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單純與清澈

半小時,楊啟程和缸子的人順利脫出,到了安全的地方,清點戰果。

缸子笑說:「爺一人幹翻三個,寶刀未老!」

「我兩個!」

「我一個!但是他們十六個車輪子都讓我捅破了!」

「傻逼!一車捅破一個就成,你他媽捅十六個,吃飽撐的?」

「……」

楊啟程悶聲靠著車身,扯掉身上的被血浸透了的背心。

缸子跟人樂了一圈,沒看見楊啟程,回頭一看,「你幹啥一個人在這兒?裝逼?」

楊啟程比了一掌。

缸子一愣,也伸出手掌,跟他一擊,「耶!」

「……」楊啟程黑著臉,「老子想說打了五個!」

缸子撓撓後腦勺,「哈哈!不錯啊兄弟。」

「最後那下要不是老子替你挨了,這會兒你就到閻王跟前吹吧!」說著,嘴裡嘶了一聲,扭頭去碰背上的傷口。

缸子一驚,忙抓著楊啟程的肩將他翻了個個兒。

近一尺長的口子,皮肉都翻了過來。

「這得趕緊送醫院。」

「診所裡敷個藥得了,明天還有事。

缸子瞥他,「明天你就別去了,你還怕我一人鎮不住?」

楊啟程想了想,點頭,「行,請客我先欠著。」

缸子將楊啟程送回扁擔巷,臨走前囑咐:「你躺會兒,起床了趕緊去診所上藥。」

楊靜心裡掛著楊啟程的事,睡不踏實。睡一陣醒一陣,迷迷糊糊聽見敲門聲,立即一個激靈,飛快爬起來。

打開門,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楊靜驚叫:「程哥,你受傷了?」

楊啟程進屋,在床板上坐下,咬牙忍了會兒,抬頭看楊靜,「去打盆涼水來。」

楊靜二話不說,拎上塑料桶接了半桶水提回來。

楊啟程將毛巾投進水中,伸手去撈,扯著背後傷口,立即抿緊了嘴。

楊靜忙將他手一格,「我來!」

楊啟程也不推辭了,「把背上血擦一擦,別碰到傷口。」

楊靜點頭,擰乾毛巾,單腿跪在床板上,側身看向楊啟程後背。

傷口在肩胛骨上,猙獰可怖,血已經止了,背上全是半乾的血跡。

楊靜吸了口涼氣,手指輕輕發抖,攥著毛巾的一角,緩緩探上前。

擦了一下,問:「疼不疼?」

「不疼。」

又擦了一下,「疼不疼。」

「不疼。」

擦到了傷口邊緣的地方,「疼不疼。」

「……別磨磨唧唧!快點兒擦!」

話音剛落,有什麼滴在了背上。

楊啟程愣了一下。

「程哥,對不起……要不是我……」

哭腔。

楊啟程回頭。

楊靜低垂著頭,眼睫毛沾了水滴,鼻頭泛紅。

毛巾的一角輕輕緩緩地貼著他背上的肌肉。

「不是為了你,」楊啟程別過頭,「換成別的人,在我地盤上被人欺負了,我都不會不管。」

他背上疼得要命,這會兒語氣卻難得十分和緩。

沒有人能輕易拒絕別人真心實意的關心。

然而他耐心也就能維持這麼一小會兒,「別哭了!趕緊擦完,老子要睡覺。」

楊靜憋著淚,稍稍加快了動作。

終於擦完,她將毛巾扔進桶裡,清水立即被染成血色。

「抽屜裡有卷紗布,還有酒精,拿過來。」

楊啟程的東西,楊靜沒敢亂翻。

兩個抽屜裡,全都亂七八糟,找了一會兒,翻出一隻塑料袋,所有藥品都在裡面。

楊靜將塑料袋扯出來,又帶出一串亂七八糟的東西。

其中有個白色的小紙袋,裝登記照的。

「快點!」

楊靜「哦」了一聲,趕緊提起整個袋子回到床邊。

她用棉簽沾著酒精,給傷口邊緣消毒。

碰到的時候,楊啟程嘴裡嘶了一聲,她也跟著手一抖,「對不起。」

飛快消完毒,楊靜將紗布展開,從肩頭到腋下,纏住楊啟程肩胛骨上的傷口。

等她處理完桶裡的血水回來時,楊啟程已經倒頭睡下了。

楊靜收拾好塑料袋子,拉開抽屜的時候,再次看到了那個裝登記照的白色小紙袋。

她回頭看了一眼,楊啟程睡得很沉。

她將紙袋打開。

裡面有張登記照,很舊,邊角泛黃。

紅色的幕布背景,一個扎馬尾的女孩,約莫十四五歲,面龐清秀,眼睛明亮,微微笑著,露出頰上的一個梨渦。

離天亮僅剩幾小時,楊靜定了個鬧鐘,打算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

屋內楊啟程的鼾聲均勻細微。

楊靜睡不著。

她翻了個身,躺一小會兒;又翻一個身,再躺一小會兒。

最後翻了個身,平躺著盯著頭頂上空。

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楊靜起了個大早,給自己和楊啟程買早餐,拎著豆漿油條回到筒子樓,楊啟程還沒起床。

她掛心他的傷勢,然而又不好吵醒他,悄悄站在床邊看他一會兒,給他留個條兒在桌上,出發去學校。

楊啟程一覺睡到中午。

桌上早餐早就冷了,他抽出一根油條,嚼了兩口,看見旁邊擱著一張紙條。

拿起來一看,楊靜寫的:程哥,醒了去醫院看看,切記切記!!!

三個感歎號。

楊啟程鼻子裡笑了一聲,拆開已經冷了的豆漿的包裝,喝掉大半杯,換了身衣服,去診所。

上完藥,在樓下隨便將就一頓,回房間接著睡。睡到下午兩點,被缸子的電話吵醒。

缸子聲音急切:「老楊,你傷好點了沒?」

「怎麼了?」

「你要是能行,過來一趟吧,老烏的人找上門來了……」

楊啟程一個翻身起來,「我馬上來。」

下午放學,楊靜沒在學校耽誤,第一時間回家。

誰知楊啟程仍然躺在床上。

楊靜嚇了一跳,以為他睡了一整天,仔細一看,桌上的早餐沒了,楊啟程身上也穿了衣服。

楊靜坐到床邊,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程哥。」

楊啟程沒應,也沒動。

「程哥?」

楊靜伸手點了點他的肩膀,仍然沒有反應。

楊靜便握住他膀子,伸手一推,一愣。

手心裡熱烘烘的。

楊靜忙拿掌心試了試他額頭,滾燙。一摸脖子,同樣如此。

她費力地將楊啟程翻了個身,肩胛骨上,白色的上衣已有血滲出來。

天熱,估計是發炎了。

她記得昨晚那塑料袋裡是有消炎藥的,翻出來一看,全過期了。

她從自己睡覺的床墊裡摳出布包,數出一張,想了想,又拿出一張,仔細揣進口袋。

正走到門口,忽見走廊那頭走來四個人。

為首的那個幾分眼熟,楊靜想了想,上回的「粗噶男聲」!

屋漏偏逢連夜雨。

楊靜忙將門摔上,然而那四人已循聲而來。

「楊啟程!」

門板被踢得幾乎散架,楊靜背靠著,咬緊唇,不做聲。

「老子知道你在裡頭!有本事你今天就甭出來了!看他媽誰耗得過誰!」

楊靜重回到窗邊,又拿手掌探了探楊啟程身上,燙得幾乎能烙餅。

小坐了一會兒,外面忽然沒聲了。

楊靜走去門口,趴在地上,順著門板下的縫往外看了一眼,齊刷刷的幾條腿,人還沒走。

正要起來,那門板又是「咚」的一聲,嚇得楊靜差點跌過去。

天色漸暗,楊靜枯坐著,時不時被突如其來的踢門聲驚得一跳。

她將暖水瓶裡的水倒在桶裡,放涼了給楊啟程擦了擦身體,然而擦了一道又一道,絲毫沒有退燒的跡象。

窗外傳來辣椒炒肉的嗆人香味,巷子裡狗吠陣陣,天色越來越暗。

等不了了。

楊靜深吸一口氣,上前去打開門。

「喲喲憋不住了——怎麼是你?這回你媽去哪兒?閻王殿?」

後面幾人哈哈大笑。

楊靜冷眼看著「粗噶男聲」,「什麼事?」

「什麼事?」「粗噶男聲」一腳踹開門板,大搖大擺走進屋內,「還債!」

楊靜忙幾步退到床邊,將楊啟程攔在身後,「多少,我替他還!」

「粗噶男聲」斜眼上下打量,「你還?你知道這孫子欠了多少嗎?二十萬!一分的利!」

楊靜張了張口,「……一分的利是什麼意思?」

「粗噶男聲」將她往外一扯,「甭廢話!楊啟程,別他媽挺屍了!趕緊還錢!」

楊靜忙去拉「粗噶男聲」,「你別動他。」

「粗噶男聲」一眼瞅見楊啟程背後的傷,一巴掌呼上去,「呵!掛綵了!」

楊啟程無意識地悶哼了一聲。

楊靜只感覺神經也疼得一扯,抬手將「粗噶男聲」猛地往後一扯,「你別動他!」

「粗噶男聲」腳裡趔趄了一下,站穩,「我操你媽!老子就動了,怎麼著!」

「錢我替他還!八千夠了嗎?」

四人靜了一下。

放高利貸的,哪指望真一次性收起,一月一月,刮點兒利。

楊靜將床墊裡那布包摳出來,往「粗噶男聲」男生手裡一拍,「趕緊滾!」

「粗噶男聲」笑了一聲,「呵,欠債的還當起大爺了!就這麼點?」

「就這麼多,還剩條命,你要不要?」

她瞪著眼,眼白裡泛著血絲,神色狠厲,像頭被逼到絕路的幼崽。

「粗噶男聲」掂了掂手裡的布包,「這次就饒了你,下回老實點兒!」一揮手,「走走走!收工吃飯!」四人簇擁吆喝著走了。

楊靜渾身脫力,在床沿上坐了會兒,抹了抹眼睛,一摸褲子口袋,那兩百塊還在,她得趕緊去給楊啟程買藥。

剛到樓梯口,和缸子迎面撞上。

楊靜癟了癟嘴,「缸子哥。」

「我剛在巷口碰見老楊債主了,沒事兒吧?」

楊靜垂著眼。

缸子一驚,「他們上門來了?動沒動手?老楊怎麼樣?」

楊靜搖了搖頭,「我打發走了。」

「怎麼打發的?」

楊靜微微抬眼,嘴唇微張,終是沒說,「程哥發炎了,在發高燒,我去診所給他買點藥。」

「我操,這麼嚴重?你趕緊去吧,我去看看老楊。」

楊靜點頭,將鑰匙給缸子。

楊靜剛走出筒子樓,聽見上面缸子喊她,「別買藥了!他這得送去掛水,你等等!」

缸子哼哧哼哧地將人背下來,「真他媽沉!」

楊靜伸手在背後托著楊啟程,盡量減輕缸子的負擔。

到了診所,掛上水,沒到半個小時,楊啟程燒就退了,人也醒了。

楊靜趕緊給他倒了杯水。

楊啟程咕咕喝完,杯子遞給楊靜,「再倒點兒。」

缸子起身舒展筋骨,「老楊,我說你行不行啊,又是發炎又是發燒,咋改行當起林黛玉了?」

「你他媽就會說風涼話,這刀替誰挨的?還一個人鎮得住,鎮得住個屁!」

缸子嘿嘿笑了一聲,朝著鹽水瓶看了一眼,「怎麼還剩這麼多,這也滴太慢了,趕緊輸完了咱出去吃點宵夜!」說著伸手就要去跳流速。

楊靜將他手一擋,「缸子哥,別太快了,太快了藥起不到效果。」

缸子收回手,「行行行,聽你的!我出去抽根兒煙。」

楊啟程手撐著床板,用力起身,楊靜忙上前幫忙扶她。

楊啟程坐起來,想抽煙,瞅了瞅四周,都是病人,便沒將煙點燃,只咬著濾嘴,過乾癮。

「今天是不是有人來找我了?」

「嗯,上回那四個人。」

楊啟程瞥她一眼,「那你怎麼打發走的?」

楊靜撇下眼,沒吭聲。

楊啟程盯著她,「給錢了?」

楊靜還是沒吭聲。

「給了多少。」

「……」

「……問你話呢,給了多少?」

「八千。」

「我他媽……你媽給你留了多少?」

「九千。」

「……全給了?」

「嗯。」

楊啟程不說話了,吐出嘴裡的煙,心裡莫名竄出一股火氣,卻也不知道該氣誰。換做平時,一打四分分鐘的事兒。這四人虛張聲勢地找他要了半年,他一毛錢都沒還過。

過了半晌,楊啟程吐出一口濁氣,「你是不是傻逼,不會給缸子打電話喊救兵?」

楊靜張了張口,這她真沒想到。

人一到危機時刻就容易犯蠢。

「……對不起。」

楊啟程氣得受不了,一巴掌拍她腦袋上,「說你傻逼你還真傻逼,你道什麼歉?」

楊靜不說話了。

她這會兒真覺得委屈,怎麼做楊啟程都要罵。

可那時候,她只想著快點出去,只想著趕緊給楊啟程買到退燒藥。她沒想那麼多。

片刻,楊啟程也覺得自己說話有點重,語氣和緩了幾分,「以後別這麼老實了,他們收債的,不敢真正犯事兒,你就賴著,他們能把你怎麼著?」

楊靜緩緩抬眼,「……可是,你在發燒,我怕你死了。」

她眼睛濕漉漉的,濕漉漉的清澈。

楊啟程愣了一下,再說不出話來。

過了片刻,楊啟程伸手把流速調快了。

楊靜抬眼看了眼,沒阻止。

半瓶子藥水,十分鐘就流完。楊啟程自己扯了針頭,捻起旁邊盤子裡的棉花,往針眼兒上一摁,「走吧。」

「還要開藥。」

楊啟程腳步頓了頓,「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楊靜拎著藥,走出診所。

今晚上月亮更好,懸在沒有一絲雲片的天上,月光流水似的淌了一地。

楊啟程蹲在一旁的台階上,仰著頭抽煙。

楊靜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兩個人都沒說話。

只有月光,只有楊啟程指間緩緩騰起的煙霧,只有微風,只有遠遠的,像是在另一個空間的塵世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