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旅途(下)

這一個吻很深,卻彷彿並沒有很多的意思。

沒持續多久,陳駿退開寸許,盯著她眼睛看了會兒,手臂繞過去把啤酒罐拿過來塞給她,仍是說:「喝酒。」

「你今天是不是一定要灌醉我。」

陳駿笑了,「對啊,沒看過你醉過。」

「我醉了會哭。」

陳駿將信將疑,「真的?」

楊靜笑了笑,「假的。」

不敢醉,大抵是怕醉後吐真言,她需要保守的秘密太多,每一個都事關緊要。

陳駿將身體一撐,在陽台扶手上坐下,又朝楊靜伸手,「坐上來?」

楊靜學他,一撐,沒成功。

陳駿從欄杆上跳下來,伸手將她腰抱住,往上一舉,楊靜趕緊抓住欄杆坐穩。

他們轉了個身,面朝著洱海。

楊靜兩條腿懸在半空,晃晃蕩蕩,「回帝都了,我要去買彩票,哪一天中了三十萬,我就來大理租個房子,先住上半年。」

「這概率太小了,不如自己掙。」

「小不小,總要試試。每天買一張,興許哪天就中了呢。」

陳駿笑了,「我爭取早點掙到三十萬。」

楊靜搖頭,「那怎麼能一樣。」

人若謀定後動,一步一步,定下的目標,大抵都是能實現的。唯獨驚喜,不能強求,只靠上帝擲骰子。

酒開始上頭了,楊靜有點兒暈,偏著腦袋,靠在陳駿肩上。

陳駿轉頭看她一眼,「醉了?」

「你猜。」

「我猜你醉了。」

「猜錯了。」

陳駿沉默數秒,「那我就當你醉了,你跟我說兩句酒話。」

楊靜一頓,「什麼?」

她心裡已有預感。

陳駿卻彷彿難以啟齒,過了好半晌,拿起易拉罐喝了一大口酒,趁著這當口,含糊地問了一句:「還想他嗎?」

楊靜搖頭。

「……真的?」

「真的。我誰也沒想。」

陳駿沒說話,伸手將她肩膀攬了一下。

楊靜頭埋在他頸間,閉著眼。他身上帶著沐浴露的香味,清新而健康,。

「陳駿,我跟你說過我媽的事嗎?」

「沒有。」

「那我跟你說說。」

「好。」

培養依賴和信任,就是這麼一個互相揭開傷口,暴露軟肋的過程。

楊靜語調平淡,似乎僅僅只是在講述。

陳駿則沉默聽著。

「……到今天,我已經不那麼恨她了。她除了一張臉,也沒別的資本。如果沒有我,她興許能再找個好男人嫁了。」

陳駿忙說:「這不是你的錯。」

楊靜不以為意,「……其實,她曾經一度差點成功脫離那個環境……有個穿西裝的男人,經常往我家來。他跟別人不一樣,因為我媽每次見過他以後,心情都會很好,不會對我動手,零花錢也給得慷慨。我媽問過我,想不想離開扁擔巷。我當然想,那地方多待一天我都覺得難受。後來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我媽卸了妝,換了身衣服,跟其他普通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她收拾了一個行李袋,坐在桌子邊上。桌上一桌子菜,都是她親手燒的。她說,過來吃飯,吃完這頓,我們就走了。我問她去哪兒,她笑一笑沒說話。我吃過飯,在桌子上寫作業。我媽坐在椅子上,安靜耐心地等。我想,她大約是在等那個穿西裝的男人。然而一直到十二點,那個男人都沒有來。我困了,熬不住。我媽說,你去睡吧。我問她,那你呢。她沒回答,只說,你先去睡。」

那天,楊靜沒睡安穩,天剛亮就醒了。

她起床,揉了揉眼睛,發現孫麗坐在鏡子前面,正在往臉上塗口紅。鏡中女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她怯生生地喊了一聲。

孫麗平淡地說:「自己去外面吃早餐。」

這話,就跟她無數個早上聽到的一模一樣,除了以往孫麗是在睡意朦朧之時說的。

日子就這樣回復了常態,家裡依然每天會來不同的男人,孫麗依然心情不好就衝她發洩,她依然需要在樓道巷中踱步,打發那些屈辱難捱的時光……

陳駿低聲問:「後來呢?」

「後來……」楊靜手指微微攥住,「……半年,我媽自殺了。」

陳駿一震,忙說:「對不起。」

楊靜搖頭。

如果沒有那個男人,孫麗興許還會一直活著。就像一個人沒有擁抱過繁盛,便不會覺得自己滿目瘡痍。

時至今日,楊靜依然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在樓道中見過的那個西裝男人的模樣,濃眉深目,眼下有一顆痣,有幾分英俊,不怪乎孫麗會一頭栽進去。

「她既然覺得痛苦,就這麼走了也是一件好事。」

陳駿聽得心疼,「你不怪她嗎?」

「怎麼怪?」楊靜聲音有點啞,「她起碼養我到十三歲了,仁至義盡。」

她在這樣環境中長大,性情涼薄,沒多少同情心。但如今年歲漸長,雖仍舊鄙視孫麗選了眾多條路中最為自輕自賤的一條,卻漸漸能夠原諒她的做法。

不怪她,因她不欠她的。

「所以,」楊靜頓了一下,「這時候程哥收留我,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陳駿抿住唇。

楊靜抬眼看他,「你還想聽嗎?」

她目光中似是雨霧瀰漫,陳駿低聲說:「你說吧。」

既想要把人治好,總得知道病因。

「……我沒有父親,從我記事起,生活中就沒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所以,程哥對我而言,不僅僅是一個收留我的鄰居。」

是鄰居,兄長,也是父親。

「……他這人真的算不上多好,但那時候我跟他一無所有,我被人欺負,他拿命去搏。」

危險、衝動、不安定,但卻是楊靜所有安全感的來源。

她可能見多了各式各樣的人,所以對人有一種出於直覺的判斷。

第一次見到楊啟程,就篤定他這人決計不像他表面這般行事無忌,肆意荒唐。

事實證明,她的直覺是對的。

有風吹過來,拂在臉上。

彷彿那年楊啟程受傷發燒,他輸完液,和她一道坐在診所的門口。

那時只有月光,只有楊啟程指間緩緩騰起的煙霧,只有微風,只有遠遠的,像是在另一個空間的塵世喧囂。

感情一事向來複雜,從來不能被精準地條分縷析。所以她也從不對人訴說,不去分析自己究竟在哪個瞬間,將所有的依賴、感激、貪戀都釀了一壺烈酒。

她一直是醉的,醉生夢死,卻並不願意就此清醒。

陳駿聲音瘖啞,「既然這樣……」

「他要前程似錦,成家立業……我給不了。」楊靜笑了笑,「厲老師是適合他的人。」

沉默許久,陳駿再次開口,「……你問過程哥……」

「沒有,」楊靜搖頭,堅決道,「他只當我是妹妹。」

她閉了閉眼,忽又想到那天,楊啟程看著她的眼睛,一聲聲逼問,懂嗎?

懂。

這個秘密,只他們兩人知道,而她要做一個盡職的守夜人。

陳駿伸手,抱住她,「你能告訴我,我很高興。」

楊靜心裡一片茫茫的平靜,這條路走到這裡,既無法折返,也沒有別的岔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陳駿手掌按在她肩上,「你的過去我全部接受,但你答應我,你的未來也要全部給我。」

楊靜沒說話,點了點頭。

陳駿頓了頓,按住她的下頷,將她頭抬起來。

他盯她看了一會兒,她眼中彷彿深海沉靜,並沒有淚。

他緩緩地低下頭去,再一次吻住她。

嘴裡有啤酒的味兒,帶點兒清苦。

房間是標準間,兩人到各自床上睡下。

楊靜讓窗戶開了一線,有月光漏進來,夜更顯得寂靜,彷彿等不及他們入睡,已早一步酣眠。

陳駿側臥著,看著旁邊床上楊靜的輪廓。

安靜了片刻,陳駿輕聲問:「睡著了嗎?」

「沒有。」

「在想什麼?」

「你放心,」楊靜也看著他,房間並不太昏暗,似乎能看見陳駿深沉俊朗的眉眼,「我沒有在想著他。」

頓了頓,她沉聲說,「以後……我只想你一個人。」

篤定的,像個誓言,說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