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漩渦(下)

陳駿滿頭大汗地從掛號處跑回來,瞥見坐在椅子上的楊靜,愣了一下。

她左手受傷,外套沒法穿,羽絨服僅僅披在背上。

她低著頭,整個人像是縮成了一團。

「楊靜?」

楊靜緩緩抬眼,很輕地「嗯」了一聲。

「是不是疼?已經掛號了——我爸沒過來嗎?」

楊靜神情平靜,「叔叔說有點事,先走了。」

陳駿點點頭,伸手將楊靜攙起來,「走吧。」

玻璃碴子扎進肉裡,很深,得局部麻醉,消毒,清創。

血肉模糊的一片,處理的過程,陳駿幾乎不敢看,護士鑷子動一下,他心臟就跟著抖一下。

楊靜也怕,卻還是盯著,自己該吃的教訓,不能逃避。

最後,傷口總算清理乾淨,墊上敷料,用紗布包紮起來。

陳駿扶著楊靜,捏著醫生開的單子去拿藥。

出醫院,他一直緊繃的心臟才往回落了一點。

正午,雲層散了幾分,出了點太陽,薄薄的一層,照在身上卻並沒有一點溫度。

陳駿問:「想去那兒吃飯?或者我先送你回酒店,買了你在酒店吃?」

他清楚,見父母的這頓飯,今天是不適合吃了。

楊靜抬眼看了看,冬日街上,一片枯寂的蕭條。

「先不吃飯了,去前面找個地方,我有話跟你說。」

陳駿愣了一下,低頭去看她的表情。

她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嘴唇紙一樣的慘白。

這樣,一雙眼睛顯得更深,也更黑。

他突然有點心慌,走過去將她披在身上的外套攏了攏,「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楊靜沒說話,點了點頭。

陳駿幫她穿好衣服,低頭拉上拉鏈,「先吃飯吧,你不餓嗎?我都餓了。」

楊靜垂眼,想了想,「好。」

吃過飯,陳駿將楊靜送回酒店。

進屋以後,他把藥放在櫃子上,「你先休息,注意手上的傷不要沾水。」

楊靜單手將羽絨服拉鏈拉開,緩慢地將左邊衣袖往下拉。

陳駿趕緊往前一步幫她。

頭頂淺黃的燈光,照在她發上、臉上,她眨了一下眼,像是一片水光漾了一下。

陳駿心口一緊,伸手,將楊靜往懷裡緊緊一攬。

呼吸藏在發間,他低聲說:「……對不起。」

楊靜搖搖頭,「沒事。」

「你不用懷疑我的決心。」

「沒有。」

陳駿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懷抱溫暖,身上一股乾淨的氣息。

楊靜垂著眼,「……陳駿。」

她覺察到陳駿身體一僵。

她輕聲呼吸,像是一聲歎息,「對不起,我們還是分手吧。」

很久,一片沉默。

陳駿手臂鬆開一點,「為什麼?」

他聲音有點啞。

楊靜抬眼,強迫自己直視著他,語氣斟酌許久,卻不知道怎樣才算溫和妥帖——總歸是在人身上捅上一刀,刀法溫柔刀法粗暴,傷口都避免不了。

「你想過嗎?」楊靜輕聲說,「我們其實不是一種人。」

陳駿沒有做聲。

「我常常覺得,我其實配不上你。成長環境或是別的什麼,無所謂……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像你一樣純粹,這對你不公平。」

陳駿眼皮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楊靜沒有承認,沒有否認。

「一年時間都不到……」

楊靜搖了一下頭,「我只有一杯水,端得太久,端不動,只能鬆手……等第二個人來的時候,沒有杯子,也沒水——這樣,你明白嗎?」

「我不用杯子,也不用你給我水。」

楊靜眼眶一熱,竟也有想哭的衝動,「……可你也有口渴的時候啊。」

陳駿說不出話來。

楊靜聲音哽咽,「……對不起。」

陳駿鬆開手,動作停了一下,手臂頹然地落下。

他微垂著頭,一小片的陰影,「……那天你為什麼答應?是想補償我?」

楊靜搖頭,「這樣說,不是在侮辱你自己嗎?不管今時今刻如何,那一天,我很認真。」

陳駿眼眶泛紅,立在那兒,想伸手,想再去抱一抱她,想把吻落在她唇間和發上,就像他經常做的那樣。

可他知道,沒有用了。

他太瞭解楊靜這個人。

四月那天,他卑鄙地趁虛而入,如果不是因為她如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浮木,她不會答應他。

大半年,他已盡力,可他清楚知道,楊靜並不開心。

彷彿一個空洞,他修修補補,只能將這洞修飾得不那麼明顯,卻並不能真正將它填滿。

他是個無能為力的庸醫。

楊靜退後一步,鄭而重之地,再次道歉:「對不起。」

眼眶裡淚水滾了幾下,她抽了抽鼻子,沒讓它落下來。

陳駿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收回目光, 「好。」

他伸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外套,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脫下來,還好好的穿在自己身上。

手在半空無措停了一下,他收回來,插、進衣服口袋,「我答應你。」

他退後一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手別沾水,按時吃藥換藥……」

「陳駿,」楊靜啞聲開口,「……可以了,你不要再關心我了。」

陳駿發怔,半晌,又退後一步,轉身,手握住把手,停了一下,閉眼,咬牙,擰開門。

他一步踏出去,猛地一帶,門在背後「彭」地一響。

門闔上瞬間,楊靜眨了一下,終於沒忍住,眼淚滾落而下。

不管這溫暖是不是屬於自己,她曾見過陽光,卻又要步入極夜。

這大半年時間,她每一天都在問自己,離他所謂的「治癒」,是不是又近一步。

是的。

大約是麻藥已經失效了,手上傷口開始一陣陣刺痛。

楊靜坐在櫃子上,垂著頭,無聲抽泣。

她想,陳駿完整見證過她初潮、初吻以及初夜。

每一個拔節的瞬間,他都在身旁。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甚至如果她愛的人是他,超越了一切的世俗阻礙,這該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她會更加輕鬆,像日光底下任何一對情侶,自如地牽手、擁抱、爭吵,直至結婚,生兒育女。

不必如今日一般,仍在黑暗裡曲折徘徊,不必遍嘗愛而不得的痛苦。

可是啊。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

·

陳駿立在門口,遲遲沒再邁出一步。

好像方纔這帶上的門的一個動作,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一萬個瞬間,他想轉身回去,再敲開那道門,卻又一萬零一次說服自己,沒有用的。

終於,他緩緩邁開腳步。

走廊頂上一排明亮的燈,照得這一方空間比外面更亮。

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腳步踩上去無聲無息。

陳駿越走越快,出電梯,差點撞上一人,他道了句歉,走到大廳門口,伸手推開。

天色灰白,日光稀薄,頭頂一輪太陽只有道模模糊糊的輪廓。

陳駿瞇了瞇眼。

昨天晚上,他查了楊靜在車上提到的那首詩。

「大雪落在

我銹跡斑斑的氣管和肺葉上,

說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

陳駿走下台階,風擦過耳畔,好像所有的呢喃一齊湧來,尚未聽清,又潮水一樣迅速退去。

他邁出幾步,在路旁,無措地停下。

車流如織,不知道那條去往哪條路,哪條路又抵達哪個終點。

他張了張口,從嘴裡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

這樣張皇地站了數秒,他蹲下、身,一把摀住臉。

一個大男孩,就像個丟了氣球的孩子一樣,痛哭失聲。

「當你轉換舞伴的時候,我將在世界的留言冊上

抹去我的名字。

瑪琳娜,國境線的舞會

停止,大雪落向我們各自孤單的命運。

我歌唱了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們的廢墟

……然後我又將沉默不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