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告白

楊靜到達KTV的時候,大家已經玩開了。

陳駿在跟人聊天,見她進門,立即拿了瓶飲料,起身到她跟前。

楊靜接過,說了聲「謝謝。」

「唱歌麼?」

「不會唱。」楊靜抬了抬眼,看著陳駿,「我有事要跟你說。」

陳駿拉開包廂門,「出去說吧,裡面吵。」

他們的包廂在最裡面,走廊裡少有人經過。走廊沒開燈,只有兩壁上嵌著幾何形狀的的綵燈,一眼望去,只覺浮誇而魔幻。

楊靜背靠著牆壁,微微偏著頭,看向陳駿:「我要告訴我哥。」

陳駿愣了一下,「他跟厲老師……」

「那跟我沒關係。」

陳駿沉默下來。

「陳駿,我一直想問你,你知道我媽是做什麼的嗎?」

陳駿聲音艱澀:「我……大概知道。」

學校就是個小社會,讀初中的孩子,心性尚未成熟,越發天真又殘酷。陳駿不是沒聽過那些傳聞,什麼「我爸爸的朋友的表哥親自去試過,便宜得不得了」,什麼「我跟楊靜是小學同學,我早就知道,其實不光她媽,她自己也……」

……楊靜最早被孤立,與這些傳聞不無關係。

楊靜看著他,「那你怎麼想?」

陳駿搖頭,「那跟你沒關係。」

他最早注意到楊靜,是初一剛開學的時候。開學典禮剛剛結束,一群人擠在樓梯上往上走。他正在跟朋友打鬧,聽見背後一道冷冷清清的聲音,「你東西掉了。」他一回頭,對上一雙清澈又淡漠的眼睛。他特意站在走廊裡,注意看她進了哪間教室才走。

楊靜似乎是笑了一聲,「……我以前,也覺得跟我沒關係。」

陳駿愣了愣,並不很清楚楊靜想要表達什麼。

楊靜抬了抬眼,望著前方上空一盞閃爍的綵燈,「……她一輩子,只做了兩件事。破壞了自己的家庭,又專門破壞別人的家庭。在這一點上,她豐功偉績……」楊靜閉了閉眼,「……沒人比得上她。」

陳駿莫名覺得心慌,下意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頓了一下,楊靜轉過頭來看他。

陳駿神色嚴肅,「楊靜,你別往自己頭上扣帽子。我跟你一塊兒走過來的,我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你想告訴程哥,就告訴他吧,最後不管結果如何,跟我說一聲。」

楊靜沉默地看了他很久,最終還是只說了聲「謝謝」。

·

晚飯時間,楊靜沒回酒店。楊啟程給她打了數個電話,也沒人接。

缸子說:「算了吧,KTV裡吵,她肯定在跟同學唱歌。」

楊啟程見大家都在等著開席,也不好意思再耗下去了,「那就吃飯吧,回頭我給她打包帶點兒。」

厲昀媽媽晚餐吃得少,夾了兩筷子菜就放下餐具去幫忙王悅抱孩子。

小曹胤醒了,不哭不鬧,睜著雙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張望。

厲媽媽喜歡得不得了,握著小曹胤的手,笑說:「這孩子額頭飽滿,耳垂這麼大,一看就是有福的相。」

王悅笑說:「他外公也這麼說。福不福的不強求,順順利利長大就好了。」

厲媽媽歎一聲氣,「真好。」

厲昀笑說:「媽,別老羨慕別人家的。」

「自家沒有,還不得羨慕別人家的。」

厲昀看了看厲媽媽,又抬眼看了看楊啟程,欲言又止,最終揚起嘴唇笑了笑。

楊啟程陡然心裡心裡一咯登,然而此刻外人在場,不便問,只拿眼看著厲昀。

厲昀卻當沒瞧見,轉過頭去,跟王悅講話去了。

一頓飯好不容易吃完,大家都覺得累,休息一陣,喝了會兒茶,各自回家了。

楊啟程將厲昀一家送回紅星小區,見厲昀也要下車,忙說:「我跟你說兩句話。」

厲媽媽見厲爸爸不高興,忙將他一拉,笑說:「你們聊,我們先上去了。」

楊啟程看著兩位老人走遠,將目光移到厲昀臉上,「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厲昀笑了笑,「不是你說要跟我說兩句話嗎?」

楊啟程沉默。

厲昀也不繼續逗他了,雙眼含笑,看著楊啟程,「有個好消息……」

她伸手,將他的手拉過來,緩緩地放在了肚子上。

·

楊啟程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他沖了個澡,夜沒開臥室燈,一下栽進床上,只覺頭痛欲裂。

遠遠的,聽見遠處工地施工的聲響,似是隔了層罩子,也聽不分明。

不像以往住在扁擔巷裡,一晚上都是嘈雜的,窗外有攪拌機運作的轟鳴,樓頂上起夜的腳步聲,以及知道從哪裡傳來的嬰兒的啼哭……

他思緒漸沉,然後做了一個夢。

夢的主角……是楊靜。

她穿著那日扔進垃圾桶裡的墨藍色裙子,坐在他床邊上,慢慢地將衣服脫了下來。

肩膀、小腹……緊接著,她整個人都如同剝了殼的雞蛋,呈現在她面前。

她跳上床,一下將他抱住。

她身體顫抖發冷,就像那日在青羊盤山公路上,她撲進他懷裡一樣……

而後,她環在他背後的手逐漸往下,探進去,握住他……

楊啟程驀地睜眼,猛喘著氣,坐起身,伸手摸到檯燈的按鈕,猛一下按下去。

刺目的燈光傾瀉而下,他微微瞇眼,卻發現窗戶旁邊站了一個人,立時嚇得心臟驟停,一句髒話差點沒罵出口、

待看清楚是楊靜,腦袋裡「嗡」地響了一聲,目光一斂,撈起一旁的衣服,摸口袋的香煙,「回來了?」

楊靜仍舊穿著今天升學宴上的那條白色小禮服,赤腳站在窗邊,遙遙地看著他,「我聽見了。」

楊啟程含著香煙,一隻手去打打火機。

楊靜接著說:「……你剛才做夢,叫了我名字。」

楊啟程手一抖,頓了片刻,繼續去打,然而手上有汗,滑了一下,沒打著。

他心裡煩躁,連按幾下,終於一股火苗噴出來,他將煙點燃,猛吸了一口,「夢見你出事了。」

楊靜看著他,「是麼?」

煙很快騰起,遮住了他的視線,「給你打電話怎麼不接?」

「你關心我嗎?」

「這他媽叫什麼話,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

楊啟程一頓,抬眼看她。

楊靜緊咬著唇,「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沒關係。」

楊啟程咬住了香煙濾嘴,蹙眉,「……你他媽什麼意思?」

窗戶沒關緊,盛夏夜晚溽熱的風吹進來。

楊靜目光灼灼,彷彿一柄利刃,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

時間靜止了。

窗戶外面,城市的燈火正在融化,一切的聲音更加遙遠,只剩下模糊的回音——

「楊啟程,我愛你。」

煙灰陡然落下了一截,騰起的煙霧一下便飄吹進了眼睛裡。

這一個瞬間,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從沒有像這樣的軟,也沒有像這樣的硬。

楊靜的仍然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裡泛著光,可神情仍然倔強,像他第一次遇見她,像她這麼多年一直以來的這樣……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啞聲開口:「別瞎說。」

楊靜緩緩地,緩緩地咬住了嘴唇。

楊啟程垂著眼,大拇指捏住燃燒的煙頭,面無表情地使勁一碾,煙「呲」地熄了,「……厲昀懷孕了。」

楊靜愣住。

楊啟程大拇指被燙得發疼,他暗暗攥緊了,冷靜地說:「楊靜,這話我當你沒說過,我還是你哥……」

楊靜緊咬著牙,「你不是。」

楊啟程沉默。

楊靜聲音發顫,「……你非得娶厲昀?」

楊啟程抬起頭,看向楊靜,「……上回在鎮上,加油站碰見的女人,你還記不記得?」

還年少,十四五歲的時候,楊啟程幹過一樁混賬事。

喜歡一個小姑娘,什麼也不懂,情到深處,稀里糊塗地跟人發生了關係。後來,那小姑娘懷孕了。他自己都還只是半大的孩子,不知道怎麼開始當一個父親。然而他喜歡那姑娘,捨不得她受苦,所以決定輟學去打工,攢上錢,然後娶她。

沒過多久,姑娘打電話來,痛哭說孩子已經拿掉了,又決絕地提出分手。

他不信,連夜跑去姑娘家裡找她。

她站在窗戶裡面衝他喊:「楊啟程,你別來找我了!」

姑娘的父親拎著棍子出來,他沒躲,站那兒生生挨了十幾下。

之後,他各處漂泊,直到到了旦城,日子才好過些了。

他決心再去找那個姑娘,然而回去一打聽,她已經早早地結婚了,並且有了孩子。

楊啟程聲音發啞:「厲昀懷孕了……」

又是沉默。

過了許久,楊靜赤腳踩著地板,一步一步走到床邊。

她身上一股淺淡的香味,夾雜一點汗味,方纔那個荒唐的夢,驟然闖入腦中。

楊啟程薄唇緊抿,避開了她的目光。

到近前,楊靜頓了一會兒,忽彎下腰,湊上前去。

楊啟程毫不猶豫,偏頭躲開。

沉默。

楊靜僵持在那兒,很久,終於直起身。

·

楊靜回自己房間找出一身乾淨衣服換上,摔上門出去。

電梯門打開,她走出去,站在大樓門口,閉了閉眼。

一睜開,仍然只有潑天的黑暗。

·

風從遠處送過來,仍然帶著一股潮濕的暑熱。

楊靜坐在馬路牙子上。出門著急,錢和鑰匙都沒帶,只帶了手機。

她晃蕩了很久,不知道該去哪裡。

她記得有一次,也是大半夜,孫麗給了她五塊錢,讓她去樓下的雜貨鋪裡待一會兒。

然而孫麗忘了,沒有哪家雜貨鋪,那麼晚了還會營業。

她記得那晚夜風料峭,似乎是在初春,道旁的樹還沒發芽,枝椏向天支稜。

她就一個人,從巷子這頭,走向巷子那頭,反反覆覆,安安靜靜的夜裡,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空空蕩蕩迴響。

後來,她回到樓裡,在樓梯上坐下,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被一陣腳步聲吵醒,急忙起身張望,上面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急匆匆跑下來。他看見楊靜,愣了一下,從旁邊繞過去了。

楊靜站在闃靜的樓梯間裡,不知道該不該上去。

她就在那兒等著,看孫麗會不會下來找她。

等了很久,她凍得受不了,只得自己乖乖上樓。

孫麗被她的敲門聲吵醒,一通臭罵。

楊靜不敢惹她,等她罵完了,自己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挨邊睡著。她轉頭,看見床頭櫃上放了一沓鈔票,很厚,比她以往見到的都要厚。

後來,那男人又來過幾次,每一次來,孫麗都特別高興,第二天連帶著對楊靜也會和顏悅色。

有一天,孫麗甚至問她:「楊靜,你想不想搬出去?」

那段時間,孫麗再也沒有見過別的男人。

楊靜心裡生出一百個盼望,她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她清楚那一定和那個西裝革履,又有幾分英俊的男人有關。

然而某一天,那男人再也沒來過了。

日子恢復了常態,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靜捏在手裡的手機陡然一震。

楊靜急忙去看屏幕,卻是陳駿打來的。

陳駿吞吞吐吐問她:「……怎麼樣?」

楊靜沒答,抬眼看了看天色,「……能借我兩百塊錢嗎?」

等了沒多久,一輛車開過來,停在她面前。

陳駿在駕駛座上喊她,「楊靜!」

楊靜站起身,坐久了腿有些發麻,她站了小會兒,拉開車門上去。

「你拿駕照了?」

「還沒,剛考了科目三,證還沒拿到。」陳駿看她一眼,「想去哪兒?」

楊靜沉默片刻,「……隨便開吧。」

半夜,大馬路上許久都看不到第二個車。

陳駿一言不發地開了半小時,回過神來,發現開到了沿河路上。

楊靜忽說:「停一下吧。」

陳駿在道旁停了車,跟楊靜一道下去。

旦河說是河,其實只是條人工開鑿的水渠,多年無人維護,沿岸雜草叢生。

楊靜說:「我夏天在這裡游過泳。」

「我也來過。」

風吹過,一望無際的野草起伏成浪。

楊靜站在浪中,草湮沒她的膝蓋。

她沒回頭,低聲說:「我哥要跟厲老師結婚了。」

陳駿靜靜聽著,沒吭聲。

「其實……是遲早的事。」

她明明清楚,卻還是選擇押上所有身家去賭一把。

楊靜直到後來聽孫麗有次喝醉了說胡話才知道,她其實去找過那個男人。她說她願意離開扁擔巷,另找個地方,靠做正經生意謀生,她所求不多,只要男人有空能去看她一眼。

楊靜那時候覺得孫麗十分愚蠢,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一個女人這樣卑微乞憐。

但是,她現在才明白,當你沒有任何籌碼又心有不甘的時候,你除了愚蠢,別無辦法。

楊靜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一步。

旦河很近,就在眼前。

陳駿沉浸於自己的心事,絲毫未覺。

忽然,眼角餘光之中,有什麼縱身一躍。

陳駿一驚,抬眼一看,岸上再沒有人。

「楊靜!」

楊靜浮在河中,高聲問:「水裡很涼快,你要不要下來試試!」

陳駿鬆了口氣,「趕緊上來!」

楊靜沒說話,往水裡一鑽,像條輕靈的魚一樣劃開了水面,緩緩往前,在她身後,盪開些許波浪,又復歸於沉寂。

楊靜越游越遠,水聲漸而聽不清楚。

忽然,在視線所及的最遠處,一切都停了下來。

陳駿等了片刻,仍然沒有動靜,他有些慌了,大喊:「楊靜!」

他從岸上狂奔至方才在楊靜停下的地方,「楊靜!」

河裡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動靜。

陳駿毫不猶疑地跳下河,一邊高喊,一邊在周圍尋找。

然而夜靜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破音的喊聲,一陣陣迴盪。

「楊靜!」

「楊靜!」

……

陳駿漸生絕望,停下動作,猛地一拳砸向水面。

他猛喘著氣,然而只停了一瞬,繼續向前方鳧游,放聲嘶吼:「楊靜!」

忽然,在前方兩三米的地方,一顆腦袋鑽出水面,劇烈咳嗽。

陳駿幾下游過去,一把將楊靜拽住,怒吼:「你是不是有病!」」

陳駿黑著臉,連拖帶拽地把她拉上岸,又拉進車裡,打開了暖氣。

兩個人都是濕漉漉的,渾身上下滴著水。

陳駿冷眼看著她渾身哆嗦,緊咬著牙關,「你就這麼喜歡他,甚至要為他去死?」

「……我只是看看自己能憋氣多久。」

她看陳駿似乎是不信,便說:「一分二十秒,退步了,以前我能憋兩分鐘。」

陳駿一眼不發,沉冷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

楊靜只得繼續解釋,「……我媽是自殺死的,很難看……」

陳駿沒讓她說完,心中一股怒火橫衝直撞,再也忍不住,湊過去一把攫住按住她後腦勺,不由分說地低頭咬住她的唇。

楊靜掙扎,卻被他箍得更緊。

他撬開她的牙齒,舌尖探進去,攫住她的,笨拙生澀地追逐……

許久,他停了下來,喘息看著楊靜,聲音沙啞,「跟我在一起。」

楊靜安靜地看他片刻,搖了搖頭。

「我不怕你現在喜歡別人,我有耐心等。」

楊靜笑了笑,還是搖頭,「你這麼好,還是留給別的女生吧。」

她頓了頓,「……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喜歡。」

沉默許久,陳駿轉身坐好,發動車子,「走吧。」

開出去一陣,一路沉寂之中,陳駿忽然開口,「你剛剛……真的不想死?」

楊靜看著前方的天空,城市的燈光將天色漂得灰白,彷彿是黎明的盛景。

楊靜閉上眼,聲音彷彿一縷輕煙。

「不想。」

·

楊靜找了個賓館住了一晚上,衣服洗後晾在空調下面,到早上時還有點兒濕,但也能穿。

她換上衣服,退了房,拿身上還剩下的錢,打車回家,在樓下買了兩份早飯上去。

敲門立了片刻,楊啟程打開門,一股濃重煙味撲面而來。

楊靜看他一眼,他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下巴上一圈鬍渣。

楊啟程瞧見楊靜,張了張口,卻沒出聲。

楊靜換鞋進了屋,把早餐遞給楊啟程,回自己臥室,換了身衣服。

出來的時候,楊啟程正在抽煙,跟前的茶几上,一煙灰缸的煙蒂。

楊靜站在臥室門口,隔著一段距離,看著楊啟程,「程哥。」

楊啟程抬頭。

「昨晚喝醉了,對不起。」

楊啟程沒吭聲。

「我只是太依賴你,所以混淆了感情……升學宴上沒說的,我現在告訴你。謝謝你當年收留我,沒有我,興許你能過得更隨意更無所顧忌。但無論如何,我們都比以前過得更好了,我覺得這樣很好……」

不管那是什麼感情,痛苦還是喜悅。

她停了片刻,閉了閉眼,又看向楊啟程,「……還有,祝福你跟厲老師。」

就在昨晚,她發現,人是沒法憋死自己的。

當缺氧痛苦到一個極限的狀態,求生的意志就會格外強烈。

她抵不過這樣的意志,所以還是放自己解脫了。

封凍無垠的雪原,剩她一人。

天這樣暗,路還這樣長。

所以她得醒著,立刻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