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逃避話題!」她忽然一改柔弱常態,變得凌厲起來,「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洛薇?不,我知道你喜歡她。我太在意你了,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會牢牢記住。我早就看出來了,就連今天晚上也是,你一直在看她,只要一看她,你整個人看上去就不一樣了……」
「這和你沒有關係。別忘記你的身份。」他打斷她。
這完全是意料中的答案,可還是深深上了她的心。她打了一個酒嗝兒,苦笑著說:「你說得對,我本來就不該多問,反正一開始這就是一筆交易,你給我的好處夠很多人一輩子衣食無憂了……你喜歡他,也可以。反正我和她是好姐妹,你喜歡她,總比喜歡其他人好。可是,你能試試愛我嗎?我不要你負責,只要試一試就好。」
看見他不耐煩地嘆氣,卻沒給出答案,她更加傷心了,但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拽著他的一角,眼露醉意地望著地面:「今天,我……我已經在這個酒店訂了房間。我為你準備了你最喜歡的酒,還讓人做了生蠔刺身……我會在上面等你的……」這是她這輩子說過的最不矜持的話,做過的最出格的事,卻連他一個訝異的表情對沒有換來。
他說:「如果你只是想要和我睡一覺,也行。但我永遠不會愛上你,也不會和你結婚。你即便真用手腕懷上了我的孩子,也只能當一個私生子的母親,這些利弊,你都自己衡量清楚。」若說之前還徘徊在深淵邊緣,聽見他這番話,尤其是最後那一句,她便已經徹底落入黑暗。
她盯著他的皮鞋出神片刻,突然哭了出來,用力捶打他的胸口:「賀英澤,我這麼愛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就連試一試都不可以嗎?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痛嗎?騙一騙我都不可以嗎?!」他抓住她的手,讓她冷靜,她情緒失控,拚命掙脫他,緊緊地抱著他。他並沒有殘酷到推開她,但也只是雕像般站著不動,等他停止發瘋。
那一晚,她還感謝過他的最後一絲善解人意。但現在回想,這並不是賀澤英的個性。他容忍並不是因為心疼她,而是發現了她的不理智,生怕她會做出對洛薇不利的事。想到這裡,心底的不甘心更是轉為了暴風雨般的憤怒,將她僅剩的愧疚吞入腹中。她壓低聲音,把過去在賀澤英那裡收到的委屈變本加厲吐露出來,末了,還不忘說出任何女人都最想聽的話:「他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做給別人看。我開始以為這個人是賀丞集團的人,但現在想明白了。這個人是你,洛薇。」
「我?薇什麼事我?」洛薇心情複雜極了。
「他喜歡你。但其中有一些難以啟齒的原因,他不願讓你知道。」
「是什麼原因?」
「這裡不方便說話,你跟我來一下。」
洛薇並不知道,她叫自己跟上去的目的,是想脫離賀英澤眼線的控制範圍。等她意識到兩個人走得有些偏了,心中有了不詳的預感,一團黑影已經出現在她的腦袋上。視線被蓋住後的一段時間,窒息感越來越強烈,她失去了意識……
這一天對周錦茹來說,是有些煩悶的,因為是多年來她回憶最多的一天。
雲朵張開無垠的灰色翅膀,把宮洲的天空都快拽低至樓層中央。但是,飄落的白雪還是出塵不染,成千上萬,移動棋盤般飄逸著,點亮了暗色調的幕布。南島一座天主教堂裡,彩繪玻璃因天氣籠上了一層灰,只留給教堂內部絕望的微光。穹頂上的手繪天使庇佑著祭壇上十二使徒雕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表情平靜如深海。十二個氣質與這裡格格不入的黑衣人站成隊列,靜候著坐在第一排對主祈禱的周錦茹,周錦茹身邊站著年輕貌美的倪蕾。這裡除了他們和角落一個蠕動的布袋,就再無活物。周錦茹每個週日都會來這裡禱告,但這一天,是擁有回憶最多的一日。
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夏日……
「恭喜謝太太,是一對雙胞胎啊。要是謝先生也在醫院就好了,瞧瞧這倆孩子,可真漂亮。」
那一日,手術室裡,白燈明晃晃地刺痛她的眼睛。護士們輕擦孩子身上的污血,不是向手術床上孱弱的她投去微笑。哪怕是「雙胞胎」這三個字,也無法喚醒她心中的火焰。孩子是男是女、她是憤怒還是不甘,都不再重要。她嚴重噙滿淚水,只想好好睡一覺,甚至希望如此走向死亡彼岸,再不回頭。然而,閉上眼的剎那,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在那個沙漠顏色的月夜:在丈夫新家窗外,她看見坐在他膝上的男孩。男孩治癒後週歲左右,繫著領帶,一副小少爺的模樣。丈夫在家說話一向頤指氣使,一句話不對,就鬧德全家雞飛狗跳。可是那個小男孩打他一耳光,他卻恨不得把另一邊臉也伸過去給他打。
是的,她贏得選美大賽冠軍,一時名震宮州,所有富豪都對她垂涎三尺。她也是冰雪聰明的女人,不浪費一點時間,迅速嫁入謝氏豪門。雖然婚後謝工資不改風袖脾性,還會跟那些小模特小演員糾纏不清,她卻很清醒:只要不動搖她的地位,讓她繼續過富裕的生活,不管丈夫在外面怎麼拈花惹草,她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她沒想到,結婚不過兩年,一個才貌兼備的狐狸精殺出來,迷得丈夫魂不守舍,夜夜不歸。她原本只當狐狸精是個保質期較長的新玩物,依然氣定神閒地過著老佛爺般的日子,知道除夕夜來臨,丈夫一通電話說要出國出差,讓謝氏全家面面相覷,她才終於意識到:慘了。這倆人在玩真的。
她使出渾身解數,找人去調查了那小三的來歷。原來,小三真不簡單,是個名媛,留洋歸來,飽讀詩書,有主見又不乏溫柔。最可怕的是,小三是美麗幽魂的妹妹——她是來復仇的,最糟的是,得知這一信息時,小三和丈夫已生了個謝小公子。他正為心愛女子捶肩煲粥,時不時捏捏小公子的臉,閤家商議如何讓妻子在離婚協議書上籤字。她這輩子不曾如此心急如焚過。與丈夫結婚四年多,他除了前三個月對她熱情似火,之後幾乎沒與她同房過。她害怕極了,開始求神燒香,尋醫問藥,親自跑到曼谷四面佛秋子。終於,在丈夫提出離婚的那一夜,她以淚洗面,只求最後溫存一次……
想到這裡,胸腔中最後一股掙扎的火焰微弱地燃起來,她輕聲問護士:「是兒子嗎?」她臉如白蠟,聲音如呼吸般輕飄,護士們不確定地回過頭。手術燈閃爍著器械的冷光,被手術台與推車切割成幾何狀。在她臉上落下黑色的陰影。她睜開眼睛,動動脖子:「我的兩個孩子,是兒子嗎?」
「是兩個可愛的女孩哦。」護士微笑著把孩子抱過來。
老天到底不助她。
後來,兩個女孩被送進病房,她看見公婆嚴重掩不住的失望。其實她知道,他們對兒子出軌心知肚明,狐狸精臨盆時,婆婆還親自去照料。因此,當她終於有機會抱孩子,卻並未感到母親應有的喜悅。兩個小姑娘都在沉沉入睡,眼縫狹長,小嘴水果般飽滿。護士說,她們長大以後,一定是兩個美人,她們長得幾乎一樣,只是其實一個眉毛飛揚,充滿英氣,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另一個則長了柳葉眉,眉平而濃,溫婉可愛。她抬頭望向窗外,哪兒有幾朵醉人的紅薔薇,綠葉含丹,回顧生色。再看看那個溫婉的女兒,她拭淚強笑,搖搖這個女兒的小手,為她提前準備好了一個全新的名字……
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周夫人,人來了。」周錦茹收回眼中的傷感,揮揮手示意倪蕾退下,但倪蕾躊躇了兩秒,還是一咬牙,堅定地站在原地。周錦茹也不再勉強她,轉過身去,抬起鋒利如刀的下巴,實現移向教堂門口。那裡出現了兩道身影,正在被守門保鏢搜身。其中一個高瘦而挺拔,不論走到哪裡都會被人一眼看見:另一個雖沒他身材好,卻理著小平頭,身形矯健。是賀英澤和常楓。她一直知道賀英澤澤孩子潛力不可限量。他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又繼承了父親的智慧與狠毒。
「賀先生,請坐。」她對一個座位攤了攤手,像在自己家一樣隨意。
賀英澤看了一眼牆角的布袋,居然沒有反抗,緩慢地坐在她所示意的地方。她滿意地微微一笑:「外面下了點雨,我看賀先生和這位先生都沒帶傘,我這裡剛好有多出兩把。一會兒你們一人撐一把,我女兒就跟賀先生擠擠了。」賀英澤沒有說話,常楓倒是冷不丁地拋出一句:「用布袋裝女兒的母親說出『我女兒就跟賀先生擠擠』這種話,一點也不奇怪。」話音剛落,角落裡的布袋就停止了蠕動,僵住了般保持死寂。
周錦茹微笑著說:「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女兒和賀先生不是已經領證了嗎?新婚小夫妻擠一把傘,不過分吧?」常楓本來準備回答,和澤英卻伸手攔住他,平靜的指了指布袋:「打開」周錦茹笑意更深了。要說賀英澤有什麼過大的缺點,大概就是和他爸一樣,在感情中是個色厲內荏的紙老虎,聽到洛薇被綁,立刻就趕過來了,卻還是要裝作不在意。她對手下使了一個顏色,他過去把布袋打開,露出了洛薇的腦袋。洛薇頭髮亂蓬蓬的,嘴被膠帶封住,光線驟然刺得她流淚,她低下頭去緊閉雙眼,直至額頭上傳來冷冰冰的金屬質感,她愕然抬頭去看,是眼前的人拿搶指著她。
從賀英澤和常楓進來起,倪蕾的臉色就沒好看過。她的目光在賀英澤、洛薇和周錦茹之前移動,卻始終沒能在賀英澤臉上捕捉到半點因背叛而昌盛的憤怒,相反,他像沒看見他似的,對周錦茹說:「直奔重點吧。」
周錦茹抱著胳膊,用手輕輕掩嘴:「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賣關子了。希望賀先生把謝氏地產物歸原主。」
「只要我照做,你就會放了她?」
「看過你就知道了。」
她從身側拿出一沓合約,讓人遞過去給常楓,常楓又將他交給賀英澤。
賀英澤把合約掃了一遍,把它遞給常楓,示意他也看看。常楓讀著讀著,臉都氣紅了,賀英澤反倒是一臉輕鬆吧的笑:「這筆生意不小,謝太太,我們恐怕要坐下來慢慢談。」他才往前走了一步,周錦茹就防備地後退到更多人身後:「別,就算我不認識賀先生,也對賀家公子的非凡身手有所耳聞。」
「謝太太真是多疑,剛才進來時,你們不是已經讓人對我搜過身了嗎?」她卻沒放下一點防備,對他伸手做了個止步前進的動作:「別,別。站在那裡就好。」與此同時,角落的黑衣人用槍口更加緊貼洛薇的太陽穴,把她的頭都快頂到了牆上。賀英澤舉起雙手做投降狀,笑得人畜無害,慢慢後退,直到黑衣人把槍鬆了一些,周錦茹也不再那麼緊繃,才溫和地說:「這合同我看了,大致方向我是贊同的,只有一些小的地方需要修改。」他如果一直是冷冰冰的樣子,她還會有一些勝算,可他變得這樣好說話,她就知道情況不對,玩商業談判和心裡戰術,她絕不是King的對手。
賀炎當年馳騁宮州,座右銘就是「兵不厭詐|」,而他們對他兒子的評價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想到這裡,周錦茹的戒備心就更強了,斷然說:「你來之前我就說過,沒有商榷的餘地,你只能說YES或NO。」
「如果我說no,你會怎樣?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嗎?」
「當年她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我都能親手把她送走,現在要殺了她,簡直易如反掌。」
「也是,只是為了與謝茂的情婦爭寵,你都能丟掉洛薇,在女兒面前扮可憐這麼多年,現在整個謝氏地產和賀丞集團都懸在嘴邊,你又怎麼會心軟?」
周錦茹瞇著眼睛,精緻的妝容也蓋不住繃起的眼角細紋:「賀英澤,你現在是在拖延時間嗎?」她這一番話的回音都還沒有響盡,教堂另一個角落裡,已經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些……都是真的?」
周錦茹背脊一直,轉過身去,震驚地發現謝欣琪已經被人綁住,站在了走廊的小門前。謝欣琪卻並未露出一點怯意,反倒是用質問的目光看著她。
她勃然大怒地轉過頭:「賀英澤,你還想洛薇活著回去嗎?!」謝欣琪大聲說:「媽,洛薇就是欣喬,對不對?當年她並不是被開水燙死的,而是被你偷偷送走了,對不對?我已經在爸的房間找到了很多證據,裡面有一個叫吳巧菡的女人……」聽到一半,洛薇也倒抽一口氣,腦子的運轉速度快要跟不上眨眼的速度。
周錦茹焦慮地打斷了她:「就是那個姓吳的賤女人勾引你爸,還喜歡裝可憐,裝文雅,頻頻寫情書給他,以為這樣就能留著你爸的心,才讓我逮到了復仇的機會——我裝作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找到她常用的藍色薰衣草信紙,冒充她的筆記寫信給奶媽。承諾奶媽兒子大富大貴的生活,讓奶媽幫了一個小忙。」
「這個『小忙』,就是讓她承認自己是與吳巧菡串通好的,蓄意殺死了欣喬?」
「她可什麼都沒說,只是死了而已。」奇怪的是,周錦茹說的越多,焦慮感就越少,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神態,就好像一位隱居多年的軍師回味著多年前自己大獲全勝的戰爭。
謝欣琪只覺得天靈蓋好似被什麼打中,身體搖了搖,往後退了兩步。她一直知道母親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但沒有想到會狠到這種程度。
「你露出那種表情做什麼?那時候我還沒做絕,留了你妹妹一條生路,把她丟給一對普通夫妻,她被他們撫養長大。要不是謝茂發現你妹妹的存在,他們可能還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看見洛薇一直「嗚嗚」掙紮著想要說話,她示意旁邊的黑衣人解開洛薇嘴上的膠帶。
「所以,你試圖派人槍殺我,還害死了我的父母?」洛薇痛苦而憤怒地說道,「在我家樓下派人裝炸彈的人也是你,你讓人跟蹤監控了蘇嘉年,對不對?」周錦茹平靜地望著他良久,卻沒有直接回答:「洛薇,你要理解我的苦衷,在那種情況下,謝茂已經開始懷疑你的身份,如果被他發現你是我的孩子,就被會發現你不是他女兒的事實,那我的下場可能比永世不得超生還慘呢。」
「你這毒婦,把我爸媽還給我!!」
「我才是你的生母,當初親子鑑定是我動了手腳。真正的測試結果在這裡。」說完他把一沓文件狠狠扔在洛薇腳下,「不管你怎麼恨我,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洛薇只覺得身體都快被怒火燒成灰了,謝欣琪卻聽出了其中的端倪,一字一句地琢磨著:「欣喬,不是我爸爸的孩子?那我呢?我和她是雙胞胎,那我……」周錦茹笑出聲來,面容綻放成了一朵輕微凋謝的月季花:「那時他只顧著和吳巧菡濃情蜜意,怎麼可能有機會讓我懷上你們?我只是恰好懷孕,找個機會和謝茂睡了一次,他就真的那麼自大,以為孩子是他的。」
「那……我的父親到底是誰?」謝欣琪虛弱無力地靠在牆上,好似肢體已經支撐不住千斤重的精神負荷。
周錦茹卻忽視他,撐著椅背,身體前傾,示威的母豹般對著賀英澤面露凶光:「都聽到了嗎?對我這樣的人而言,你以為多殺一個女兒對我來說,會有多大區別?當年我為了什麼生她們,現在就可以為了什麼讓她們死。」像突然被掐住咽喉,謝欣琪睜大眼和嘴,卻再說不出一個字。洛薇的情緒卻始終只有憤懣。賀英澤從容地笑著:「我當然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所以更加確定你不會殺了她們。」
「你什麼意思?」
「殺了她們,你還能活著從這裡走出去嗎?」
周錦茹不需要問他,他怎麼對付得了這麼多殺手。因為整個宮州的人都知道,King只做大局在握的事情。
「我們都是生意人,都懂嫌貨人才是買貨人。現在謝太太的誠意我已經感受到了,我當然也會有話好商量,來坐下好好談一談。」賀英澤指了指座位,態度比剛才還要友善。
周錦茹進退兩難的看著她,心中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聲音告訴她,態度要強勢,因為他喜歡洛薇的程度足夠讓她談成這筆生意;另一個聲音又在不斷給她施壓,讓她知道賀英澤詭計多端,不能接近。
就在這時,教程內又多了一個人的聲音:「當年我就告訴過錦茹,讓她嫁誰也別嫁謝茂,她不聽,騙騙喜歡那小子的甜言蜜語,結果現在沒學到人家半點口才,還笨得跟豬一般。」
這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略微沙啞,但掩藏不住一股從容不迫的威懾力。所有人順勢往聲音處看去——祭壇下方,一群人徐徐推來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的男人帶著墨鏡。穿著唐裝,是黑色絲綢質地的,上面繡有龍紋暗花,他頭髮梳到腦後,凹凸不平的臉上有三道猙獰的刀疤,下巴鋒利得把嘴角都拉得微微下垂,才吸了一口雪茄的功夫,周錦茹身邊所有人都朝他彎腰行禮「四爺」。
周錦茹眼中有淚,但與其說她是委屈,還不如說是害怕。
這一聲「四爺」。讓大家都猜到了他的身份——宮州頭號黑幫蒼龍組的最大頭目,黃嘯南。
他什麼話也沒說,揮揮手,好像在罵她窩囊廢,把她趕到一邊,然後,他重新抬頭,墨鏡對著賀英澤的方向:「真是有緣無處不相逢,賀炎家的老六也長這麼大了。」
賀英澤嘴角勾起,卻看不出是在笑:「這樣『有緣』,當然不能讓殺父仇人活著出去。」
「別把你家老頭子說得那麼無害,他也讓我殘了兩條腿,還有這個。」他拉開袖子,露出一段假肢胳膊,臉上的把橫因笑容變得猙獰,「更何況,你這是對岳父說話的態度嗎?」他這句話讓教堂內有短暫的肅穆靜謐,眾人面面相覷,都是一頭霧水。
只有周錦茹,表情矛盾而複雜,最後,還是賀英澤先冷笑一聲:「我看她未必願意認你。她現在年輕氣盛,以後總會認,血濃於水的道理,你比誰都懂。」如果不是因為黃嘯南把墨鏡對向了洛薇,謝欣琪是絕對不會往她身上想的。而既然她與洛薇是雙胞胎……謝欣琪狐疑地對黃嘯南說:「……你的女兒是洛薇?」
「還有你」
謝欣琪的臉都成了番茄色。雖然她不喜歡父親年輕時那一屁股風流債,但在她心目中,父親就是謝茂,要她承認眼前這個凶神惡煞的黑社會頭目是她父親。,還不如讓她立刻去死,她醞釀了半天,才對母親吐出一句話:「你沒有他說的這麼噁心,對吧?」
周錦茹先是震驚加受傷,又以諷刺的笑容蓋過一切,指了指賀英澤:「我噁心?當年謝茂和他小姨搞在一起,生下謝修臣那個小野種的時候,你怎麼沒覺得小野種噁心,還和他走這麼近?」
果然,這一番話驗證了謝欣琪當時的推測。吳巧菡在信中提到的「姐姐」,就是賀英澤的母親五賽玉。而當時無巧菡在信中也提到:「……她原本才應該是宮州小姐冠軍,原本應該是你的太太。但因為周錦茹拉攏媒體,蓄意炒作,冠軍之位才被奪走……」謝欣琪本來只覺得其中可能有誤會,吳賽玉因病退出比賽也只是巧合,因為母親沒有後台。但現在看看黃嘯南,她試探著說:「可是,如果你不害吳賽玉重病致死,不惡意炒作,你也不會有機會嫁給爸爸,吳巧菡也不會來勾引爸爸,對吧?」
「看來你知道得還挺多的。」
「所以我才說你噁心,你害死多少條人命,居然一點愧疚感都沒有?」
「謝欣琪,你這沒良心的東西,是誰十月懷胎生了你?居然胳膊肘往外拐。你都在謝茂那兒聽說了些什麼,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如果沒有我,你們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知道嗎?當年指使我把吳賽玉拉下來的人是你爺爺奶奶!」聽見這話,不僅是謝欣琪,就連賀英澤都錯愕地看向周錦茹,周錦茹吐了一口氣:「你又不是不懂你們謝家的傳統,入門的媳婦八字是最重要的。你爺爺奶奶說,吳賽玉八字克你爸,堅決不讓她進門,所以我才在她的飲料裡放了慢性毒藥。」
聽到後面,謝欣琪已經不再憤怒,只是失望透頂地懶笑:「那她們也沒有讓你殺人。而且,爺爺奶奶沒有想到你這麼沒用,有害死那麼多人的能力,卻連她們想要的孫子也懷不上。」
周錦茹很震驚,時隔多年居然再次聽到這樣的話,發話者還是自己的女兒。她氣得額上青筋暴起,毛孔都變大了:「原因你該去問問吳巧菡!再說,她姐姐本來就是假裝柔弱才能獲得評委青睞,既然當自己是西施,我就讓他當真病一次,有怎麼了?誰知她自己不中用死了,關我什麼……」
洛薇剛才還覺得奇怪,賀英澤自尊心那麼強的一個人,怎麼會聽見別人這樣說自己母親都還沒有反應,誰知道周錦茹話還沒說完,常楓已經大吼一聲,向她衝去。他速度之快,肉眼幾乎看不清,周錦茹本能地抱住腦袋蹲下去,尖叫一聲。常楓一個後踢,沒有踢他,卻把看管洛薇的黑衣人的手槍踢飛到空中,踹向賀英澤的方向。
賀英澤跳起接住,快而準地扣下扳機,「乒乒乒乒」打飛數顆子彈。她們速度之快,其他人都來不及反應,剛抽出武器,就已經被擊倒在地。常楓則留在他們之間,避開他們的共計,與他們肉搏。肌肉重擊聲、骨折聲持續響起,那兩人的身影穿梭在高大的人群中,獵豹般凶狠敏捷,洛薇看的心驚肉跳,想乘人不備躲到安全的地方,但有一個黑衣人在黃嘯南的指示下,揮著日本武士刀朝她衝過來,似乎想捉她當人質。
她把旁邊的天使雕塑撞翻在地上,碎裂巨響過後,兩人被淹沒在煙塵中。她爬起來想要逃跑,但因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眼冒金星,跑了兩步就撲倒在地,那個人化身猛虎撲來,她翻過身一腳踹在他的褲襠上。只聽見幾個男人皺著臉抽氣,那個人捂著胯翻滾,幾乎死在地上。
但好運到此為止,一個人倒下,另外兩個人又圍了上來。她們一前一後,逼得洛薇沒有退路,她躲過那個人的刀,對他們揮舞,心裡卻想死定了。一時間腦子也不夠用,該先捅哪個?不不不,她敢捅人嗎,這可是法治社會,又不是武俠世界……眼看就要被他們挾持,有「乓乓」兩聲響起,他們跪在了地上。一個人影閃了過來,把她摟在懷裡,她本能地揮舞著武士刀,卻問到了這個人身上熟悉的香氣。
「賀英澤……」她什麼也不想,只是一下子鑽到他的懷裡,賀英澤卻沒時間回應她,相當準確地擊敗其他人,最後用槍瞄準了黃嘯南,他抱著洛薇的手有些僵硬,眉心皺了皺,還是做出了最後的選擇——朝黃嘯南的頭部開槍。
與此同時,常楓與別人打鬥時又推翻了一個雕像。雕像轟然倒塌,一時間空曠的教堂內白煙四起,但是那一發子彈卻沒打歪,打中了一個人的身體。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會有今天的結果。」賀英澤面無表情的說道,「所以我一早就警告過你,不要靠近我,」
「什麼?」洛薇迷惑地抬起頭看著他。
賀英澤沒有再接話,因為,當煙霧散去,他看見一個手下擋在黃嘯南身上,而黃嘯南只是肩胛骨中彈,黃嘯南推開手下的屍體,在一片混亂中,被另外兩人護送著除了教堂側門,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他們逃也似得擠進去,把車飛開出去,巷中的雪也被路燈和灰塵染成昏黃的煙靄,車影飛速前移,賀英澤把洛薇推給常楓,隨著衝出去,一邊往前跑,一邊對著那輛車打了幾槍,果然,車開了一段就爆胎了,在牆上撞得稀巴爛,又一輛越野車在巷子口急剎車,黃嘯南從車上跳下來,捂著額頭,指間流著鮮血,繼續被收下掩護逃跑,賀英澤繼續對著他們開槍射擊,卻只聽見噠噠幾聲,子彈打完了。他立刻換上新的,但也就是這眨眼的瞬間,那一群人進入了旁邊的越野車中。他們拐了個彎,消失在巷口,十多秒鐘後,賀英澤跑到了他們消失的地方,但他們早已逃到了射程之外,他狠狠咬了一下牙,把們車的轎車殘骸踹得更加零碎。
這時,教程內只剩一片傷殘,常楓把周錦茹謝欣琪母女綁在一起,讓他們坐在椅子上,並讓洛薇用槍指著他們。他自己把黑衣人挨個綁起來,洛薇看他忙乎自己的事,只覺得這個場面實在有些荒謬。她的生母要害她,親姐姐雖然看似無害,但也可能和生母是一夥的。所以她要用槍把她們兩都指著。
等待她喜歡的人來處理她們的事,看見謝欣琪不滿地看著自己,她尷尬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仔細一看,周錦茹臉色跟死人一樣蒼白,雙目無神地望著祭壇上方的十字架,一陣陰風吹開彩繪玻璃窗,卷席墓地般的教堂,洛薇小聲說:「謝太太,你臉色好難看,你……還好吧?」
周錦茹苦笑,「吳巧菡死掉的那一年,我其實很害怕,因為我知道丈夫後來已經開始懷疑她並不是殺害我女兒的兇手,對她開始心存愧疚,所以,我特地讓那對夫妻把女兒帶出宮州……我怕她回來被謝茂發現,一旦被他發現,我這麼多年在謝家爭取的地位,就都會蕩然無存……但是我最近才總算想清楚一件事……或許我有些偏激了……」
她回頭看著洛薇,雖然這張臉已經不再年輕,但依然能看出當年風華絕代的影子,她揚起嘴角,又看看謝欣琪,眼中難得有了一絲慈愛的笑意:「如果我願意花多一些時間在孩子身上,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為什麼不多看看你們呢,我的兩個女兒,都是這樣優秀美麗的孩子……」謝欣琪咬著嘴唇,想起小時候受到的種種委屈,眼淚吧嗒吧嗒落了滿身:「那又有什麼用,我都已經長大了,你是我母親,卻從來沒有擁抱過我一次,我記事起,你也沒有哄我入睡過一次,爸說你曾經這樣做過,我卻不記得,也不相信!」洛薇也紅了眼眶,想到的卻是撫養自己長大的父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我只想我爸媽,她們都被你給害死了。」
周錦茹像沒聽見任何回答:「但如果讓我回到過去,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女人的青春與美貌實在太重要了,你們現在覺得我做事心狠手辣、自私自利,那是因為你們不知道,上帝把女人的輝煌放在了人生前面,把男人的輝煌放在了人生後面,你們走在人生的巔峰上,男人當然愛你們,等過二十年,等歲月把她們煉成金,把你磨成泥,再回想我想在說的話……就會知道,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永恆的……」沒過多久,她的嘴角就流出了黑色的液體,洛薇閉著眼睛晃晃腦袋,察覺那是毒變得血,顫聲說:「謝太太?」
謝欣琪看了母親一眼,驚慌失措地喊道:「媽!」
常楓聽見也看過來,用槍指著周錦茹:「你最好別死,不能這樣便宜了你。」
周錦茹哼笑一聲,目光冰片般掃向常楓:「今天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失敗就赴死的準備……現在我一無所有,你想讓吳賽玉的兒子、小賤人的侄子看到我跌入低谷的模樣?」她捂著胸,劇烈咳嗽起來,吐出大口大口的血:「她這輩子……都別想……比過……我」
也不知道她口中說的「她」到底是姐姐還是妹妹,她就已經從椅子上滑下去,倒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很長一段時間,教堂裡都只有謝欣琪的抽泣聲。她從小是這樣恨這個母親,多少次恨不得母親從來不存在,但這一日,她也只能抱著母親的屍體不停流淚。洛薇雖然與這個女人沒有感情,卻也被謝欣琪這樣痛苦的模樣感染,默默擦掉了一些眼淚。即便賀英澤回來了,說要帶她離開,她也說要留下來安慰謝欣琪。
天色漸晚,謝欣琪借他們的手機給謝修臣打了電話,讓他來接自己,洛薇也陪她在教堂裡等待,等謝修臣在教堂外按響了車喇叭,洛薇脫下自己的外套,搭在謝欣琪的肩上,攙著她離開教堂,拉開大門,外面像是另一個時節。教堂外的階梯下,謝修臣靠在車門上,穿著白西裝,繫著白領帶,襯衫卻是藍天的顏色,童話裡走出來的王子一樣,這是謝欣琪最後的救命稻草。她沒了父母,被男朋友劈腿家暴。不能再沒有這個哥哥,她抓緊洛薇的外套,含著眼淚,狂奔下台階,謝修臣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但為了安慰她,還是笑著朝她張開了雙臂。
就在這時,台階旁的花圃柵欄處閃現了一個女人的影子。謝欣琪因為情緒激動,並沒有留意那邊的動靜,謝修臣快速轉頭,看見那個女人雙手吃力地舉起槍,大叫一聲:「洛薇,你去死吧!!」
槍響震徹天空,一群白鴿從樹冠中驚起,飛向灰濛濛的高空從,洛薇站在教堂門口,吃驚地看著倪蕾不知從哪裡衝出來,對著謝欣琪的方向打了一槍,叫的還是自己的名字,常楓把洛薇和賀英澤推進教堂,從階梯扶手上跳了下去去,,徒手綁住了倪蕾。倪蕾時空地掙扎、大喊,被他擊中後頸暈了過去。
謝欣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被哥哥猛撲倒在地,背脊骨撞在石階上,一陣劇痛,然後聽見了槍聲,他壓在她身上,緊緊抱住她,死也不放手,他身體沉重如石,她伸手去推他,卻摸到了溫熱黏稠的液體,她舉起手看了一眼,被染成猩紅的手指讓她瞠目結舌。自言自語般,她輕輕說了一身「不」。然後把他推起來,看見他額頭被世界磕破,流下大片鮮血,雪白西裝被赤紅色從胸膛貫穿到背脊,而且鮮血越流越多……「不,不……」她慌亂地用手堵住汩汩湧出的鮮血,血卻從她的手指尖流了出來,把她的衣服也染成了紅色。謝修臣凝視著她的眼睛,面色已經和死人無異。
他的眼睛曖昧桃花不再,反而充盈著淚水,似乎想代替他的口,把壓抑多年的感情傾瀉而出。可是,他張了張嘴,卻只是虛弱的吐出兩個字:「……欣琪。」然後,他身體徹底軟下來,倒在她的肩頭。
謝欣琪扶著他的肩,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她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像要把內臟都震裂般,趴在石階上,長髮蓋住了面龐,她的嘴就這樣大大的張開,極致痛苦的表情像會永遠停留在她的臉孔上。讓她連呼吸都再也做不到。她抱住他的頭,手指發抖的抓住自己的頭髮,抓的滿臉都是血,久久的死寂到來,靜的可以聽到落葉墜地的聲音,接下來,神聖的教堂下,就只剩下了她語無倫次的、耗盡生命的悲愴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