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病(中)

手術前一天,楊靜自早上開始就只能吃流食了。晚上八點,護士端來一大鐵缽的藥水,要楊靜喝下去。

那藥水一股鹹味兒,十分噁心,楊靜喝了兩盅就撐不住,問護士能不能不喝了。

「不喝要灌腸的。」

「那我灌腸……」

話音沒落,腦袋上挨了一下,楊啟程瞪她,「趕緊喝。」

楊靜苦著臉,「不好喝……」

楊啟程不為所動。

楊靜只得淚眼汪汪地拿起杯子,舀了半杯,皺著眉喝了一小口。

護士笑了,「你這樣更難受,大口喝吧。」

楊靜一咬牙,一鼓作氣又喝了兩杯。過了一會兒,肚子裡開始咕嚕咕嚕叫,她立即摀住肚子奔去洗手間。

趁著這時候,楊啟程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那藥水……

「呸!」他一下吐了出來。

還真挺難喝。

護士又敦促楊靜喝了兩杯,囑咐她過十點了就不得喝水。

楊靜一趟一趟跑洗手間,最後肚子裡都清空了,才終於消停下來,洗漱之後,爬上床休息。

楊啟程臨走前,將她枕頭底下的小說都抄出來,「早點睡,今天不准再看書了。」

第二天清晨,楊啟程早早趕來醫院,送楊靜進手術室。

楊靜身上穿著醫院的病號服,藍白條紋的。

她手臂往外伸,因為一晚上沒喝水,嗓子乾啞,「……哥。」

楊啟程低頭看了看,她從袖管裡伸出的手腕蘆管一樣纖長,似乎一捏就斷。

楊啟程伸手,將她手輕輕一握。

她手指發涼,掌心裡有汗。

楊啟程難得和顏悅色,「別怕。」

楊靜點了點頭。

「全麻,沒什麼感覺,睡一覺就做完了。」

楊靜又點了點頭。

楊啟程不自覺地用力,將她手指一捏,片刻之後,鬆開。

楊靜跟在護士後面進了手術室,門合上之前,又扭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恰好對上楊啟程的目光,他神情與平日沒什麼不同,目光更深一些。見她回頭張望,衝她點了點頭,似是安撫。

楊靜深深呼吸,轉過頭來。

楊啟程在走廊裡等著,哪兒也沒去。

不一會兒,缸子提著果籃和營養品來了。

「進去了?」

楊啟程點頭。

缸子把東西先放去病房,回到走廊,從大衣內口袋裡掏出一封存折,遞給楊啟程,「我平常也不存錢,就這麼多。」

楊啟程接過,低聲說了句:「謝了。」

缸子摸了支煙出來,咬在嘴裡過乾癮,「你打算就這樣?」

楊啟程看他一眼。

「這回還是小事,以後再有什麼意外,錢去哪兒湊?就白天看場子這點兒錢,塞牙縫都不夠。」

楊啟程沒說話。

「還是上回跟你提的,現在有個機會。」

「說說。」

缸子說:「我認識一個人,做藥材生意的,這次打算進藏,車隊缺倆司機,最好有點身手的,路上遇到點兒什麼事也不怵。」

「能拿多少錢?」

「錢不是重點啊,重點是跟著跑幾趟,熟悉流程了,咱可以自己單幹。」

楊啟程沉吟,「楊靜得住一周才能出院。」

「不急,車隊還要半個月才走。你考慮考慮,我讓人把這位子先留著了。」

正說著話,楊啟程手機響起來。接起來一聽,楊靜班主任打過來的,問他手術室的位置。

過了片刻,厲昀過來了。

楊啟程做介紹,「楊靜的班主任,厲老師。」

厲昀朝缸子伸出手,笑說:「你好,我叫厲昀。」

缸子忙輕輕握了握,「我是老楊朋友,曹鋼。」

寒暄幾句,厲昀問:「進去多久了?」

楊啟程答:「半個小時。」

厲昀說:「不知道順不順利。」

缸子笑說:「肯定沒問題,這丫頭命硬著呢。」

厲昀笑了笑。

厲昀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缸子側過身去同她聊天,「厲老師教什麼的?」

「語文。」

「那巧了,我以前還當過語文課代表。」

厲昀笑一笑,「那真是巧。」

「可不是,我現在還能背《出師表》。」

「曹先生記性好。」

缸子嘿嘿一笑,又問:「厲老師工作幾年了?」

厲昀正要回答,意識到缸子這是在委婉問她年紀 ,便只笑了笑,答道:「沒幾年,今年剛當班主任。」片刻,她心念一動,問,「曹先生哪裡高就?」

缸子笑了,「高就談不上,什麼來錢做什麼。」

「做生意的?」

「……算是吧。」

「楊先生也是?」

缸子瞅了楊啟程一眼,「嗯,我倆一個鼻孔出氣。」

正這時,楊啟程忽然插話,「你們先幫忙看一會兒,我出去抽支煙。」

厲昀看著楊啟程身影走遠了,收回目光,又問缸子:「楊先生跟楊靜是堂兄妹吧,兩人差多少歲?」

缸子哈哈一笑,「他倆恰好一個姓,不是親戚。老楊今年二十三,大十歲吧。」

厲昀怔了怔,「沒血緣關係?」

「沒有。」

厲昀沉默片刻,才又笑了笑,「那楊先生對楊靜挺好的。」

「老楊這人仗義。」

缸子很會活躍氣氛,然而厲昀卻有些心不在焉。

終於,她逮到一個機會,又問:「楊靜上學期走讀,是住楊先生家裡?」

缸子心生警惕,微微瞇了瞇眼,笑說:「沒,他倆是鄰居,住一棟樓。」

缸子這人有個毛病,瞅見漂亮姑娘了,總會習慣性地撩一撩。然而萬花叢中過,這麼多年,他喜歡的姑娘全是一個類型的:脾氣直爽,有一說一,愛憎分明。這樣的姑娘愛起來爽快,分起來也爽快。顯然,厲昀並不是這樣的人。

很快,楊啟程抽煙回來了。

有缸子找話題,氣氛倒不十分尷尬。又過了二十分鐘,缸子問:「厲老師上午沒課吧,要是耽誤你時間……」

厲昀忙說:「我今天沒課,再說,我是楊靜班主任,我得對她負責。」

缸子笑了笑,終於沒轍。

他這人唯獨不擅長應付端著架子一板一眼的人,今天恰好碰上箇中高手。然則既然厲昀在場,他也不好意思完全晾著她只跟楊啟程聊天。

想了想,乾脆起身,「我也出去抽支煙,一會兒回來。」

厲昀望著缸子走遠了,暗暗舒了口氣。

楊啟程翹腿坐在對面椅子上,面無表情。

厲昀看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暗暗屏住呼吸,將穿在外面的一件薄風衣外套脫下來,搭在提包上。

楊啟程目光掃過來。

她裡面穿著一件白色襯衫,在腰上繫了個結;襯衫裡面,是一件黑色的吊帶。

楊啟程靜了數秒,「我見過你。」

厲昀動作一頓,笑說:「我跟楊先生應該見過不少次了。」

楊啟程搖頭,「上半年,三川路一家酒吧裡,我見過你。」

厲昀愣了愣,片刻後驚訝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兩個朋友打架,你是那時候的……保安?」

楊啟程點頭。

厲昀笑了,「我是說那天在學校第一次見到楊先生,就覺得十分面善。」

楊啟程表情有所緩和。

厲昀笑說:「也是緣分。」

她觀察著楊啟程的表情,「我其實早就想跟楊先生好好聊一聊,」她頓了頓,「關於楊靜的事。」

楊啟程看她,「楊靜怎麼了?」

厲昀斟酌片刻,認真問道:「楊先生聽沒聽說過創傷後應激障礙?」

楊啟程搖頭,神情平淡。

厲昀解釋道:「創傷後應激障礙,一個人受傷以後,很可能會延遲出現一種精神障礙。這種精神障礙分為很多類型,其中一類,是迴避和麻木型……」

「你是說楊靜有病?」

厲昀一愣,「楊先生,不是這個意思。我修過心理學,我覺得楊靜的反應,有些符合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她情緒太壓抑了,需要得到疏導。」

楊啟程本有些不以為然,但聽見最後一句卻頓了頓。

「人就像一個容器,如果負面情緒只進不出,久而久之,很可能影響心理健康。」

楊啟程看她一眼,神情有所緩和,「每個人表達方法不一樣。」

厲昀點頭,「但是人都會有傾訴的慾望,不管用什麼方式。關於她母親去世這件事,她有沒有找你,或者找其他人傾訴過?」

楊啟程沉默。他相信,楊靜不會願意對任何一個人講這件事。

半晌,他沉聲問厲昀:「你有什麼辦法?」

厲昀微蹙著眉,輕輕歎了聲氣,「老實說,我有心無力。楊靜戒心很強,對不熟悉的人很有敵意。」

這點楊啟程認同。

「需要一個她絕對信任的人,幫助她把負面情緒紓解出來。」厲昀看著楊啟程。

楊啟程問:「你是說我?」

厲昀點頭,「你是楊靜哥哥,對她最熟悉。具體怎麼做,我可以幫你們。」

楊啟程沉吟,片刻後只說:「這事以後慢慢再說吧。」

厲昀笑一笑,也不再說什麼,點頭說好。

又等一個小時,手術終於結束,楊靜被推回病房,她全身都接著管子,氧氣罩、輸尿管、輸液的輸血的……一張小臉跟白紙一樣,沒有一點血色。

楊啟程伸手碰了碰她的臉,冷得彷彿冰碴,一摸手臂,也是如此,便將被子掖得更緊。

快到午飯時間了,楊啟程讓缸子請厲昀吃飯,自己留在病房陪護。

厲昀忙說,「我回學校吃,中午還要去宿舍查寢。」

楊啟程點頭,「下回請厲老師吃飯。」

送走厲昀,缸子又轉回來問楊啟程,「吃點啥,我給你帶。」

「隨便。」

「楊靜能吃嗎?」

「八小時內水都不能喝。」

缸子看了看床上的楊靜,歎一聲氣,「也是可憐。」

楊靜被叫醒了,護士過來替她量了量血壓,把氧氣罩撤下。

楊靜張了張口,啞聲問:「手術做完了?」

「早做完了。」

楊靜嘴唇上起了一層死皮,「……我想喝水。」

楊啟程倒了杯溫水,拿棉簽蘸著,替她擦了擦嘴唇,「忍著,還不能喝水。」

楊靜清醒了一會兒,又接著睡。楊啟程百無聊賴,把楊靜租的書拿過來看。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楊靜嘴裡輕輕哼了一聲。

楊啟程抬頭,發現楊靜睜開了眼睛,「疼?」

麻藥作用已經消退,為了止血,傷口上還壓著沙袋。

楊靜只說,「有一點,不是很疼。」

「疼就睡一會兒。」

然而背也疼,又疼又僵。

楊靜輕聲說,「好。」

楊啟程低頭看了一會兒書,抬頭去看楊靜,卻發現她並沒有睡。

她緊蹙著眉,牙齒緊咬著嘴唇。

楊啟程丟了書,抬手按鈴。

片刻,護士進來。

楊啟程問:「能不能給她用點止痛的。」

護士走到楊靜身旁,仔細看了看,「我去問問醫生。」

過了半晌,護士拿著小半瓶藥水回來,換上正在輸的,「只能打這一次。」

楊啟程點頭。

護士在記錄卡上寫了一行字,調了調流速,「輸完了按鈴叫人來換。」

藥水見效很快,不過十來分鐘,楊靜再度合上眼。

晚上六點,今天的藥水終於打完。楊啟程回家洗了個澡,換了套乾淨衣服,吃過晚飯方又回到病房。楊靜已經醒了,比之前精神稍好。

楊啟程問她:「還疼不疼?」

楊靜搖頭,「好些了。」

楊啟程「嗯」了一聲。

然而楊靜看著他,欲言又止。

「怎麼了?」

楊靜支支吾吾,「我……我想上廁所。」

楊啟程頓覺尷尬,輕咳一聲,「插管子了……」

楊靜漲紅了臉。

楊啟程站起身,主動迴避,「我出去抽支煙。」

晚上八點左右,陳駿過來探病。

他這回沒給楊靜帶書,而是帶了個MP3。

陳駿一邊給她演示怎麼操作,一邊說:「電都充好了,能用七八個小時,裡面有兩百首歌。」

楊靜說「謝謝」。

陳駿在床邊坐下,「其實中午就打算來的,被祝老師叫去幫忙了。」

「沒事。」

陳駿看她,「疼不疼?」

「還好。」

陳駿把自己額前的頭髮撩起來,「我額頭上有個疤,能看見嗎?」

楊靜瞥了一眼,「不明顯。」

「小學三年級出車禍留下的,縫了二十多針。我奶奶說,小時候把罪都受了,以後就會一帆風順。」

楊靜勾了勾嘴角。

陳駿看她笑了,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鼻子。

楊啟程在一旁看得想笑,覺得自己電燈泡似的礙眼,便站起身往外走。

楊靜忙問:「去哪兒?」

「透氣,房裡一股藥味兒。」

陳駿收回目光,看向楊靜,「程哥晚上要在這裡陪床?」

楊靜搖頭,「不知道。」

以楊啟程的性格,哪裡耐得了這個煩,病房裡又小又悶,還不能抽煙。

「那半夜有什麼需要……」

「總有辦法。」

一直盤旋在腦中的疑問再次冒出來,陳駿猶豫片刻,還是說出口,「楊靜,我覺得……程哥和你不像堂兄妹。」

「本來就不是。」

陳駿愣了愣,「那你上回說……」

「我沒說。」楊靜瞥他一眼,「不管是不是,反正無論如何,他就是我哥。」

陳駿緊抿嘴角,沉默片刻,轉移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