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無根

楊靜在大理沒待上兩天,接到了韓夢的電話。

宿舍五人,楊靜與韓夢關係最好。韓夢對她更依賴些,大大小小的秘密都願意講給她聽。

韓夢這姑娘其實遠不像她平日裡那般大大咧咧,她家裡條件不怎麼好,且因為有個弟弟,基本上好東西都落不到她頭上。父親對她極為嚴苛,她每次往家裡打電話都像上刑,打完必定得難過一場。

這次,電話一接起來,先聽見哭聲。

楊靜還在睡夢裡,一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忙問:「夢夢,怎麼了?」

韓夢抽抽噎噎,半晌才把話說清楚,楊靜擰眉聽完,說:「我過來找你。」

掛了電話,楊靜立即開始收拾東西,陳駿從床上坐起身,「怎麼了?」

「韓夢,家裡不讓她讀書了。」

陳駿愣了愣,掏出手機,「她家在哪兒?我查查火車票。」

楊靜報了地方,陳駿查過,訂了最早一趟的票。

從昆明轉車,再去韓夢家鄉,前前後後花了十多個小時,等兩人抵達,已是深夜。

陳駿辦酒店入住,楊靜給韓夢打電話,問她現在的情況。

韓夢說自己現在被關在家裡,家裡不讓她出門,除非她答應立即去家裡幫她找好的地方上班。

楊靜聽得怒不可遏,「我現在過來找你。」

「明天來吧,」韓夢壓抑著哭聲,「都這麼晚了,你先休息。」

打完電話,楊靜跟著陳駿上樓,在房間坐了沒一會兒,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找韓夢。」

陳駿立即將她一拉,「明天去,都這時候了。」

「管不了了,現在就去。」

陳駿知是勸不住她,從箱子裡拿出一件外套給她披上,「走吧。」

這地方,連輛出租車的影子都沒見著。兩人步行二十分鐘,到了一棟破破爛爛的老式樓房前面。

陳駿問:「這兒?」

楊靜也不肯定,「應該是。」

「打個電話問問。」

楊靜撥了號碼,那邊立即接起來,還沒說話,就聽見電話一道中年女人的聲音:「……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韓夢急忙小聲說了一句:「等我一下!」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片刻,她才又開口。

楊靜說:「我在你樓下。」

韓夢驚訝,「現在?」

「嗯,你下來開個門。」

「我爸媽都睡了……」

「你還想回帝都嗎?」

那邊沉默了片刻,「你等一下。」

電話掛斷了,楊靜立在樓下,耐心等著,

陳駿摟了摟她肩膀,「冷不冷?」

楊靜搖了搖頭。

十多分鐘,還沒見韓夢下來。

楊靜正要掏出手機,一個電話打過來,接起,韓夢哭道:「我爸就睡在客廳,不讓我下來。」

楊靜抬頭看了一眼,「幾樓?」

「六樓。」

西南的夜晚,涼風裡帶著濕氣,月亮被雲層遮住了,四下昏沉安靜。

楊靜站了一會兒,將電話掛斷,忽往前一步,大聲喊道:「韓夢!」

陳駿一驚,忙伸手將她一拉。

楊靜不理,輕輕一掙,一聲高過一聲:「韓夢!下來開門!不開門我報警了!」

一時,樓裡幾戶人家都給驚動了,有人開了窗戶罵罵咧咧。

幾分鐘後,樓下的門打開了,一個大爺操著聽不懂的方言狠罵了幾句,楊靜趕緊拉著陳駿跑過去,沖大爺深深鞠了幾躬。

楊靜一口氣跑上六樓,把門板拍得幾乎散架,「韓夢!」

沒拍幾下,門打開了,一個身形瘦小男人閃出來,「操你媽!」

陳駿趕緊將楊靜往身後一攬,沉聲道:「我們找韓夢。」

「她死了!」說著便要關上門。

陳駿趕緊拉住門板。

片刻,韓夢從男人伸手探出身,哭道:「爸,這是我同學,讓他們進來吧。」

不消片刻,韓夢一家全都起來了。

一家老小坐在椅子上,滿臉戒備地看著楊靜和陳駿。

楊靜挺直了腰,緊抓著韓夢的手臂,「我帶韓夢迴學校。」

韓夢父親點了支煙,「回屁,沒錢給她回。」

「用不著你出錢。」

韓夢父親抬頭瞅她一眼,「誰出?你出?」

「我出。」

「你有幾個錢?」

楊靜不想跟人糾纏,轉頭輕聲對韓夢說:「你去收拾行李。」

韓夢點一點頭,正要走回房裡,她父親一聲斷喝:「你敢!」

韓夢嚇得一個寒噤。

「韓夢已經成年了,按照法律,您沒有資格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法律?老子就是法律!讓她踏出這門試試,老子一棒子打斷她的腿!」

陳駿往前一步,「韓先生,韓夢的學費我們會替她想辦法。她在學校成績很好,這學期去了就能評獎學金,要能拿到一等獎,交學費綽綽有餘。」

韓夢父親吸了口煙。

韓夢淚眼婆娑,顫著聲音說道:「爸,我好不容易考上,現在不讀了,之前十八年不就白讀了嗎?以後,學費,生活費,我不問您拿一分錢。」

韓夢父親悶頭抽煙,一直沒開口。

過了半晌,還是韓夢奶奶開口,「行啦行啦,讓孩子去吧,也是造孽……」

韓夢憋著淚,轉身臥室。十多分鐘後,收了一箱子行李出來。

她走到楊靜身旁,看了家人一眼,咬了咬唇,「我走了。」

一家人都坐著,沒吭一句聲,只有奶奶一直在抹眼淚。

楊靜冷冷掃了一眼,牽住韓夢的手,「走吧。」

陳駿提著箱子,楊靜牽著韓夢,一道下了樓。

街上,夜又靜了幾分,不知道什麼開始落起小雨。

楊靜把自己身上外套脫下來給韓夢披上,韓夢哽咽著道了聲謝。

陳駿說:「趕緊回賓館吧,一會兒雨下大了。」

到賓館,陳駿多開了一間房。

楊靜跟韓夢住一間,進屋之後,先推她去洗澡。

韓夢沖了個熱水澡,情緒穩定了些,穿著睡衣,坐在床邊擦頭髮,紅腫著一雙眼睛。

楊靜沒說話,往櫃子上放了張□□。

韓夢瞥了一眼。

「借給你的,先把這學期學費交了。」

韓夢咬著唇,「謝謝。」

「夢夢,你瞭解我這個人,做什麼事都不喜歡虛頭巴腦。我說借給你,就是單純借給你,不是要你欠我什麼人情。換成宿舍其他人,我也會借。」

韓夢輕輕地「嗯」了一聲,「我知道。」

楊靜一時沉默,片刻,低聲說:「既然出來了,就別回去了。」

這話一出,韓夢眼眶又是一紅。

楊靜抬了抬眼,讓頭頂的燈光照著自己,視線裡一片茫茫,「人總有一些時候,想要屈從於軟弱。但只有家才能讓人軟弱。如果那地方已經不是家,那就……別回去了。」

·

樂樂長到半歲,睡眠漸漸少了,開始用哭顯示他驚人的破壞力。楊啟程公司家裡兩點一線,生活像株被園丁時時修剪的樹,長不出半點兒多餘的枝椏。除了工作,他多半時間都用在帶孩子上了。缸子見不得他這副古井無波的德行,為此沒少刺他,他倒是不以為意,只說:「厲昀不容易。」

缸子一「呸」,「你這他媽轉行當二十四孝好老公啦?」

楊啟程:「還行吧。」

週末,厲昀帶著樂樂去打疫苗,楊啟程去缸子的別墅談事情。

小曹胤如今滿地亂跑,一個不留神就不見了。為此,王悅給他腳脖子上掛了個腳環,上面墜著一個小小的鈴鐺,曹胤一走起來,叮鈴鈴地響,一旦聲音小了,就知道他跑遠了。

十月份秋高氣爽,缸子的院裡移植了一棵橘樹,黃澄澄一片。楊啟程瞅著有一個長得不高,跳起來摘了下來。

缸子瞅他一眼,「喲,這彈跳力不減當年啊。」

楊啟程把橘子掰開,喊住曹胤,往他手裡塞了一半。

曹胤奶聲奶氣說了句「謝謝」,小手捧著橘子,繼續去逗桌子底下的狗去了。

楊啟程懶得跟缸子抬槓,自己在石凳上坐下吃橘子。

缸子說:「現在樂樂也半歲了,曹胤也大了,你說咱哥倆是不是該聯手再幹票大的?」

楊啟程:「幹一票什麼大的,搶銀行啊?」

「跑得還不如我家這條瘸腿的狗快,搶什麼銀行。是這樣的,我預備著,咱們再引進五條生產線,把現在公司規模擴擴大。」

楊啟程聽著不甚感興趣,「擴大了東西賣哪兒去?」

「前幾天羊城有家大公司來談進貨的事,他們能吃下的貨還不少。等訂金一交,錢就可以拿來買設備,搞研發。」

楊啟程「嗯」了一聲。

缸子不滿了,「行不行你他媽倒是吭一聲。」

腳邊曹胤被狗一撞,差點兒一個屁股墩摔倒,楊啟程趕緊伸手將他小胳膊一提,順口說,「隨你折騰吧。」

「這話我他媽可不愛聽,什麼叫隨我折騰?這破公司不也是你的?」

楊啟程這才看他一眼,「錢多賺少賺,一個樣。」

缸子被他氣得好半晌沒說出話來,「……你他媽不給樂樂謀條路?」

「路不已經鋪好了麼,以後他愛出國出國,愛讀書讀書,愛闖禍闖禍,錢能少得了他的?」

缸子瞪他一眼,牙齒裡蹦出一句,「真他媽沒出息。」

楊啟程笑一笑,不以為意。

「你他媽就是活該發不了財的命,前些年還沒把你窮怕吧?撿煙屁股抽的日子這麼快忘了?」

「老曹,」楊啟程翹起腿,點了支煙,「房子車子票子,老婆孩子都有了,你說說看,我還拼什麼?」

「你他媽才三十歲就開始養老啊?」

「這叫三十歲就開始享受人生。」

「我呸,」缸子把跑遠的兒子拽回來,「成天圍著奶粉尿布轉,出去應酬全推我一人身上,你倒是享受得很。」

「能者多勞嘛。」

缸子見他怎麼說都一副勞神在在的樣子,也懶得跟他繼續耗費唇舌,讓他盯著點兒曹胤,自己返身回房裡,半晌拿了份文件出來,往他面前桌上一丟,「計劃書,你看看吧,別到時候說我沒通知你。」

楊啟程捏著文件的一角,草草翻了翻,瞇了瞇眼,說:「你看著辦吧。」

「那我真去辦了?」

「辦吧。」

缸子徹底服氣,「你他媽……真成大爺了。」

楊啟程沒說話,把煙含在嘴裡,抬頭望了望頭頂的橘樹。

樹影婆娑,葉片的邊緣被太陽照得發亮,果子沉甸甸的,似是隨時要掉落下來。

豐收之後,即是生命的死寂,誰也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