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病(下)

陳駿坐到九點離開,楊啟程卻仍然留在病房,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九點半,沒走;十點,仍沒走。

十點半,楊啟程去了趟洗手間,回來關上病房大燈,脫鞋往旁邊床上一躺,吩咐楊靜:「睡覺。」

楊靜無聲笑了笑,語氣倒是平靜,「哦。」

睡了沒一個鐘頭,楊靜醒了,胃裡翻騰,頭暈目眩。

她氣若游絲地喊了一聲:「程哥。」

那邊呼吸沉沉,沒動靜。

楊靜只得抬高聲音,又喊一次。

便覺黑暗裡身影騰地坐了起來,「怎麼了?」

「……想吐。」

楊啟程急忙開了燈,從床底下拖出塑料盆,坐到床沿上將楊靜上半身扶起來。

楊靜扒著盆子,「哇」一下吐了。

然而她一整天滴米未進,胃裡空空如也,只剩下胃酸。

吐過一陣,楊靜躺了半小時,又開始反胃。

折騰大半宿,身上傷口開始發疼,胃又似整個翻了過來。

楊靜精疲力盡,又痛又難受,終於受不了,最後偏著腦袋,小聲地哭了起來。

楊啟程一愣,半晌,伸手按著楊靜的肩膀,「哭什麼。」

楊靜嗚嗚抽泣,並不答話。

楊啟程有些煩,但也有些揪心。大掌搭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輕拍,「麻藥醒了是會這樣,明天就好了。」

楊靜鼻頭通紅,眼淚沒入鬢邊的髮絲裡,額上一層冷汗。

楊啟程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拿大拇指腹替她抹眼淚,「行了行了,別哭了。」

過了一會兒,哭聲漸歇。

楊啟程起身將毛巾打濕,「啪」一下搭在她臉上,使勁擦了幾下,動作一點不溫柔。

楊靜覺得自己皮膚都要給他搓下來了,小聲抗議,「輕點。」

「大半夜不睡,真他媽事真多。」

楊靜笑出來。

「笑屁。」

楊啟程將毛巾晾起來,又拿棉簽給楊靜蘸水擦了擦嘴唇,「還想不想吐?」

楊靜搖頭。

凌晨三點,楊靜終於睡著了。

黑暗裡,呼吸沉緩悠長。

楊啟程聽著,也合上了眼。

第二天,楊靜被准許開始吃流食。然而她食慾不振,一碗稀飯只能喝下一半。

楊啟程總不耐煩,卻也沒有哪一次真的撇下她不管。

到第四天,醫生給楊靜檢查以後,囑咐她可以開始下地運動了,最好每天上午和下午各走動半個小時。

楊靜一動傷口就疼,然而怕腸子真的糾在一起,只得每天咬牙從床上爬起來,佝著腰,在楊啟程偶爾的嘲笑中繞著房間和走廊慢慢散步。

這天,缸子過來探望,一來就看見楊靜插著腰,蝸牛似的慢慢挪動。

缸子笑問:「你程哥呢?」

「病房裡。」

「你不進去啊,外面冷。」

楊靜苦著臉,「我還要走二十分鐘,缸子哥你先進去吧。」

缸子推門一看,楊啟程翹腿躺在病床,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小說。

「喲,您擱這兒度假呢。」

楊啟程瞥他一眼。

缸子拉了張椅子坐下,「楊靜還有幾天出院?」

「三四天。」

「跟你說的那事,考慮怎麼樣了?那邊要確定名單,你要是不去,他們找別人頂上。」

楊啟程丟下書,從床上坐起來,「我再想想。」

「怎麼娘們兒一樣磨磨唧唧,去不去。一句話的事。」

楊啟程煩躁,「明天給你答覆。」

缸子瞅他,往門外努了努嘴,「不放心?」

楊啟程沒吭聲。

「在學校不會出啥事兒,不還有那個厲老師嗎?」

楊啟程蹙眉,「關她什麼事。」

缸子笑了,「她對你有意思,看不出來?楊靜是你妹妹,她肯定會格外照顧。」

楊啟程不以為然。

「反正都是混吃等死,換個混法,即便不成,再不濟還能比現在更差?」

缸子也懶得諄諄教誨了,瞅見櫃子上有盒草莓,拆開來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個,嚼兩下,搖頭,「不好吃,你買的?」

「三十塊一斤,我買得起?」

缸子笑了,「哦,上回那小子買的?對楊靜很上心嘛。」

正說著話,楊靜推門進來。

缸子一看時間,差不多得去吃晚飯了,便問楊啟程:「出去吃飯?」

楊啟程起身,「去。」看了看楊靜,「想吃什麼?」

「隨便。」

「哪有隨便賣。」楊啟程白她一眼,披上外套,和缸子一道出門。

楊靜躺在床上看了半本書,楊啟程拎著飯菜回來了。

有菜有湯有粥,特意避開了發物。

楊靜把飯盒一一打開,坐在床沿上。

她喝了小半碗湯,抬頭看向楊啟程,小心翼翼徵詢:「程哥,一會兒能不能陪我到樓下走一會兒,樓裡空氣悶。」

楊啟程看她,「你能走?」

「我慢點,可以的。」

十一月的夜晚,風已有些料峭。

楊靜病號服外套了一件外套,腳下穿著棉拖鞋。她剛剛吃飽飯,身上很暖和,並不覺得冷。

楊啟程腳步放得很緩,然而即便這樣,楊靜仍是比他慢,兩人隔了三四步的距離。

空氣中有股枯葉和冷霜的蕭索氣息,燈光下,從嘴裡呼出的氣體變成小團小團的白霧。

他們從住院部走到了前面的門診大樓,大樓旁有個寬敞的草地。

楊啟程抬頭看了看,草地旁錯落支著幾個木凳,「坐不坐?」

楊靜點了點頭,「那坐一會兒吧。」

楊啟程卻沒坐下,點了一支煙,蹲在一旁默默地抽。

木凳旁有一株高高的狗尾巴草,楊靜一把揪起來,在自己手指上繞了幾個圈,鬆開,又繞幾個圈……她微微轉過頭,看向楊啟程。

他這幾天沒好好刮鬍子,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不說話的時候,看著比平時更凶。

然而楊靜並不怕他,即便他一不耐煩了就會滿口冒髒字。

「程哥……」楊靜輕聲開口,「我聽見你和缸子哥說的話了。」

楊啟程頓了一下,偏頭看她。

「你想做什麼事就去做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楊啟程輕哼一聲。

「我不想你打夜場,太危險了……」

「你懂什麼。」

楊靜沒反駁。

有風吹過來,撩起她鬢邊的頭髮,從耳朵擦過。

狗尾巴草被纏斷了,手指上有股淡淡的草汁味兒。

「程哥,我沒別的親人了。」

風將這句低語吹散,然而楊啟程聽見了。

……我沒別的親人了。

我只有你。

我不想你打夜場,太危險了。

楊啟程微微瞇起眼睛,咬著煙,卻半晌沒動。

最後,他站起身,猛吸一口,淡藍色煙霧霎時消散於風中。

「你懂什麼。」他仍是說。

楊靜抬頭看他,「好不好?」

她眸子清澈而深沉。

等了許久,楊靜在越發沉重的沉默之中,漸漸覺得有些冷。

楊啟程終於開口,「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楊靜忙問,「什麼?」

「認真讀書,考個好高中,好大學。」

楊靜毫不猶豫,「好。」

楊啟程哼一聲,「數學才63分,答應得倒是輕巧。」

楊靜嘿嘿笑了一聲,眼睛裡亮晶晶的。

楊啟程看她,「冷不冷?」

「不冷,我想再坐一會兒。」

楊啟程將身上外套脫下來,往她背上一搭。

這是件皮夾克,上面有股淡淡的膻味,內襯很暖,還帶著楊啟程的體溫。

楊靜抓住外套,「你不冷嗎?」

「不冷。」楊啟程摸了摸褲子口袋,「你坐著,我出去買包煙。」

楊靜點頭。

楊啟程身影漸漸遠了,繞過門診大樓,消失在夜色裡。

楊靜抓緊了外套,縮著脖子,輕輕抽了抽鼻子,嗅了一下。

等了十來分鐘,楊啟程的身影又出現在拐角處。

朝著這處,越來越近。

最後,他停在跟前,「走不走?」

楊靜點頭,緩緩站起身。

楊啟程仍是走在前面,楊靜跟在他身後,慢慢的,一步一步。

·

幾天後,楊靜出院了,但還不能上學,就又暫時住回了扁擔巷。

又過十來天,楊啟程和缸子要跟著車隊入藏。臨行前,楊啟程聯繫厲昀,委託她去找捨管協商,在一樓給楊靜另找個床位,方便她進出。

厲昀爽快答應,很快將此事辦妥。

楊啟程為了感謝她,踐行上次的承諾,請她吃飯。

楊啟程在約定地方等了約莫十五分鐘,厲昀打開電話問具體座位。楊啟程到門口去接,一推門便見厲昀正站在夜色中微微探頭張望。

她穿了一件杏色的風衣,沒有像平常一樣扎馬尾,柔軟的髮絲垂在肩後。

楊啟程出聲:「厲老師。」

厲昀轉過來,看見楊啟程,衝他微微一笑,「久等了,路上有點堵車。」

楊啟程搖頭,「沒等多久。」

到了座位,厲昀將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捋了捋頭髮,在楊啟程對面坐下。

楊啟程將菜單遞給她,「請點菜。」

厲昀推拒,微微笑著,「我沒來這裡吃過,楊先生你點吧。」

有沒有忌口?」

「不能吃蝦,容易過敏,其他都可以。」

楊啟程點頭,翻了翻菜單,喊來服務員點了幾道菜。

等上菜的時候,楊啟程給厲昀倒了杯熱茶。

厲昀笑了笑,捧著杯子抿了一小口,「天氣開始冷了。」

楊啟程點頭。

厲昀看向楊啟程,「聽楊先生的口音,好像不是旦城本地人?」

「暮城的。」

「我大學的時候,在暮城山區支教過半年。」

楊啟程看她,「哪個山區?」

厲昀報了一個地名。

「離我家不遠,一百多公里。」

厲昀點頭,「不過路難走,一百公里開車要三四個小時。我們當時坐的直達大巴,從旦城到暮城一共二十個小時,去山區又走了七個小時……後來整車人都吐了,除了司機。」

楊啟程「嗯」了一聲,「厲老師工作幾年了?」

厲昀頓了頓,「我比楊先生大幾歲。」

「你看著小。」

「是嗎?」厲昀笑了,「班上不少女生背後叫我老女人。」

楊啟程看了看厲昀。

私底下,她好像並不是那麼古板說教,起碼今次比上回在手術室外同他講什麼「精神障礙」要可愛得多。

「小姑娘都叛逆。」

厲昀微微一笑。

菜端上來,楊啟程問厲昀喝不喝酒。

厲昀想了想,「喝點啤酒吧,冬天喝酒暖和。」

楊啟程給厲昀先倒了一杯,舉杯敬她,「謝謝你照顧楊靜。」

厲昀忙說:「我分內的。」

兩人邊吃邊聊,吃了快一小時,酒足飯飽。

路燈底下繞著一層單薄的霧氣,讓橙黃色的燈光沾染了水汽一樣。

楊啟程問厲昀,「你怎麼回去?」

「我去前面打的。」

「我送你過去。」

楊啟程配合厲昀的步調,走到路邊等車。他摸了摸口袋,「我去旁邊抽支煙。」

厲昀忙說,「沒事。」

楊啟程點燃煙,走到一旁樟樹底下。

厲昀微微側身看他。

男人身形挺拔,就像他背後的樹一樣。夜色中,一點火星忽明忽滅,煙霧騰起,又飛快地消散。

楊啟程一支湮沒抽完,來了輛出租車,司機喊道:「去哪兒?」

「哦,去紅星小區……」厲昀捋了捋頭髮,沖楊啟程喊道,「楊先生,車來了,我先走了。」

楊啟程大步走過來,替她拉開了車門,待她坐上去,沉聲說:「厲老師,過幾天我要去川藏一趟,楊靜在學校裡,麻煩你多關照。」

厲昀點頭,「當然的。」

楊啟程說:「謝了。」

一摸口袋,掏出三十塊錢遞給司機,「師傅,多的錢找給她。」

說罷,關上車門。

厲昀這才反應過來,「……楊先生你太客氣了。」

車子發動,厲昀忙說:「再見。」

楊啟程點頭,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第二天,楊啟程送楊靜回學校,幫她安置妥當。

上課的時間,整個校園裡安安靜靜。

楊靜將楊啟程送到門口。

楊啟程看她,「存折上還有沒有錢?」

楊靜忙不迭點頭。

「過幾天要拆線頭,自己去醫院。」

「嗯。」

「有什麼事,找你班主任。」

楊靜撇了撇嘴,還是說:「嗯。」

「天冷了多穿點衣服,別感冒了。」

「嗯。」

楊啟程頓了頓,拉開金盃駕駛座的車門,「那我走了,你回宿舍休息。」

「程哥,」楊靜忙說,「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安全。」

「知道。」

「我等你回來……過年。」

楊啟程看她一眼,躬身鑽上了車,「回去吧。」

楊靜點了點頭,卻站著沒動。

車子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終於發動。

楊靜退回一步,目光久久追隨。

金盃很快駛遠,像抹淺淡的飛灰,塗在發白的天色之中。

楊啟程往後視鏡裡看了最後一眼。

小小的,一個黑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