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那時候我去了一個很糟糕的大學,在於我離想考的大學只差了幾分,當然這是認為自己還存有希望的理解,但命運是不會安慰你的。

  我去的大學在城市的東郊,在四環路上的一個立交橋下坐小巴,大約兩個小時,中途會經過煉油廠,煤電廠,還有其他的野雞大學。我父親失業在家,靠領低保生活。他對於供養一個在野雞大學讀書的兒子充滿了憤怒,他常說,你要是能做妓女就好了。

  郭仲翰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學,畢業前他告訴大家他去美國了,學一個社會類學科。他一隻手背上全是燙傷,鼓起如同浮雕一般,他時常把雙手插在衣兜裡。郭仲翰說他父母離異,賣掉一套房子,給他分了一些錢,讓他得以去美國。我在大學裡遇到他時,他正在取學校發的塑膠臉盆,綠色的,有巨大的粉紅花朵。他看到我,一隻手抱著盆,靠在樓梯上,燙傷的手迅速插入衣兜。他笑了笑,我沒看過比他當時的樣子,還像我爸那種中年人的同齡人了。

  學校大部分人都是周圍鄉鎮家庭出身,一頭不知是黃土還是皮屑的碎渣,臉上帶著深色的油脂。當時學校還沒建好,運動場還是土地,有沒清理乾淨的玉米和高粱。有次我在路過那片稀疏的玉米地時,看到一個女同學在拍照,她用手攬過一根高粱,還是黃綠色的穗子卡在下巴上。她笑嘻嘻地等著按快門,我站在給她拍照的同學身後,看著她。她朝我看了兩次,後來就笑不出來了。

  那件事的起因是丁煒陽告訴我們學校周圍有一戶養羊的老頭,子女都在鎮上。而我們幾人的錢都在上一次去鎮上的紅燈區花光了,這個月的伙食也湊不出來。

  丁煒陽說:「現在一千五一隻,羊肉串漲價了。」

  郭仲翰說:「周圍不可能有養羊的,我就沒見過。」

  丁煒陽說:「他家一大群,每天五點去西邊的河那放羊,我在那撿過錢,有去打野炮的。」

  我說:「和羊打野炮的就是你。」

  郭仲翰笑了。

  丁煒陽說:「我沒和羊打過。」

  郭仲翰說:「我覺得打過。」

  最後商量的結果是,我們打算偷一隻羊去鎮上賣掉。

  我見過那個放羊的老人,在回學校的車上。一大群山羊,很遠就能聞到羊糞臭。

  坐小巴來回學校的路上,有一個非常神奇的拐角口,由於車跑得很快,我從來沒有看清過,是一條能看得見地平線的路,沒有盡頭。我一直想有機會可以沿著那條路走一走。

  我們去隔壁宿舍把他們晾衣服的繩子順過來,為了安全起見,丁煒陽還帶了他那個能裝下三床被子的麻袋。然後在校門口,郭仲翰插著手走來,我們匯合了。

  向著羊群行走時,我們穿過玉米地,郭仲翰掰下一個半熟的玉米,舉到我們眼前,說:「像不像王子葉。」

  丁煒陽沒理他。郭仲翰自顧自地說:「玉米臉,再加點麻子,其實我能找出班裡每個人像的那個蔬菜瓜果。」

  我說:「是嗎?」

  出了校門是一段公路,丁煒陽在路上沒事做,就把麻袋鬆開,重新捲起來,每次都力求有更小的體積。丁煒陽濃眉大眼,臉型也很纖細,下巴尖,如果不是膚色他算是個美男。他說話有點大舌頭,能讓人聽到舌頭在口腔四壁碰撞的聲音。

  丁煒陽說:「那老頭五點來鐘到河邊,我們現在走快點過去蹲他。」

  郭仲翰看了看錶,說:「鄒志新像個茄子,茄子爛了中間是一堆眼。我看見過。」

  丁煒陽說:「你看爛茄子幹什麼?」

  我說:「他想吃屎。」

  郭仲翰說:「我想吃屎,你想喝尿。」

  丁煒陽捲動著麻袋,他的手脫皮,碎屑沾在麻袋上,跟他腦袋上的皮屑特別像。

  郭仲翰說:「你知道三樓有個宿舍,有人在陽台上大號。」

  丁煒陽看著郭仲翰。

  郭仲翰很高興,咧著嘴笑。說:「在陽台上呢,用報紙卷著,賊他媽臭。屋裡還有可樂瓶子灌的尿,有一個倒了。」

  丁煒陽說:「我操。」

  郭仲翰:「地上黏兮兮的。」

  我說:「你去幹嗎了?」

  郭仲翰:「我去借東西。」

  我說:「借什麼?」

  郭仲翰沒說話。

  從公路往裡拐到了土路,這邊是梯田,除了那條可以看見地平線的路,其他的地面都是被遮擋的。老死的樹,破舊的瓦房,瓦房裡面佈滿乾癟的糞便,牆上滿是尿漬,還有不知道死了幾千年的枯草。

  土路走了一會兒,從山坡上可以看到遠處的河,河水泛著白光,由於乾涸,在河床裡河水不規則地分裂開,有粗有細,閃著光,如同絲帶一般。

  我們向著河走,鞋上沾了很多土,我捲起褲腳的小腿被一種植物擦出血條,火辣辣的,能感覺出痛感是呈線狀的。郭仲翰繼續說那個屎尿宿舍。等到了河邊,河水不再泛光,幽暗暗的,河床裸露出來的淤泥像腐爛的肉,我聞到的好像不是死水的臭味,是肉腐敗的氣息。

  河下游有個土坡,下面的河床上有很多羊蹄子印,深深插進淤泥裡。我們坐在土坡後,估計羊群過會會從上游過來。

  丁煒陽說:「如果能賣一隻羊,我想買雙輪滑鞋去輪滑社。」

  郭仲翰:「滑輪滑的都是二逼,學校的人滑得都不行。」

  丁煒陽說:「他們滑得挺好的,能跳老高了。」

  郭仲翰說:「你見過好的麼就說好,我高中的都抓著車刷街。」

  丁煒陽說:「什麼是刷街?」

  我說:「就是他吃屎的意思。」

  郭仲翰說:「就是去大馬路上滑輪滑。」

  郭仲翰在剝一塊石頭上的土,用他沒被燙傷的手把石頭上的塵土清理掉。丁煒陽坐在他已經壓得看起來很結實的麻袋上。

  太陽在下午下落得速度飛快,往往向遠處注視一會兒,它就趨向地平線更近,只是此地沒有地平線。遠處是土丘,我回頭去看一根斷裂的樹幹,立在土地裡墳墓一般,等回過頭來,太陽已經被樹枝刺到邊緣。此時我們每說兩句話,樹枝就再刺進去一點,又是一點。直到它疼得閉上眼睛。

  我想起在學校兩公里外有一處煤礦,黑色的煤山有幾十米高,有時上面站一個人影,他蹲在煤山上,指揮一個挖掘機,可能點了一根菸。他看著公路上不斷駛過去的小麵包,上面載著若干去野雞大學的青年,有時候朝下吐口水,這口水沿著煤山滾下來,越滾越大,像雪山滾落的雪球一樣,最後是一個直徑兩米的大煤球。可以輕易軋扁任何一輛麵包車。

  郭仲翰說:「你有沒有覺得想強姦誰?」

  我說:「什麼?」

  郭仲翰說:「就是你以前上課,看著哪個女老師在講台上扭屁股,你褲襠就頂起來了。」

  丁煒陽說:「我不看這個。」

  我說:「沒有。」

  郭仲翰繼續說:「你們都是聖人。如果你們不是聖人,你褲襠頂起來了,你就想強姦她。」

  我說:「圖什麼呢?」

  郭仲翰說:「你就是想,從來沒做過。」

  我說:「為什麼要做?」

  郭仲翰:「因為你不強姦她,就會像現在這樣。」

  我在頭腦裡複述了一遍郭仲翰的話,說:「你強姦她,也會像現在這樣。」

  這時我們聽到了羊群的叫聲,從河的下游,我按了按郭仲翰的肩膀,我們都俯下身子。我從口袋裏掏出繩子。

  只是沒有看到人,只有一群羊。郭仲翰與我對視兩眼。

  然後我們發現放羊的是一個青年,他帶著一個跟他年紀極不符的草帽。丁煒陽悄聲說:「一般都是個老頭。」

  青年任由羊群走在河床裡,踩踏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那聲音噁心得要死,好像從傷口裡拔出東西一般。青年看羊群不動了,就坐在河對岸的一塊石頭上。我們看不清他在做什麼。

  我說:「我們等等,看有羊溜過來就牽走。」

  郭仲翰說:「直接上吧,沒事。」

  我說:「等。」

  羊群就紮在河床裡,圍著河水,上面有雜草,沒有任何一隻羊朝我們這邊的山坡上走。對岸的青年躺在了石頭上,夕陽下我只能看到他一個剪影。

  我們似乎對今天來的人不是老頭很不滿,因為是老人會方便很多,他會眼花耳聾,發現不了別人在周圍做了什麼,即使發現了,他也追不上我們。

  我們年輕,前途無量。

  郭仲翰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站起身,定在那,我拉了拉他的胳膊,他不動。他在注視對岸的放羊青年。他盯著對岸,看了有兩分鐘。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不動,羊群的叫聲也被消隱掉。郭仲翰插在褲兜裡的手抽出來,朝河床裡走去。我和丁煒陽站起身,跟著郭仲翰朝下走。

  我們靠近羊群,羊群最邊緣的幾隻朝後退。而再向前跨幾步,會踩到淤泥裡。郭仲翰也不再向前走,踩進淤泥會行動不便。

  這時丁煒陽發出噓噓聲,他朝我們背後河岸的一角,伸出手一指,一隻母羊正直著身子夠一棵野棗樹上的葉子。

  在我們爬下來時,只顧看前方的羊群,沒有注意河岸的角落。我們朝後退了兩步,離開了淤泥,羊群雖然低著頭,但好像感覺到了我們,又縮小了它們的領地。

  我們三人從三個方向包抄了那隻羊,它沒有意識到,它的腳下有抖落的野酸棗。我把繩子遞給丁煒陽。他從鄉鎮來,對羊的瞭解比我們多點,他接過繩子。

  丁煒陽悄悄逼近那只母羊,它沉重的腹部一晃一晃,應該還在哺乳期。丁煒陽一躥,用繩子勒住羊脖子,身體也壓上去,我也躥上去壓住羊身體的後半部。我怕擠破它的肚子,我把身體壓在羊的脊柱上,用胳膊狠狠按住羊腿,羊有力地掙扎。我力道上來,羊腿被壓進土裡。

  這時我聽到遠處的喊聲。因為羊身體的抖動,我聽不清喊聲是什麼,只覺得旁邊少了個人。

  我抬起頭,郭仲翰已經跨到河岸上,對我們搖手。我知道對面的人發現了。

  我說:「跑吧。」

  丁煒陽青筋暴露,他太專注,似乎聽不清我在說什麼。

  我俯下身子壓在羊身上,不再管它的肚子,我說:「有人發現了。」

  丁煒陽的臉抽搐變形,羊仍在掙扎,那是垂死的掙扎,但我們沒有殺心。

  我終於聽清了身後的人喊什麼,他喊:「你媽逼!」

  我的褲子上已經沾滿黃土,我看到丁煒陽頭髮裡也混入黃土。他的身體緊繃得像快要拉斷的弓弦。等我看到他的臉,發現他滿臉淚水。而那似乎也像是汗水,只是他無比痛苦,掙扎,比身體下的母羊還要垂死一般的痛楚。

  羊的力氣小了一點後,我們拖起羊。這時有石頭扔過來,砸在我腿上,很硬的拳頭大小的石頭,我的腿一下子就軟了。

  郭仲翰站在我頭頂上,朝我喊:「先走吧。」

  我們朝土坡上跨步。這次,又一塊石頭飛了過來。我正抬頭看郭仲翰還能多麼無恥,但他表情怔住了。

  母羊好像突然灌進去一股巨力,一下子掙脫了我。而丁煒陽已經躺下了,他的眼睛其實乾淨無比。在傍晚,我看著夕陽一點點被樹枝刺穿,每一眼回望過去,它便被刺得更深一點。而此時我每眨一下眼睛,丁煒陽頭底下的血就蔓延得更多。他的頭被砸中了。

  我一時慌了,郭仲翰抓著我的胳膊用力提我。我順勢朝坡上爬去。我的腦袋真的是空了嗎?還是就想著跨上那個土坡,走到河岸上,回到公路,柏油路,麵包車。但我知道有個東西碎裂掉了。那是郭仲翰剛提到的,去講台上強姦一個搔首弄姿的女教師一樣,我才知道我們在犯罪。

  我和郭仲翰走在路上,我腳步沉重,遠處已經一片晦暗,涼風也吹了起來。

  我說:「這樣不好。」

  郭仲翰說:「他沒事,就暈過去,離著遠看不清我們。」

  我說:「那丁煒陽怎麼辦?你真他媽無恥啊!」說這句話時,我想到的是位於學校周圍那些小瓦房牆上的尿漬,那些彎彎曲曲,醜陋而可恥的尿漬。

  郭仲翰停住腳步。他無望地看著我。我想當時在玉米地,看著拍照時嬉笑的女同學也必定是這樣的眼神。

  他說:「你什麼都知道。你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

  我說:「我知道你無恥就行了。」

  他說:「那你為什麼站在這兒?你怎麼沒在丁煒陽旁邊?」

  我渾身顫抖。上一次如此冰冷還是在觸摸死去親人的屍體時。我知道自己已經像一具屍體一樣冰冷了。

  我控制著自己的身體,我說:「你什麼也不是!」

  郭仲翰沒有反應。

  我說:「你把手從褲兜裡抽出來,看你那隻手,你他媽一無是處,真的。」

  郭仲翰說:「那你繼續去偷羊,我去找他。」

  我說:「我會去。」

  郭仲翰說:「你去啊!」

  我朝後退了兩步。我感覺自己的腳已經變成了枯樹幹,是老死的樹根,從淤泥裡抽插出來,發出吧唧吧唧讓人作嘔的聲音。

  郭仲翰一直站在原地,他的手在褲子外面一動不動,冷風已經把裸露的身體吹成石頭。

  我回到河床上,站在河岸那看著。放羊的青年非常緊張,他的草帽在地上被踩出腳印,凹陷了進去。丁煒陽躺在地上,他臉上掛著剛才掙扎的淚痕。他身體下露出他壓得整齊的麻袋,不知上面是否沾著他手掌上搓下的皮。還有那幽暗的一攤血。

  我記得很久以前,有一天丁煒陽來找我,我們看著校園,有情侶和食堂的燈火,丁煒陽對我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在這裡了。」

  此時,放羊的青年不斷搖著丁煒陽的身體,他儘力不去踩腳下流出的血。青年四處看,直到看到河岸上的我。

  青年操著土話,惶恐地說:「你們來幹啥呢?」

  我看著丁煒陽,想去試一下他有沒有呼吸。

  青年說:「俺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我走下土坡,遠處的羊群似乎在等待回家,朝青年聚攏過來。它們發出叫聲,那叫聲刺耳無比。青年憤怒地站起來。從旁邊撿起竹子抽打著羊群。

  青年說:「俺錯了。」

  這個強壯並且帶著野蠻的青年,一下子變得無比膽怯,他不怕我看到他膽怯的樣子。

  青年抽了幾下竹子,回頭看著我。羊群朝河對岸靠近,離著我們很遠。在青年的臉上,是跟丁煒陽勒死那隻羊一樣的表情。然後他就跑了。跑得極其狼狽,兩腿沾滿了爛肉一樣的淤泥。然後消失在傍晚陰暗的天色裡。

  我背起丁煒陽,朝公路走。

  等我上了公路,沿著去收費站的方向走,想要攔車。走了沒一會兒,竟然到了那個路口,可以望見地平線的路口。我站在這個看不到盡頭的公路路口。

  我把丁煒陽放下,他攤在地上,像一袋垃圾,我坐在他身邊,像另一袋垃圾。

  然後,郭仲翰從旁邊的地溝裡翻上來。原來他一直在跟著我們。他走過來,使勁按著丁煒陽的胳膊。

  我說:「他死了。」

  郭仲翰說:「你手指凍麻了。探不出來。」

  郭仲翰把手從丁煒陽的手腕上拿出來,搓著手。他坐在路邊,哈著氣,朝遠處看,他顴骨兩旁的肉因為眯著眼皺縮起來。

  過會兒,他站起來,他說:「你是不是永遠不敢朝這條路走啊?」

  我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說:「看起來好像沒個頭呢。」

  我把手從地面上拾起來,在背著丁煒陽的過程中,我的雙手已經僵得不成形狀。我擼起衣服用胳膊去感知丁煒陽的脈搏,但這好像行不通。

  我說:「他還活著麼?」

  郭仲翰一步踏上那條路,朝前走去。

  他回頭對我說:「我要去美國了。」

  後來我在拘留所又遇到那個青年,他爺爺拄著枴杖來探望他,老人看到了我,那眼神空洞得像半夜寂靜無人的廣場,我迅速迴避,看著地面。我沒聽到他在說什麼。

  後來青年對我說:「其實當時該打死你。結果也一樣。」

  一年以後我從監獄裡出來,我無能的父親調動了所有的關係。

  在校的四年裡我一直打聽郭仲翰的消息,我迫切地要知道他去了哪,這似乎對我很重要。因為這似乎是唯一可以安慰我的事情。我得知道他去的不是一個終點,所有人朝著終點的路線緩緩前行,但需要相信這個方向不是終點。我還隱隱約約想起丁煒陽說的那句話:「我覺得自己好像不在這裡了。」

  有一次我坐長途車,途經一個休息站,嚴冬的時候,運貨的卡車停在空蕩蕩的水泥空地裡,車上載了兩層羊,它們淒厲地叫。籠子周圍在昏暗的路燈下有一圈稀薄的羊群喊叫出的蒸汽,直到起了霧。所有的一切掩蓋進霧色裡,再也聽不到羊群的喊叫。我還看到不遠處一團篝火在田野裡,冷清清的田野,燃燒著天際,除此之外一片灰藍色。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