏟,他的變化出乎意料,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將孱弱徹底隱藏起來。他食草動物一般善良軟弱,我記得他用墨西哥鼠尾草泡茶的時候,草葉含在嘴裡慢慢咀嚼著,那天有什麼東西在荒原裡融化了。

  郭仲翰說:「你走吧,李寧。你就是個雜種。」

  李寧沒說話,面色陰沉,他看向洞口。他看向那一團幽深有一分鐘的時間,這期間所有人不發一言,時間像麵條一樣抻長,比在小鎮上抻得更長,幾乎要斷裂。接著這十個人直接朝洞裡走去。

  丁煒陽抬起鐵鏟跨向洞口,郭仲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郭仲翰對丁煒陽說:「現在裡面什麼也沒有。」

  李寧站在洞口,對著黑黝黝的洞穴,說:「你們以為,在這裡挖了兩個月,沒有人看到,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有幾個垃圾要在荒地裡找黃金。不用問我怎麼知道的。朝北邊看看,那些窗戶裡就有眼睛,從第一天就開始看著你們,每天樂此不疲地看著你們這幾號垃圾在這裡裝模作樣,有多少人看著你們找樂子。你們知道嗎?」

  丁煒陽的鐵鏟差點從手裡滑脫出來。郭仲翰朝北邊看去,那些暗色的,有著反光的玻璃貼在幾棟矮小的樓上。

  這十來號人進去之後,踩踏木板發出密密麻麻的好像注視般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音。我聽到劉慶慶的聲音,他說:「幹什麼?」

  李寧說:「你在這兒!你怎麼在這裡呢?」

  劉慶慶大喊著:「這是我們的洞。」

  「對對,洞都是你們的。你們就得在洞裡。」李寧說。

  是木箱被摔爛的聲音。木箱藏在郭仲翰的鋼絲床下,洞穴裡光源昏暗,他們居然找到了。看到木箱裡的東西之後,接著是這十來號人接近瘋狂的笑聲,這笑聲似乎讓洞穴都開始震動,並趨向崩塌。丁煒陽尖巧的下巴前後搖晃,像一枚被咬破的瓜子。

  李寧帶著人朝遠處走去,那一刻,我感覺到了鑲嵌在遠處樓宇中的上百雙嘲諷的眼睛,無所事事的眼睛,如同燒灼的疤痕一樣觸目驚心。

  劉慶慶垂頭喪氣地從洞裡走出來,他說:「那裡面……」

  我打斷了他,把手推車推到洞口,說:「今天不挖了。」

  在那陣嘲諷的笑聲之後,若看了箱子裡的東西,我想所有人必定會喪失信心。但這信心是什麼?

  手推車堵上門後,我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去了食堂。食堂裡的人越來越少,山傳的新生吃飯並不規律,經常一次購置幾天的食物,然後在宿舍裡咀嚼著過期變質的東西。只是在食堂裡,我再一次嗅到了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汽油味,影影綽綽,但確是汽油味無疑。他們端起盤子默默吃飯,我尋著汽油味離開座椅。

  站在食堂門口,我看著這個凋敗的廣場,仍然不能分辨汽油味從哪裡來。我想起報到的那一天,幾百個抱著臉盆的並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人,在那次聚集之後如煙一般消散於學校的各個角落。

  在食堂的後面,對著小樹林的那一側,我看到了五六個汽油桶,是北邊村裡的那種鐵桶。汽油的囤積是非常不容易的,也許這也是他們三個月來計劃的一部分。

  我回到食堂,對郭仲翰說:「我找到了汽油。」

  郭仲翰說:「什麼?」

  「汽油,有五桶。」

  丁煒陽說:「汽油用來做什麼?」

  郭仲翰說:「可能用來自焚吧,每人往頭上倒一點就行了,人體裡那麼多脂肪,到時候滿校園裡都是人體蠟燭。他們最喜歡了。」

  劉慶慶說:「我們把汽油倒掉吧。」

  我們都低下頭默默吃飯。之後站在食堂門口,隨風飄過來汽油味道,當我明確地辨識出來以後,這股味道再也揮之不去,一直在身體周圍縈繞,聚集。那是燃燒之前的氣息。濃重的汽油味。我帶著他們來到食堂的後面,這些鐵桶嶄新,渾身是慘亮的顏色,上面用鐵蓋蓋著。最外面覆蓋了一張床單,但不能把所有鐵桶都罩住。上面有些深顏色滲出。

  食堂的後面側對著女生宿舍。在我們還在猶豫的時候,已經有幾個人瘋跑過來,見到我們就大吼:「滾開。」

  我從不知道正義是什麼,我成長的童年也從未出現過正義。在我意識不到的時候,突然明白了對於所有人,正義即是保全自己,但這也不是全部。我記得幼年時在所住樓群的隔壁是一個職工大院,大院裡有一片廢置的地方,生長著雜草、荊棘、拉人草、蒲公英。有一天傍晚燃起了大火,火焰騰起三四米高,一個中年男人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我走過去,說:「這是誰燒的?」他說:「一個他媽的正義的人。」

  「是誰?」

  「你不懂的。」

  我看著大火,滿心的歡喜,那溫度像生物一樣朝我靠近,當我往前走,它就可以貼著我,像某種毛茸茸的東西,是從死氣沉沉的生活裡生長出的不一樣的生命。後來我知道放火的就是那個人,因為住在一樓的某個傢伙睡了他老婆,他在履行正義。而此時我面對著五個汽油桶,我清晰地知道推倒它們是正義的,但這一點也不鼓舞人心,甚至有點羞恥的感覺。

  楊邦張著大口呼氣,他衝我們搖搖手,說:「誰要是推倒了,就把誰塞進去。」

  郭仲翰抬腿就踹倒了一個鐵桶,汽油味像火焰一樣躥起來,讓人睜不開眼睛。

  楊邦閉上嘴,微微一笑。接著有兩個人走到那個滾遠的鐵桶邊,撿起來,用鐵桶的底部,迅速地朝郭仲翰腦袋掄去,我聽到衝擊到牙齒的聲音。

  我們剛想動手。楊邦朝前走了一步,說:「你看那棟樓。」

  那是宿舍樓,它的顏色比三個月前更暗淡了,渾身都是陰影。

  楊邦低聲說:「你們是因為害怕,就別在這裡唬人了。」

  宿舍樓三樓和四樓,推開了很多扇窗戶,探出一些表情木然的人看著我們。

  郭仲翰從地上站起來,他膝蓋的位置沾著汽油,他看向我們走過來的小路,食堂那走過來幾個山傳的新生,木然地看著這裡。

  郭仲翰說:「你過來。」

  楊邦雙手環在胸前,石像一樣的神態巋然不動。接著他朝郭仲翰走來。這一大片都被汽油澆灌,形成一朵地面的烏雲。兩人站在汽油裡。

  一團火從郭仲翰的手裡舉起來,他舉著火機,頭髮上滴落著汽油。我知道濃度過高這裡就會燃燒起來。我說:「郭仲翰。」

  他看著楊邦,頭髮上的汽油滴落到顴骨上,順著往下滑動。他說:「什麼都特別容易。」

  楊邦神色依然堅毅,不為所動。

  楊邦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僵硬,但那應該是一貫如此的笑容。他輕聲說:「王子葉屁股很大。她說你還沒有摸過。」

  那團火苗撲閃著,可以看到絲絲烏黑的油煙向上空飄散。

  說完,楊邦轉身走了。鐵桶被重新放在原來的位置,床單也重新蓋在這個空蕩蕩的鐵桶上。

  有一瞬間,我覺得郭仲翰應該有著和楊邦一樣的錯覺,孤注一擲的偉岸幻覺。但郭仲翰只是強撐而已。他更多的時間覺得自己是小丑。他應該給自己化化妝,臉上涂濃白的粉底,再畫上誇張的腮紅,踩在一個皮球上,以比我們更快的速度,沿著這片無垠的荒原,在皮球上從東邊跑到西邊,從南邊跑到北邊。他必須每時每刻,每一秒鐘,在活著的每一秒都必須刻骨銘心地知道,自己是個踩著皮球的小丑,否則他就活不下去,他就得用汽油燒了自己,燒得一根毛髮都不剩才好。

  我們昏睡了整整一天。宿舍裡的走廊上隨時有著走動和鐵器碰撞的聲音,三樓和四樓裡的所有人都是一雙焦灼而血紅的眼睛,可以提前嗅到從他們身上蕩漾出來的腥味。是一種魚開腸破肚後漫出來的腥味。他們在等待著夜晚的到來。

  郭仲翰睡在趙乃夫的宿舍。他說二樓死寂一片,聽不到人的聲音。

  我們又聚回到洞口,在南邊的石階上看著遠處的宿舍樓。每個房間都開著燈,整棟樓都如同染上了螢光。

  丁煒陽在活動著腰肢,劉慶慶就走到丁煒陽身邊跟他一起扭動起來。

  丁煒陽說:「這樣可舒服了,你們試試。」

  他面對著遠處的宿舍樓,想到一定有人注視著我們。郭仲翰也走過去,跟著一起扭動起來。

  然後我走到洞裡,我繞過郭仲翰所在的鋼絲床位置的蠟燭,點燃了其他的蠟燭。我克制著自己看向那個破碎箱子的好奇。丁煒陽和郭仲翰就心不在焉地去洞裡繼續挖土,我推著手推車來回地運土。他們時刻想聽清楚從洞口傳來的任何一點聲響,我每次推著推車回來,都告訴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生,跟我們沒關係。」

  從洞裡挖出的土就堆在南邊的圍牆根上,已經堆滿四個土丘,沿著土丘可以直接走到圍牆上,每次下雨都是最難熬的時候,為了防止洞穴被淹,我們沿著洞口往外挖了三條管道,除了手推車所走的一條路,是向上通向圍牆的,其他的三條管道都是緩緩的下坡。

  傍晚到來的時候,廣場上已經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宿舍開燈,黑暗慢慢浸染週遭,靜寂壓著大地。郭仲翰說:「我覺得,有點淒涼呢。」

  大約九點的時候,在廣場上有一道手電筒的光一閃而過,我看到地平線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人影。他們為什麼會下來?

  一團燭火般的亮光由遠及近朝洞穴走來。我們發現時,根本不知道這團燭火從哪來。郭仲翰把鏟子放在自己腳下,他擔心是楊邦。

  離近了我看到,是一個短頭髮的女人,面色白皙,她有兩片好看的嘴唇,好像掛著冰晶。我們就都放了心。她站在不遠處,說:「我是梁曉的舍友。」

  郭仲翰應了一聲。

  女人躊躇著,她好像對這距離把握不好,不知道該走近一步還是停留在原地,她說:「梁曉走之前,告訴我的。」

  「告訴你什麼?」劉慶慶站了起來。

  女人又往前走了幾步,將火把插到旁邊的土地裡。

  她說:「我給你們跳支舞吧。」

  大霧開始降下來,周圍正緩緩地變濃。女人輕輕抬起胳膊,細碎的腳步朝夜色靠近著。伴隨著第一陣混亂的聲音,最初幾個宿舍的玻璃被砸破,有人被從宿舍裡推了出來。掉落在土地裡的人又掙扎著爬起來,瘸著腿朝遠處跑著。那些碰撞聲傳來的時候已經變得細碎,變得像銅鈴聲一般。

  劉慶慶說:「你們知道箱子裡是什麼嗎?」

  我們看著女人跳舞,沒有人回答他。劉慶慶苦笑著說:「是一副盔甲。」

  他對郭仲翰說:「你見過盔甲嗎?我見過了,就在裡面。一副爛盔甲。」

  女人的身材沒有足夠纖細,扭動的時彷彿攪擾了周圍騰起的淡薄的霧氣,那舞姿顯得非常哀傷。讓我想起在陰冷的傍晚,從不遠處傳來的牛的叫聲。

  嘶喊聲沿著那些破裂了的窗口傳出,遠處的地平線上開始有手電筒的晃動,和人影的跑動。我看到第一批燃燒著的火點扔向了宿舍樓,那些窗戶裡開始冒出火光。

  「我們去嗎?」郭仲翰說。

  劉慶慶咬著嘴唇,說:「去吧。」

  郭仲翰對女人說:「你走吧。」

  女人就停住了,喘著氣,理了理頭髮,她彎下腰從地上拿起火把,她側頭看向廣場,從窗戶裡跳下來的老廣院被廣場上等待的新生追逐著,她說:「我去哪?」

  劉慶慶說:「你可以回宿舍。」

  火把飄向遠處。但我們並沒有動。直到這三四百人已經全部下了樓,分散在荒地裡四處跑動。一個奔跑的老廣院學生將女人擠到一邊,朝南門附近跑去,後面跟著兩個山傳新生,新生用手裡的鐵棍將老廣院襲倒,迅速彎下腰用鐵棍抽打老廣院的腦袋和背。那是快要裂開的沉悶夾雜清脆的聲音,抽打幾下之後,他們先是回頭看了看遠處宿舍樓的火光,又看向不遠處的我們,說:「你們是誰?」

  他們睜著血紅的眼睛,鐵棍上已經抹上了地上人的血,趴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兩人握著鐵棍,朝我們走過來。劉慶慶往後躲著,他扶著我的肩膀,我知道那手掌肯定是潮的。

  離近了之後,兩個新生咧著嘴角笑起來,說:「原來是挖坑的。」他們轉頭就朝來路跑去。我聽到遠處衝來淒厲的嘶吼聲,那嘶吼聲讓兩個新生興奮不已,加快了腳步。地上的人朝我們的方向爬過來,他的臉一直擦在土地上,像一塊抹布,血液沾著泥沙。而我們沒有注意到丁煒陽已經不見。

  有更多的人往圍牆跑去,他們跳起來用胳膊扒住牆頭,後面緊跟的人把他們從圍牆上拖了下來。跌落下來之後,老廣院對著逼近的新生,爆發出巨大的雷鳴一樣的笑聲,那「哈哈哈」的大笑被一棍棒砸到耳朵上戛然而止。我從未聽到過那種笑聲,那是挨打的人,面對著憤怒的手持武器的新生,發出的嘲諷的笑聲嗎?那笑本可以撕裂圍牆。

  我們幾乎沒有聽到哀號與求饒,各處都是狂笑的聲音,從北邊大面積地噴湧過來,幾乎肺都在劇烈顫抖的笑聲。遠處的教學樓已經躥出十幾條火焰,像一個爐子一樣燃燒起來的二樓。那火的顏色濃郁得好像煮沸了,要膨脹,要將樓宇撞破。

  這幾百人已經以廣場為中心向四處擴散。

  伴隨著那樂器一樣的笑聲,我聽到鐵器相碰的聲音,回頭一看,丁煒陽從洞裡走出來。

  他穿上了盔甲,那是一副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的青銅盔甲,邊緣彷彿都在滴落。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眉毛被鏽蝕的青銅殻包裹著,手裡提著一把洋鎬。

  丁煒陽對我們大喊:「哪有黃金啊!這世界什麼都沒有!」

  這副金屬殻互相擠壓著,幾乎要碎裂的聲音,伴隨著丁煒陽的奔跑,像一串長長的鞭炮。

  他提著洋鎬朝遠處的人群奔去。我們立即起身,從身邊拿起器具,但丁煒陽已經跑遠,我們跟在他後面。我想攔住丁煒陽,但又怎麼阻止得了呢?在跑動中,我覺得自己好像飛起來了一樣,無比輕盈,我手裡的鐵鏟也彷彿失去了重量,我已經很久沒有跑動過了,那跑動讓人產生了幸福感。

  丁煒陽朝一個比他高大得多的人掄去,一條粗壯的胳膊立即翻折,好像折斷一根樹枝。胳膊折斷後重量急增,這個壯漢被墜的倒在地上,他看著自己反折過來的胳膊,牙齒間塞滿了血,他嘗試移動那條斷裂的胳膊但無濟於事,他衝著丁煒陽大笑。丁煒陽怔住了,他不知道對方在笑什麼,他沒有看過這種笑。

  躺在地上的男人看著眼前身穿盔甲的丁煒陽,說:「你是什麼東西啊?哈哈,你算是什麼東西啊!」

  丁煒陽抬起腿朝他的臉踹過去,男人想撐地但胳膊已經斷開,他喊著:「你穿成這樣,以為自己是什麼啊!」丁煒陽的吼叫已經將下頜撐開,我看到他彷彿要將那人吃掉一般踩踏著跑過去。

  之後,丁煒陽掄向他看到的每一個人,那些鐵器擊打在盔甲上傳出鞭炮般的響聲。我們無法靠近丁煒陽,他潰爛的盔甲上向下滾落著血滴,盔甲的顏色由此不再暗淡,鮮艷奪目地挑染上了豎條的紋絡。

  隨著丁煒陽如蠻牛一樣的衝撞,我們朝著混戰的核心位置逼近。廣場的一角我看到了那個跳舞的女人,在她附近揮舞的鐵器將石牆刮擦出深深的傷痕。她哭著,我說:「梁曉告訴你什麼了?」

  女人只是哭著,沒有回答我。

  人數少一半的老廣院此時已經不再逃跑,他們開始反擊,有的人手裡有武器,沒有武器的人就從新生手裡搶,新生不放手老廣院就朝他們手指咬去,我看到被咬掉無名指的手掌,還用四根指頭緊緊握住鐵器朝老廣院砸。

  我抬起頭時,丁煒陽已經不見,而就在不遠處我看到了楊邦,他身邊站著很多人,大約五六個老廣院拿著搶來的武器狂笑著衝向楊邦。而郭仲翰幾個跨步就混進了老廣院,他把鐵鏟舉起來,這幾個人如同一群野豬。郭仲翰繞了一下,跑向楊邦的側面,他揮起鐵鏟,我看到那動作幾乎要把筋絡抻斷,鐵鏟帶著巨大的力量朝向楊邦的腦袋。但郭仲翰根本看不到周邊的人,他袒露出來的腹部被一腳狠狠地頂上去,巨大的衝擊力和迎面而來的腳一下子就把郭仲翰彈開,郭仲翰膝蓋頂地發出咚的一聲。他的肚子要被頂破了。

  楊邦厲聲說:「你瘋了。」

  那陣疼痛讓郭仲翰臉色慘白,他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用鐵鏟支撐著自己,好像耗費所有的力量,他說:「你覺得,你偉大嗎?」

  楊邦如同一座建築物,冰冷堅硬,他說:「我偉大,我達成了。」

  「達成什麼?」郭仲翰大喘了幾口氣,他熬過那陣劇烈的疼痛後好像恢復了些。

  「我成就自己了,今天就橫屍遍野。」楊邦看向整個混亂的廣場,他的聲音穿透那些笑聲,咆哮聲。

  「你是不是永遠都不能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是?」郭仲翰嘴唇顫抖。

  楊邦困惑地看著他,那瞬間有一絲驚懼,他的困惑讓自己非常惱怒。他朝身後的幾個人揮了下手。楊邦身旁的三個人就朝郭仲翰撲去,郭仲翰向旁邊躍去。

  我把洋鎬直直地橫劈過去,好像砸中某個人的肋骨,另外兩人見狀就停在原地蓄勢待發地看著我。我對郭仲翰說:「我們走吧,沒有用。」

  「我看不慣。」郭仲翰咬牙切齒地說。

  我說:「你活得不夠長,你看不慣的也不只他一個,我們什麼辦法也沒有。」

  郭仲翰低下頭,忽然低聲說:「我是個小丑。」

  他用力一把推開我。我倒在地上,腦袋在地上重重一磕。而丁煒陽已經不知去向。

  郭仲翰提起鐵鏟,朝一個新生的臉上甩去,一條口子瞬間攉開,新生捂著臉朝一邊橫衝直撞。

  楊邦冷漠地說:「你每天起床,看到自己是一坨狗屎,困惑嗎?」

  郭仲翰用舌頭舔著自己的牙齒,上面沾滿了咸腥。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知羞恥地哭泣起來,火光映照在他臉上,他知道楊邦看得清清楚楚,那羞恥感被火光引燃了,讓他渾身滾燙。

  郭仲翰把手往背後掏去,摸向他別在腰上的水壺,現在是一個玻璃瓶子,郭仲翰拿起玻璃瓶子。

  「我是一個卑鄙的人。」他說。

  「對。你懂了。」楊邦說。

  那個斷了手指的新生搖搖晃晃地走著,撞了楊邦一下,楊邦朝著新生的腦袋猛踹上去,新生斷裂的手掌直直杵在地上,一陣嘶啞的疼痛喊聲。而遠處被郭仲翰撕開臉龐的新生已經窩在一個牆根上,他背貼住牆,沒法睜開眼睛,從沾滿鮮血的指縫裡看著周圍,防備著一切。也就從這一刻開始,他們將體會到毀滅除了孤注一擲和放棄之外,還攜帶著龐然大物的恐懼,恐懼將撕心裂肺的笑聲擠壓得無影無蹤。火焰將熄之時,黑暗給荒原帶來了更加無邊無際的恐懼。

  郭仲翰說:「我是一個卑鄙的人。」他扔起那個瓶子,用鐵鏟對準瓶子朝楊邦拍去,瓶子瞬間破裂,一整瓶的汽油和玻璃碴都飛向楊邦。接著郭仲翰朝楊邦扔去一個火機,然後扔掉鐵鏟。

  郭仲翰說:「我是一個聖徒,媽的,我是一個卑鄙的人!我是一個聖徒!」

  楊邦燃燒起來,火焰舔舐著他的全身,伴隨著疼痛的叫喊,他的四肢掙扎著,終於脫下衣服,但已無濟於事。

  我最後看到郭仲翰,被劃破臉的新生從牆角站起來,撿起鐵鏟朝郭仲翰後腦勺拍去。

  在我盯著天空的時間裡,我看到了霧的形狀,並且知道自己從未看到過色彩,對事物的顏色一無所知。我想著趙乃夫看到色彩的那一刻一定是心滿意足,他知道現在荒原大霧瀰漫嗎,他知道我們發現了一副潰爛的盔甲,而又沒有回到洞穴嗎,那個逃往小鎮嫖娼的罪人。

  李寧手裡沒有任何東西,他坐在食堂門口的台階上,看著幾百人的混亂,抽著煙,他臉上鋼釘般的鬍子已經扭曲,好像被高溫燙過一樣朝不同方向傾斜。

  「你要死了。」劉慶慶對李寧喊著,他扔掉手裡的傢伙就衝過去。李寧還沒反應過來,手上還拿著半支菸。

  劉慶慶掐著李寧的脖子,他肥胖的手透著紫色。

  「你的豬皮呢?我要殺了你。」劉慶慶哭泣著,像一頭熊,肢體緊繃著。

  我記得在洞穴裡,劉慶慶對著只有微弱燭光的黑暗說:「我恨死我爸了。」他睜著眼睛,恍惚地注視著燭光,如同從來看不到黑暗。

  劉慶慶掐住李寧脖子的時候,李寧努力掙扎著,他控制著自己的手,讓煙頭伸向劉慶慶的手腕,煙頭往劉慶慶的皮肉裡直直刺進去,劉慶慶可以聞到燒焦的氣息和爆炸般的疼痛,但他掐著李寧脖子的手絲毫沒有鬆懈。直至煙頭熄滅,李寧翻轉身,兩人從樓梯上直直滾下來。

  「我爸將我吊起來打,我什麼都答應他,什麼都聽他的。我不會成長的。」劉慶慶在黑暗中吐著氣說。

  霧氣沖淡了血腥味,那些來自遠處的歇斯底里的笑聲,隨著風稀釋到這個荒原的每一寸,在四個通向無邊的方向裡,我感覺到大地在這區域中已經斷裂出懸崖,有一條連接起來的深淵形成了。所有嘶喊並狂笑的人們紛紛衝向那條幽暗的裂縫。所有新鮮的傷口,敗壞,破裂,都朝著裂縫狂奔而去,而舊的火焰完全熄滅。

  我對著一個看著自己大腿翻裂開十公分傷口的人,已經分不清他是老廣院還是新生,我說:「你在做什麼?」

  「不知道。」他說。

  「你知道什麼?」

  他無助地看著我,眼神裡是困頓和麻木。他說:「我知道你要死了。」他在朝我砸下鐵棍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的胳膊已經被打斷。

  我見到丁煒陽的最後一面,看到幾個人從他身上把盔甲扯下來,那青銅的金屬片劃扯著丁煒陽的身體。他們把搶來的盔甲穿在身上,對著夜空大喊:「我不一樣了!」

  丁煒陽身上的盔甲已經被剝得差不多了。本來是外面浸染著紅色的盔甲,此刻已經從裡向外淌著汩汩血流。丁煒陽應該不知道是哪受了傷。他看到我時,居然認出了我,那是浸透著無限悲傷的陰翳眼睛,再也沒有東西可以遮掩他濃黑的眉毛。

  之後我拿起洋鎬朝坑洞走去,但膝蓋受傷,肩膀也被一人打得脫臼,我精疲力竭。

  人們將受傷的人分散著抬往荒原各處,西門大官人可以獨自背一個。當我路過食堂的時候,已經背過數十個人的西門大官人疲憊地走上食堂的階梯。然後我聽到背後沉重的落地聲,我沒有轉身,不停朝前走著,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不敢回頭望。

  到了後半夜,空氣灰茫,已經什麼也看不到,霧氣滲透絲絲冰冷,脫臼的肩膀毫無知覺。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依據著不確定的方向感,最終來到洞裡。

  我點燃了蠟燭,看著身上的傷口。不知道為什麼,我慶幸自己還活著,我的困惑也沒有了,除了活著本身我終於什麼都不再考慮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角落裡,那個跳舞的女人站了起來。她的嘴唇很美,猶如掛著冰晶,讓人生怕燭光會融化了她的嘴唇。

  「跳舞吧。」我說。

  她擦著眼睛,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