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愛別離(上)

旦城的秋,從十月開始變冷。

缸子家的寶貝疙瘩小曹胤在變天時生病了,連發幾天低燒,缸子一直在醫院陪護。楊啟程中午抽了點時間,去醫院找缸子談事,順便探望小曹胤。

傻小子額頭上插著留置針,被缸子抱在懷裡,不哭不鬧,就是精神不太好,整個人也瘦了一圈。

「王悅呢?」

「家裡有點事,先回去了。」

楊啟程摸了摸曹胤的小手,「燒退了嗎?」

「退是退了,就是容易反覆,不信一會兒你再摸。」

楊啟程搬了張椅子在旁邊坐下,直入主題:「陳家炳今天來公司找我。」

缸子一愣,「說啥了?」

「還不是合作的事兒,讓我們供貨,他負責包裝銷售。」

「你怎麼想?」

楊啟程頓了頓,「厲昀舅舅的意思是,跟他合作,畢竟背靠大樹好乘涼。」

「呸!」缸子忍不住罵了一句。小曹胤似被他嚇到了,癟了癟嘴要哭,缸子急忙哄了兩下。

缸子還是氣不過,「老楊,我他媽怎麼覺得這麼沒勁!」

楊啟程沒吭聲。

「確實,這幾年咱倆錢是沒少賺,可賺得真他媽憋屈!」

楊啟程打斷他,「行了,說這個沒意思。」

缸子靜了一會兒,「我覺得這事兒咱還是得堅持原則,錢少賺點沒關係,不能給炳哥摻和。他背後關係太複雜,沾一點今後都可能脫不了身。」

這道理楊啟程當然懂,然而半條命捏在厲家手裡,很多事由不得他做主。真要把人得罪了,他是不介意從頭開始,可缸子有老婆孩子……

再者,厲昀現在肚裡也懷著他的孩子。

凡事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缸子看了看懷裡的兒子,「老楊,有句話可能不中聽,我覺得,你跟厲昀的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楊啟程沉默片刻,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年輕時候的教訓,他每回都十分小心,即便有時候厲昀不要求,他也一定會主動採取措施。

至於究竟怎麼懷上的,厲昀解釋說,那天早上她收拾房間,發現扔掉的安全套上似乎破了個洞,她那時在安全期,心存僥倖,沒有吃事後藥。

缸子歎了聲氣,「這事兒,真難弄。要不你跟厲昀談談,讓她給她舅舅做做思想工作。」

楊啟程未置可否。

缸子又問:「酒店訂了嗎?」

「訂了。」

「什麼時候的?」

「十二月八號。」

「那楊靜能請到假嗎?」

楊啟程一頓,沉聲說:「請不到就請不到吧。」

「國慶也沒回來。」

「她忙。」

缸子點頭,「確實,剛開學,得適應新生活……也不知道她去北方習慣不習慣。 王悅還說,讓你問她要個地址,給她寄點兒旦城特產回去。」

楊啟程心裡煩躁,「別忙活了,帝都那麼發達,想吃什麼哪裡買不到。」

他站起身,「厲昀讓我下午陪她去試衣服,我先走了。」

楊啟程一路走出醫院,在門口樹底下連抽兩支煙,才覺得心中鬱悶之氣稍得緩解。

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給厲昀打了個電話。

打完,又翻出手機短信。

楊靜發的最後一條,是八月二十八號:程哥,我到學校了,正在整理宿舍,回頭給你打電話。

回頭,她沒打。

他打了一個,沒人接,他也就沒再打了。

這會兒,他手指停在這號碼上,頓了很久,按下去。

然而還未接通,他便又一下掐斷,將手機揣進口袋,取車,離開醫院。

一路紅綠燈交替,開開停停。

快到家時,經過一個路口,楊啟程往窗外瞟了一眼,忽然猛猜剎車。

後面頓時響起尖銳的喇叭聲,差點追尾的後車制動成功,變道經過楊啟程時,衝著他響亮地罵了一聲「傻逼」!

楊啟程只當沒聽見,手肘撐著車窗,看著人行道。

正午日光從梧桐葉間篩落,流水一樣地漏下。

地上幾片枯黃的落葉,一個穿藍色裙子的高挑女孩兒正在經過。

已經入秋,可她似乎一點兒不覺得冷,兩條腿沒穿襪子,修長白皙,比陽光更晃眼。

很快,這女孩兒拐了個彎,消失在前方的大樓裡。

·

帝都的冬天似乎比旦城要來得早,十一月中就冷得讓人瑟瑟發抖。

楊靜適應很快,除了初到帝都的前兩周水土不服,臉上冒痘,除此之外並無大礙。

開學軍訓,之後便是國慶。國慶完畢,才正式開始上課。

陳駿學臨床醫學的,一開學課程就很滿,比楊靜要忙得多。

兩人都是初來乍到,在帝都沒別的熟人,因此每週總要抽時間聚一聚。有時候是陳駿坐車過來,有時候是楊靜坐車過去,或者兩人約個地方,一道吃飯。

這週末楊靜得空,去商場買棉服,順道與陳駿一塊兒吃飯。

見面,陳駿手裡提著倆袋子,說是缸子給他倆寄的旦城的餡餅。

楊靜拆開袋子一看,那餡餅都被壓碎了,沒餅,只剩下餡兒。

她拿手指捻了點兒餵進嘴裡,笑說:「比驢打滾好吃。」

陳駿也笑了,「這兒的菜我是真吃不習慣。」

兩人沿著街道往前走,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楊靜本來挺冷的,走著走著,身體漸漸暖和起來。

她喜歡帝都的深秋,比旦城爽朗得多,不像旦城,空氣裡總是帶著黏糊糊的潮氣。

地上鋪著一層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

快走到路口,一個瞬間,陳駿沉默下來,轉頭看向楊靜,躊躇許久,「……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楊靜一頓,雙手插\進衣袋裡,垂眼看著腳下,平淡問:「什麼?」

「……程哥和厲老師的婚期定了,十二月八號。」陳駿有些不忍心,沒敢看她表情,別過了目光。

楊靜眨了眨眼,「哦。」

「你請假回去嗎?」

「不回去,課多。」

陳駿無聲歎了口氣。

仍舊往前走,半晌,楊靜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陳駿,「我去給他們挑點兒禮物。」

陳駿呼吸一滯,往前一步,「我陪你去。」

·

婚期前幾天,缸子給楊啟程籌備了一個單身派對。請了十多個人,從中午開始就吵吵嚷嚷,到晚上仍沒有消停

楊啟程作為主角,自然沒少喝酒。

後來大家開了牌局,楊啟程借口要去放水,總算暫得逃脫。

他在隔壁又開了一間房,躺床上休息。

酒喝多了,頭疼欲裂。

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砸門,楊啟程罵了一句,起身將門打開。

胖子一下竄進來,「我說,你不打牌一人窩這兒幹啥?」

楊啟程皺了皺眉,「你打你的,讓我躺會兒。」

「要不我也躺會兒吧,我陪你,嘿嘿。」

「滾!」

缸子死皮賴臉地在床沿上坐下,轉頭瞅了瞅趴在床上的楊啟程,「兄弟,我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不樂意娶厲昀?」

楊啟程趴著沒吭聲。

「我發現啊,你這幾個月就沒高興過,成天跟欠了誰五百萬一樣,跟缸爺我說實話,是不是不樂意?」

「你馬尿灌多了吧!」

缸子嘿嘿一一笑,「我清醒著呢。」

楊啟程就那麼趴著,腦袋裡似有個鑽頭在攪,「缸子,有件事,我很後悔……」

「啥事?」

楊啟程不說話。

「哎!有毛病是不是!說一半,又吊人胃口。」

楊啟程翻了個身起來,摸了摸口袋,朝缸子伸手,「有沒有煙?」

缸子找了一支給他,楊啟程點燃,往旁邊挪了挪,「陪我聊會兒。」

「聊!想聊啥缸爺陪你聊啥!」

楊啟程悶頭抽煙,半晌沒憋出句話來。

缸子往他背上拍了一掌,「聊啊!」

楊啟程瞇眼,看向窗戶那裡,「你喜歡王悅嗎?」

「這他媽不是廢話嗎?我不喜歡她娶她回來給自己添堵?」

楊啟程起身走過去,拉開窗簾,一把推開窗戶,十二月的寒風一下灌進來,缸子罵了一句「操」。

外面夜空沉沉,一點燈火彷彿凍餒的歸人,苟延殘喘。

楊啟程咬著煙,沉聲問了一句,「那你說,什麼是喜歡?」

缸子一下沒聽清,「什麼?」

楊啟程卻沒再說話,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彷彿指間這一點星火是最後的慰藉。

缸子等了半晌,也沒見他再說話,旁邊有人過來催,他讓楊啟程關上窗戶趕緊去挺屍,便帶上門出去了。

一片寂靜。

楊啟程伸手,在口袋裡摸了摸,摸出塊腕表。

腕表是成對的,他手裡這塊是男式。

昨天下午,他收到一個包裹,寄到公司,從帝都寄來。

拆開紙箱,裡面兩個深藍色的絨面盒子,一大一小,裝著一對腕表。

隨盒子附了張卡片,楊靜手寫,字體秀氣端正。

紙上只寫了一句話:哥,新婚快樂。

後面畫了個笑臉。

·

風雪迷城。

楊靜拎著一袋食物,下了地鐵,踏著積雪,穿過校園回到宿舍。

她寒假在做家教,剛剛上完了這個假期的最後一堂課。家長人很好,時薪結清以後,還給她封了個三百塊錢的紅包。

楊靜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宿舍門,正坐在床上看日劇的舍友韓夢摘了耳機,「你回來了。」

「嗯,」楊靜笑了笑,把袋子放在桌上,「買了幾個燒餅,你要吃嗎?」

「要要要。」韓夢從放下電腦,從床上坐起來,「外面還在下雪麼?」

「沒下了。」

韓夢和楊靜一樣,今年過年都不回家。

宿舍是六人間,除了四個英語系的,還有兩個日語系的。楊靜學英語,韓夢學日語。無聊的時候,韓夢常學美劇裡的腔調跟她們打招呼,「Hi,girls!What`s up!」英語系的幾個女生也毫不含糊地回一句「擴尼奇瓦。」打鬧起來,就是「碧池」「八格牙路」滿天飛。

六個人來自天南地北,難得關係十分和諧。

從前住校六年,楊靜都是獨來獨往,如今她發現,其實集體生活也很有趣,只是她以前從沒想過要用心去體驗。

韓夢在椅子上坐下,拿個燒餅,嚼兩口,覺得沒味兒,又往上面抹了點老乾媽。

「帥哥哥回家了?」

韓夢說的是陳駿。

「嗯。」

「那你怎麼不跟他一起回去。」

楊靜把大衣脫下來,掛在衣架上,「我嫂子懷孕了,回去會麻煩她。」

韓夢看著她,「原來你有個哥哥呀。」

「不是親的。」

「那也好呀,總比我有個弟弟強。」

韓夢家在西南地區,家裡有點重男輕女。

楊靜不大想說這個,問韓夢,「你的兼職做完了嗎?」

「做完了,你呢?」

「我也結束了。」

韓夢把燒餅幾下吃完了,拍了拍手,「我們去買菜,自己在宿舍裡煮火鍋吃吧!」

「不會跳閘麼。」

「買個功率小的電飯鍋,不超過1000W就行。」

兩個女生,說買就去買了。

電飯鍋、碗筷、砧板、菜刀……一大堆,來回三趟才買齊。

隔日便是除夕,楊靜和韓夢把菜洗乾淨,鎖上門,開始煮火鍋。

羊肉、排骨、海帶、腐竹……一股腦兒丟進去,不一會兒便香氣四溢。

韓夢問楊靜,「看電影不?」

「看什麼?」

「看個熱鬧的吧,《真愛至上》?」

韓夢把電腦搬過來,打開電影,把音量調高。

其實兩人都沒看,把電影當背景音,邊吃邊聊天。

當然,多數時候還是韓夢在說,楊靜在聽。

吃完,宿舍裡一股火鍋底料的味兒。韓夢把窗戶打開,看見宿舍樓前的空地上一大片乾淨的雪,便說:「我們下去堆雪人吧!」

兩人把窗戶敞開散氣,全副武裝地下樓。

旦城屬於南方,冬天很少會積這樣厚的雪。

楊靜發現自己很喜歡北方的冬天,雖然冷,但是是乾冷,不像旦城,陰冷的濕氣似乎要鑽進骨頭縫裡。

韓夢很有執行力,也不怕冷,摘了手套,很快滾出一個巨大的雪球,然後定在地上,夯實,作為雪人的身體。

楊靜看了片刻,也過去幫忙。

兩個人很快堆出一個歪歪扭扭的雪人,韓夢哈了口氣,「你站雪人旁邊,我給你拍張照吧。」

「不拍吧,我不上相。」

「誰說的,」韓夢把她推過去,「上回我在圖書館門口,有三個男生過來還書給我,你還記得麼?」

楊靜想了想,「你們班上的?」

「是的。後來啊,他們回去都問我要你的電話號碼。我知道你肯定不答應,就沒給他們。」

楊靜笑了笑。

「你長得蠻好看的,就是不喜歡笑,笑起來更好看。」

韓夢掏出手機,打開照相機,「看我這裡。」

楊靜抬眼,看向鏡頭。

「和雪人靠近一點——笑一笑,一、二、三!」

韓夢看了看拍下了的照片,十分滿意,「我發給你。」

楊靜打開手機,照片已經傳過來了。

照片裡,她穿著淺色的羽絨服,凝目淺笑,看起來安靜溫柔。

楊靜看著陌生的自己,幾分怔忡。

堆完雪人,兩個人又去逛街。

然而大過年的,很多店閉門謝客,逛了一圈,一無所獲,兩個人又回到宿舍。

韓夢把之前買回來的瓜子提出來,兩個人坐在床邊,開著電腦,邊嗑瓜子邊聊天。

晚上,仍舊吃火鍋。

春晚快開始的時候,忽聽見宿舍樓外有吵嚷的聲音。

韓夢好奇打開窗戶,卻見下面一群人,手裡舉著綵燈和橫幅、海報,高喊:「留宿不寂寞!一起來過年!」

韓夢喊楊靜過來看,「我們去看看吧!」

是學校一個社團自發組織的活動,他們借了學校的大禮堂辦新年派對。

留在宿舍也是無聊,楊靜便和韓夢一起加進去了。

派對共有三四十多人,禮堂裡支起長條桌子,擺滿了食物。

投影在放中央一台,但也沒人看,大家吃吃喝喝,唱歌跳舞,遊戲打牌。

楊靜和韓夢加入一個玩殺人遊戲的小組,玩了幾局,大家漸漸熟起來。有人關掉春晚,開始放舞曲,禮堂大燈也滅了,打開了舞台的綵燈。

韓夢將楊靜一把拉起來,大喊:「去跳舞吧!」

楊靜身不由己,一下就被拉入人群之中。

她不會跳,站在那兒束手束腳。

正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男生忽然過來抓住她的手,說:「跟著我!」

楊靜慌慌張張地看著他的動作,在他的鼓勵之下,跟著扭起來。

音樂聲非常大,所有人張開嘴說話,卻都聽不見聲音。

在那個男生的引導之下,楊靜越跳越嫻熟。中間,她熱得受不了,離開舞台兩次,又被拉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音響裡有人喊:「要倒計時了!」

緊接著,畫面跳回到央視春晚,所有人跟著倒數:「十、九、八……三、二、一!」

禮堂裡爆發出響亮的「新年快樂」,歡呼掌聲雷動,一時之間,不管性別院系,許多人都和身邊的人緊緊抱在一起。

楊靜也同樣被這氣氛感染了,方才跳舞的那個男生來抱她的時候,她也毫不吝惜地回抱。

男生沒鬆開,湊上去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大聲問:「你是哪個系的!叫什麼名字!」

楊靜愣了一下,這時候,才覺察到自己口袋裡的手機一直在震動。

「我出去接個電話!」

楊靜掙開男生,拿出手機匆匆跑出禮堂。

她掏出手機一看,楊啟程打來的。

她接起來,順著階梯往下走,「哥,新年快樂。」

禮堂的聲音越來越遠了,然而腦袋裡嗡嗡作響。

楊啟程說:「新年快樂。」

楊靜走到一棵樹下,摀住了,四周安安靜靜的,電話裡的聲音便越發清晰起來。

那邊大約是在放煙花,隱約有轟鳴的聲音。

楊啟程似乎怕她聽不見,大聲問:「年過得怎麼樣?」

「還好,」楊靜便也抬高聲音,「在禮堂裡,和同學一起過年。」

「好玩嗎?」

「好玩。」

楊啟程「嗯」了一聲,「紅包我直接打進你卡裡了。」

楊靜頓了頓,「嗯。」

接著,兩人便安靜下來。

楊靜抬頭看了看,雪光照得夜空很亮,遠處有煙花綻開,一朵接一朵。

過去過年的時候,她總是跟楊啟程,還有缸子一塊兒過。

後來缸子結婚了,就跟缸子和王悅的家人一塊兒過,一大家子,有老有少,分外熱鬧。

從前,她從來沒覺得,原來過年對有些人而言,會是一個惆悵的日子。

楊靜後退一步,背靠著樹幹。

四周靜悄悄的,樹葉上堆積的雪偶爾落下來。

那邊沒有說話,她也沒說話。

彷彿能聽見他的呼吸,離得很近,卻也很遠。

最終,還是楊啟程先開口,「那我掛電話了。」

「好。」

「平時學習別太累。」

「嗯。」

那邊沉默片刻,又說:「新年快樂。」

楊靜說:「新年快樂。」

她先收了線,捏著手機,站在那兒,半晌沒動。

耳朵裡還在轟隆作響。

心裡空落落的,像在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