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約會

  我從未做成過任何一件事。

  在記憶裡,最早的一次,是五歲時父母搬了家,我覺得自己很聰明,可以不用在一個屋裡有酸菜味的大伯家等,就一個個單元去尋找,但最後沒有找到。因為我敲對了一戶人家的門,但露面的是一個陌生人,所以我就略過這一家繼續尋找,後來知道這個陌生人是我父親叫來幫忙的朋友,但我並不認識他。最近的一次,是有人推薦我去花蓮,說一定要去看看天祥這個地方。我看過雪山,黑色的牛群站在太陽上,也看過樹根突破地面後綿延百米的宮殿,我在其中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抽了半根大麻捲煙,然後坐在一塊佈滿青苔的石頭上,但什麼也沒發現。所以我去花蓮的那天,通向天祥的路被掛上了一根柱子,這全部在我意料之中。我畫了很多年畫,聽過一萬遍「不錯」、「挺好」。還有我為了某一年高考的英語,苦學了兩個月,最後還是離最低分數線差了六分。我距離某個事物的距離,永遠都是五分,三分,一天,十分鐘。但我覺得世界還不錯,因為我仍然覺得自己很聰明,比如我喜歡蹲在街口看人,他們喜歡遛一種長得最像狗屎的狗,泰迪犬,我就知道起碼遛這種狗的人沒有我聰明,只是運氣比較好一點。

  這次約會令我激動不已,因為我與她只見過兩次,上一次是在十天以前,東城區的一條胡同裡,我抑制不住地抱了她,她緊閉嘴唇。這緊閉的嘴唇安撫了我起碼有兩年壞透了的心情。所以為了這次約會,我給摩托車換了火花塞,機油,給鏈條噴了潤滑,為了避免一切可能發生的問題,我還帶了很多現金。因為我曾經騎著摩托車栽到過溝裡,但是只要有錢,就能迅速地在醫院包紮好,迅速地重新上路。

  首先這是一個謎語,在上一次的約會裡,我們沿著雍和宮往南或北走,我記不清這個方向了。在某一個十字路口,也許是東四十條,也許不是,朝西拐。就到了一家重慶小面,但我什麼也沒吃,因為我晚上不能吃東西,不然會清醒到黎明。吃完重慶小面,我們沿著濕漉漉的馬路朝左手邊走,大約走了五百米,拐入了一條胡同。這條胡同最顯眼的位置上擺了三個巨大的垃圾桶,沿著更窄的一條胡同,我們走到了一個紅色大門的欄杆前,我們站在那,後來我抱住了她。

  我只記得這些坐標,但只要找到那家重慶小面,所有的方位就都可以確定了。所以我提前在地圖裡搜索了雍和宮附近所有的重慶小面,並列了一張計劃表,按照重慶小面排列的順序一家家找,就可以找到那條胡同,跟她約會。

  在奔赴雍和宮的路上,我在腦海裡構想著將要發生的事情,感覺在某個地方也可能會架上擺在天祥道路上的欄杆,但這沒關係,這次我可以衝過去。路上每一個顛簸,都給人一點騰空的感受。而在四環與五環之間的馬路上,經常會有連著的七八個下水道井蓋擺在馬路中間,人們並不知道會在哪天陷進哪個井蓋裡,這就是這座城市所有的神秘了。

  這輛摩托車調了發動機和氣缸,所以在提速上,幾乎沒有車可以追上我,即便屁股高的跑車,它只是起步的聲音巨大,但它並不能在市區的公路上幾秒內達到一百公里的時速。所以我很快就到了第一家重慶小面,這家麵館貼著一條寬闊的大馬路,而我要找的也許不是這家,因為在記憶裡,門口是一條濕漉漉的並不寬敞的公路。但我還是沿著它上下兩側各行駛了一公里,鑽入到胡同中。當在胡同的拐角沒有看到那三個巨大的垃圾桶時,我也會告訴自己,興許被拉走了。

  第二家重慶小面已經打烊,我走過去,撐著手掌觀察裡面,其中的飯桌排布也與記憶中不一樣,所以這一家也不對。

  這時我面臨一個選擇,因為在馬路的對面也有一家重慶小面,我仔細回想,是不是當時方向感錯亂,會不會是此刻馬路對面的那家。我穿過馬路來到了對面,在這家重慶小面門口向左拐,大約四五百米,我發現了一條熟悉的胡同,因為正前方擺著三個大垃圾桶。這座城市的垃圾分類很奇怪,往往都是遛泰迪犬的人,撿起他們的狗屎拉出的狗屎,扔到帶三角形可循環利用標誌的垃圾桶裡,再帶著一臉我是這裡素質最高的人的表情離開。

  這條胡同進入沒多久,就是那股熟悉的廁所味道,在上一次約會中,我好像聞到過這股公廁的味道。這是我最近兩年最美好的回憶,而這珍貴的回憶不是在公廁的氣味裡,就是在垃圾堆的氣味中,這令人感到遺憾。我去過最適合約會的地方,在霍巴特的東南方,那裡可以看到南極光。南極光並沒有意義,但南極光會讓約會的男女提前一會兒上床。南極光,北極光,一大群傻鳥飛過天空,都有這個作用。提前一會兒上床很有意義,能夠早點知道,這如南極光的胴體,與青色的南極光,都是通向虛無的石階。

  我進入到這條胡同的深處,但在一個拐角的位置上,沒有看到那個紅色的大門和鐵欄杆,我想著胡同都是通的,那麼把這一片胡同跑完就可以知道了。於是我在這片胡同裡轉了一個小時。在我出來時,胡同口躺著幾個年輕人,我說:「讓一讓。」

  「為什麼?」其中一個腦袋下墊著拖鞋的青年說。

  「我要過去。」

  「別的口出不去嗎?」

  「要繞。」

  他們好像聽到我的答覆還比較滿意,就讓我過去了。在我住的社區裡,就在一週前,有人因為十個羊肉串是誰先點的起了爭執,捅死了對方。如果他能立即上吊,就不會對這件事後悔,但他不會立即上吊,同時他無論在多少年後回憶,都會記得是自己先點的那十個羊肉串。你會看到很多覺得自己很懂生活的人,認為這種事,比如十個羊肉串沒有必要,那種事也沒有必要,還可以看到他們的孩子在頭頂上撒尿後,對這個沾著尿的小孩進行愛撫和誇讚,同時他們的泰迪犬在一旁興奮地搖著尾巴。

  出了胡同後,我開始感到失落。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一條錯誤的胡同裡,同時我一直想像著,在那條正確的胡同深處,她凝視的雙眸和緊閉的嘴唇,這世上最美好之物,只有女性才可通過修飾變得像花草一般與自然融為一體。

  我沿著東四十條的一個路口拐入向南的方向,這條路的寬度讓我重新有了希望,在人行道上的灰色欄杆,也與記憶中進一步貼合。而這家重慶小面我有點拿不準,它好像是同一家連鎖店,裡面都是淺黃色帶木紋的桌子。

  停好摩托車,我走到店門口,閉上眼睛,沿著灰色的欄杆向左手邊走。我回想著她站在我身邊,頭髮上有蘭花的香味,這氣味沿著濕漉漉的馬路瀰漫出淺藍色。她手裡搖著一串鑰匙,而此時那輕盈的聲音讓我很傷心,我只能聽到灑水車的聲音。它一定噴了我的摩托車一身。

  又是一條胡同,沒有廁所,也沒有看到垃圾桶。我知道肯定不是這條,但還是走了進去。因為在那張計劃表裡,只剩下最後一家重慶小面,我不認為是那最後一家,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這條胡同比之前的要寬闊和明亮許多,我在裡面走著,在一個大約的距離內,該有一個拐口,但並沒有,即便鑿出一條胡同來也未必通向那個地方。所以我沒有再往深處走,離開了這裡奔赴最後一家。

  此時已經到了午夜三點,我已經出門四個小時,這可以在市區跑到一百二十公里時速的摩托車也沒有快到哪去。四個小時可以跑到遼寧省了,但我還在雍和宮附近尋找著。

  最後一家重慶小面,在裝修,門口放著一個塗了白色牆漆的木梯子。我把它踹倒了。

  我找了還算高的階梯坐了下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也許她早就已經走了。

  在這一刻鐘的冥思裡,我覺得這種方式是不對的,我不應該把這種尋找寄託到手機地圖的坐標上,它不會給我什麼確定的東西。同時,我希望有一次如有神助的機會。我曾畫過一幅有了神助的油畫,是一對青年男女,在一個客廳裡,我畫出了他們離著八百米遠的感受,我也不知道怎麼畫出來的,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表達,但在畫展的競選中失敗了。這些老頭子,從九十年代起就喜歡關於城市務工人員、邊疆少數民族、煤礦工人的畫,他們覺得我關注的東西很淺薄,所以這次他們的一二三等獎,仍然跟二十年前一樣,少數民族第一,煤礦工人第二,城市邊緣人群第三。還有另一群智商不太高的人畫抽象,也可以混個畫展。但我認為做抽象藝術,智商應該是第一位的。我總是把種種不滿歸結為他人的問題,就像現在,我覺得雍和宮整個地方的道路都有問題。在這種思路下,也許我就會慢慢進化成為一隻泰迪犬,對著沾著尿的小孩搖尾巴。

  我垂頭喪氣地騎上摩托車,重新來到了雍和宮地鐵站。我努力去感受這條街道,並相信它是正確的,我必須要相信週遭的一切是正確的,這讓我很激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相信世界沒準是對的,並認識到出問題的是自己。我間歇性地閉上眼睛,用這具身體所有的官能去感受這個地方。

  那個隱隱的指向讓我朝雍和宮的西邊走,原來在此之前出發的方向就不對。

  在七八百米後,有了一排灰色欄杆,我觸碰著灰色欄杆,想起了更多的事情。她在夜晚踩到了一張報紙,報紙就深陷進瓦磚的空隙裡,她搖晃著鑰匙,後來又換到了左手。她的左手腕上戴了黃色的手鏈,她的裙襬穿過路燈下晃動著水波般的影子。她也許說了點什麼,她說了什麼呢?她說:「還要走嗎?」

  我幾乎想起了在這條街的所有事情,在路過那家重慶小面時,我看也沒看一眼就繼續朝前去。這馬路牙子的邊緣上全是油污,車燈在上面反射著渾濁的光。之後我進入了那條胡同,我不需要判斷就知道這是對的,左手邊的公廁,還有那三個已經清理乾淨的垃圾桶。我拐入一條更暗的胡同,又穿過一條更窄的胡同,在一個燈泡壞掉的路燈下我閉著眼睛繼續朝左邊轉去。

  那個紅色大門矗立在前方,碗口粗的鐵欄杆橫鋪在門前。這裡多了一輛推土機。

  我靠在欄杆上,嘗試回憶起當時的細節,那只野貓又躥了過來。

  只是,我回憶不起任何事物,我所有的精力都在尋找中耗費掉了,來到這裡後,我只是麻木地站在這裡,這條街上什麼氣味也沒有。

  而她當然沒有出現在這裡,因為在一開始她就回絶了這次約會。

  我以為找到這個地方,可以觸碰到某種東西。我確實觸碰到了,鐵欄杆上落了點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