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生日

楊靜睡到半夜,醒過來。

宿舍裡安靜昏暗,有人在輕輕地打著呼。

楊靜摸過一旁的手機,看了看時間,才凌晨三點。

她剛剛做了一個極不舒服的夢,情節壓抑,氣氛逼真,真實到了極點。

她極力回想方才夢裡的細節,然而卻彷彿七零八落的線頭,越回想反而忘得越多。

床位靠著窗,她坐起身,將窗簾掀開一角。

天色沉沉,只有幾點縹緲的燈光在守夜。

飲水機忘了關上,這會兒開始加熱,悶響起來。

這些細碎,難以捕捉的聲響,卻讓夜顯得更為寂靜。

楊靜輕手輕腳地從上鋪爬下去,拿手機照明,用杯子接了點兒水,立在窗邊,看著窗外。

半杯水下去,燒灼的咽喉稍覺舒適,而她突然想起來,為什麼會在這時候,莫名其妙陷入這自己以為已被永久封鎖起來,矯情而無謂的惆悵之中——

她剛剛夢見楊啟程了,且今天是他的生日。

誠如她那晚承諾的,她已經很久沒有去想他了。

有時候,稍有這樣的苗頭,便會立即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可人在清醒時修築的戒備如何森嚴,到夢裡也是不堪一擊。

她回想起來,方才將醒之時,半夢半醒間,所謂的「清醒夢」階段,她分明有意識地操控著自己,去接近早已決心遠離的那人。

上面床上,韓夢翻了個身。

楊靜從沉思中回過神,放下水杯,又慢慢地爬上床。

她從手機裡翻出一段英語演講,插上耳機,再次醞釀睡意。

即便是這樣無人知曉的時刻,她也不敢放任自己去放肆地想一想他。

·

二十九歲生日,算不得什麼重要的大歲。

缸子想要大操大辦,被楊啟程制止了,最後,兩家湊一起,趁著這日子去了鄰市的度假村。

有兩個孩子,路上免不了雞飛狗跳,好在缸子善於活躍氣氛,王悅又溫柔細心,一路過去,也算是順利。

度假村在一個鎮上,旅遊淡季,車開過去一路上沒見到幾個人。

鎮子在半山腰,空氣清新,能見度高,抵達已是晚上,從車上下來,一仰頭居然能看見星星。王悅抓著曹胤的手,指著天上,「寶貝你看,星——星——」

曹胤奶聲奶氣跟著重複,「星——星——」

楊啟程將車停好,轉頭看見厲昀抱著樂樂立在簷下。山裡溫度低,她大約穿得少了,縮著脖子。

楊啟程把後備箱裡行李箱提出來,取出件外套,走過去給她披上。

厲昀愣了一下,抓住衣襟,衝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楊啟程別過目光,神情平淡,提起箱子走進大堂。

晚上,剛剛洗漱完畢,王悅和缸子過來敲門。

打開門,缸子笑得猥瑣,「沒打擾到你們吧?」

王悅往他肩上錘了一拳,「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楊哥,你們睡了沒?」

厲昀從裡面走出來,笑問:「還沒睡,有什麼事?」

王悅從身後亮出一副撲克,「咱們來打牌唄,不管誰贏了,錢都給楊哥當生日紅包。」

楊啟程笑了,「你要是我輸了,紅包不還是我自己給自己的?」

缸子擠進門,「打就打,廢話真多。」

樂樂和曹胤已經睡了,王悅把曹胤抱過來,將兩個孩子放一塊兒。四個人關上門,去房間自帶的小院裡。

厲昀不大會打,坐旁邊觀戰。

王悅看著文靜秀氣,斗地主卻是一把好手,只要地主在她手裡,就沒有輸過的時候。

缸子樂得給自己媳婦兒交錢,嘿嘿笑說:「老婆,你真給我長臉。」

王悅忍不住打擊他,「我贏多少,都是要給程哥的。」

缸子揚起下巴,「你贏我就高興,這才幾個錢,就當我賞給老楊喝茶的!」

楊啟程笑罵一句。

缸子一面摸牌,一面說,「這打牌啊,還是跟高手過招更有意思。我想起以前過年的時候,楊靜做牌搭子,那牌技爛得……」

氣氛凝滯一霎。

厲昀表情微微一變,王悅趕緊瞥了他一眼,而楊啟程,仍舊摸牌,神情沒有絲毫變化。

缸子渾然不覺,說得越發起勁,「……要是今兒楊靜也在這兒就好了,這丫頭我有一陣沒見了,倒是怪想念的。」

王悅又看了厲昀一眼,急忙笑說:「過年不還有機會麼,見面了再打——啊又我的地主,你們誰也別搶!」

缸子樂了,「要不這局咱不打了,直接給你錢,咱們重新洗牌。」

到十一點,牌局結束。

王悅一清點,贏了小兩千。

正這時候,有人敲門。

王悅把錢往楊啟程面前一推,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我去開門!」

片刻,她端著一個蛋糕進來。

楊啟程笑說:「還有蛋糕吃。」

缸子說:「可不是麼,厲昀和王悅專門提前讓人幫忙買的,你知道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買個蛋糕多不容易嗎?」

「謝謝謝謝,有心了。」

厲昀把蠟燭拿出來,捏著打火機,一支一支點上。

燭火閃爍,映在她眼裡,讓她微微低垂的臉頰,顯得比平日裡柔和。

楊啟程看著,一時沒有轉過目光。

厲昀點完,抬頭,笑說:「許個願吧。」

一朵朵燭光,輕輕搖曳,楊啟程看了一瞬,淡淡地說:「沒什麼願望,不許了,直接吃吧。」

吃過蛋糕,王悅抱上曹胤,跟缸子回自己房間了。

楊啟程在浴室刷牙。

鏡子裡人影一閃,厲昀走進來,也拿過一旁的漱口杯和牙刷。

她微微抬眼,頓了一下,看著鏡中的楊啟程和自己。

兩人都穿著睡衣,楊啟程身上那套,是她親手挑選的。

分明已是最親密的關係,法律契約和世俗道德,將他們緊緊捆綁在一起,想要掙脫,恐怕得是積毀銷骨。

可日夜相對,卻一天天過得越發陌生。

很多事兒,她不敢問。好比殺了人,屍體埋在院裡,即便這秘密無人知曉,可自己心裡卻十分清楚——它就在那兒,上面的樹以它做養料,長得再如何枝繁葉茂,它就在那兒。

厲昀不敢再想,放下杯子,忽從背後輕輕環住楊啟程,「啟程……」

楊啟程動作停下來,「怎麼了?」

厲昀不說話,鼻子深深嗅著他身上的味道,用力地搖了搖頭。

夜已經深了,洗漱完畢之後,兩人躺去床上。

兩道呼吸,一起一伏,卻沒有人開口說話。

最後,厲昀抬頭關了床邊的燈,「睡吧。」

黑暗中,山裡的夜,越發靜得彷彿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不知過了多久,楊啟程擱在一旁櫃子上的手機忽然震了兩下。

他抬手拿起來,亮起的屏幕上,「楊靜」兩個字猝不及防地闖進他眼裡。

「誰的電話?」

「短信,」楊啟程聲音平穩,不帶絲毫的情緒,「楊靜發的,祝我生日快樂。」

厲昀沒忍住,往他手機上瞥了一眼。

的確如他所言,只有五個字:哥,生日快樂。

楊啟程瞥了一眼時間,10月25日,23點59分。

一整天,她掐著最後一刻發過來。

這想法只起了個頭,就被他自己一把掐斷。

「睡吧。」

他沒回復,直接將手機關機,丟回櫃子上。

空間再次暗下來,可方才手機屏幕上的亮光還在眼前。

他睜開眼,待眼裡只剩下徹底的黑暗,翻了個身,伸手攬住厲昀。

她身上有一股清淡的,嬰兒身上的奶香。

厲昀順勢靠過來,額頭抵在他胸前。

她總覺得,兩人彷彿正在一艘船上,舟行至河中,靜水流深,底下卻潛藏著無數的暗流。

船似乎時刻將要傾覆,而他們恍然不覺,或者假裝恍然不覺。

未到最後一刻,總不能棄船而逃,因為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夜半,楊啟程醒過來。

厲昀和樂樂還在熟睡,他悄無聲息的起身,批了件外套,拉開門去了院子裡。

月上中天,月色極冷,彷彿結了霜。

他立在廊下,點了一支煙。

他看著月亮,什麼也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