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往事(下)

楊靜心中情緒激盪,克制著,又問一遍:「你認識我媽?你為什麼認識她?」

陳家炳動作一頓,目光微微看向窗外,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半晌,才說:「我認識你爸。」

楊靜更是震驚,身體前傾,急忙問他:「他現在在哪兒?」

陳家炳轉頭來看她一眼,「早死了,你一歲的時候,吸毒過量。」

楊靜神情一呆。

陳家炳似乎是想抽煙,不自覺地摸了一下口袋,又停住了,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楊靜看著他,幾分按捺不住的急切:「他……他是個怎樣的人?」

太陽已經徹底升起來了,對面是家花店,店主正將一盆一盆的花往外搬。都是些應景的品種,黃黃紅紅,喜氣洋洋。

陳家炳看著窗外,臉上漸而現出一種複雜的笑,帶點兒諷刺,好像也不止,「除了一張臉長得招人喜歡,你爸這人,沒一點本事。」

他跟楊靜父親楊正認識的時候,兩人都還是流竄街頭的混子。

楊正這人講排場,行事浮誇,遇事縮卵,還好斤斤計較,不怎麼混得開。但他長了張十分好看的臉,就衝著這張臉,大批的女人甘願倒貼。

陳家炳頓了頓,「有一天,幾人攢了個局,你爸帶了個姑娘過來,那姑娘就是你媽,孫麗。」

楊靜攥緊了手指,認真聽著,「後來呢?」

陳家炳瞇了瞇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記得那是個夏天,舞廳裡烏煙瘴氣,一股子汗味狐臭味。孫麗進來,就好像往這股渾濁的空氣裡噴了一股濃烈的香水,既格格不入,又突出得讓人難易忽略。

她性格浮淺,聽見一點什麼好笑的,就咯咯咯笑個不停,半個身子歪靠在楊正身上,薄紗連衣裙裡的那對乳、房,隨著她誇張的笑聲,也跟著亂顫。

這女人十分的淺薄,可這淺薄也彷彿成了她魅力的一部分。

停了許久,陳家炳才接起楊靜的話頭,「後來,過了半年,他們擺了三桌酒席,慶祝結婚。」

那天,她一點兒妝也沒化,就將一頭黑髮梳了個馬尾,穿一條素色的旗袍,楊正敬酒的時候,她就站在他身旁,看著他,笑得安靜溫柔。

從那眼神裡,陳家炳看出來,她是真愛這男人。

然而,孩子出生後沒多久,楊正結婚之初許下的金盆洗手的宏願就宣告破滅,他故態復萌,甚至變本加厲,結果不小心染上了毒癮。毒癮發作的的時候,就打孫麗發洩。

有一次,陳家炳接到孫麗的求救電話,趕去出租屋裡時,孫麗趴在地上,頭皮裡滲出血,將她半張臉都染透了。孩子被她緊緊護在懷裡,哭得氣吞聲斷。

後來,陳家炳換了個地盤混,漸漸的就跟他們疏遠了。再一次聽到消息,就是楊正吸毒過量死了。

他當時找出出租房,想去慰問,結果孫麗已經搬走。

楊靜聽得一陣陣發涼,手指讓她攥得越發用力。

關於她父親的事,她問過孫麗很多遍,可孫麗從來不說。要是碰到孫麗不高興的時候,抄起手邊的東西就是一頓打。所以到後來,她也就不敢問了。

「再見到你媽,是兩年以後,」陳家炳比了三根手指,「你三歲。」

彼時的孫麗,身上那種淺薄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庸俗的艷麗。

那時候陳家炳找到了門路,正混得風生水起,一見到孫麗,他就清楚她這兩年是在做什麼勾當。

她跟其他人一樣,見面客客氣氣地喊他一聲炳哥,問他能不能在他的地盤上工作。

陳家炳這人雖然不如楊正長了張為所欲為的臉,但他身上有一種侵略性,也十分招女人喜歡。

他這人有個毛病,見不得女人受一點兒委屈,誰要是犯了錯闖了禍,在他目前嬌嬌弱弱地哭兩聲,他多半就不計前嫌或是代為擺平了。

然而,孫麗的示弱,卻讓他這點毛病一點也沒發揮出來。他只覺得憤怒,兼有一種說不出的噁心,冷言嘲諷幾句,打發人走了。

楊靜趕緊追問,「後來呢?」

陳家炳微瞇著眼,「後來?沒什麼後來了。」

「……你沒再見過我媽?」

陳家炳笑了一聲,「見沒見過,你不清楚?」

楊靜面皮頓時漲紅。

陳家炳估計是真的憋不住了,也不管這裡是不是禁煙,直接掏出一支點燃,猛吸了兩口。

楊靜身體鬆弛下來,垂頭,微咬著唇。

隔著煙霧,陳家炳頭微微一偏,看向楊靜——她跟孫麗,有八分的相似,只是沒有孫麗身上那股淺薄。

許久,楊靜輕聲問:「你說,可以幫我哥。」

「能啊。」

她頓了一下,「……條件呢?」

陳家炳立時一頓。

楊靜沒說話,手指又悄悄地攥緊了。

周圍熙熙攘攘,獨他們這兒,安靜得詭異。

楊靜面無表情,只將手指捏得骨節發白。

晨光從玻璃窗透進來,照在她臉上,清麗的臉頰素淨潔白,顯出一種拒人千里的冷淡。

陳家炳忘了彈煙灰,直到它斷了一截,他方才回過神,別過目光,不知所謂地笑了一聲,「……真不該告訴你這些事兒。」

楊靜怔了怔。

陳家炳把煙扔進茶杯裡,從衣服口袋裡掏出張名片,遞給楊靜,「明天八點,到這上面寫的地址。」

楊靜盯著,沒接。

陳家炳伸手把名片拍在她跟前,站起身,喊服務員過來結賬,「想吃飯,自己去端,還他媽需要我把飯餵到楊啟程嘴邊不成?」

楊靜低頭,往名片上看了一眼,一串的英文。

她也趕緊站起身,「陳……炳哥……」

「別他媽瞎喊,錯輩分了。」

楊靜趕忙說,「陳先生,」她拿起名片,「我去做什麼?」

「做什麼?」陳家炳挑了挑眉,「十個老外,你把他們招待舒坦了,看看他們願不願意勻點兒肉湯給楊啟程喝。」

他頓了一下,到底還是又掏出一支筆,往名片上再寫了一個號碼,「我秘書的電話,詳細的你找他問。」

服務員拿過菜單,陳家炳掏出錢夾買了單,看了看手錶,「我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說罷,邁步往外走。

楊靜急忙跟上去,「陳先生!」

陳家炳腳步不停, 「還有什麼事?」

「你……為什麼幫我?」

陳家炳身影一頓,轉過頭來,盯著她看了幾秒,「……你喜歡楊啟程?」

楊靜一驚,還沒問陳家炳怎麼知道,又聽他問:「這人慫得跟你爸一樣,你他媽圖他什麼?」

楊靜怔了一下,「……他救過我,如果沒有他,我或許……」

「或許什麼?」

楊靜咬了咬唇,「……比我媽下場更慘。」

陳家炳神情一滯。

片刻,他轉頭看向街上,一隻手插、進褲袋,「你媽是怎麼死的?」

「喝藥自殺。」

「誰料理的後事?」

「她的一個客人。」

陳家炳沒說話,抬頭往天上看了看。

瓦藍的天光,被人擦洗過一樣。

片刻,陳家炳伸手,揮了一下,往街對面停著的車走去了。

楊靜站在這端,看著那車發動,匯入車流,駛遠。

她攥著名片,心裡有種劫後餘生的心悸和虛脫感。

·

車開出去很遠,陳家炳點了一支煙,把車窗打開,長長地吸了一口,又沉沉地吐出來。

風吹進來,把煙吹到他臉上,吹進他眼裡。

話,他沒對楊靜講完。

那並不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孫麗。

後來,他打聽到了孫麗的住處,時不時的會過去一趟,順道帶點兒水果或者零食。

他假裝對孫麗臉上頸上不明的淤青瘢痕視而不見,也從不去看晾在屋內,還有點潮濕的床單。

只要他去,孫麗總會親手燒幾個菜,客氣地喊他炳哥。

又一次,他吃完飯,卻沒有立即就走。

他坐在那兒,看著她拿抹布擦桌子,低頭的時候,別在耳後的頭髮垂下來一縷,橙紅的夕陽照得她臉頰顯出一種別樣的溫柔,那種膩人的俗艷消失不見了,他彷彿又看到了結婚那天,站在楊正身旁敬酒的那個女人。

他驀地起身,太著急以至於踢翻了凳子。

孫麗聽見動靜,然而還沒來得及回頭,他已從身後將她一把抱緊。

孫麗只是掙扎了一下,就沒動了。

手一鬆,抹布落在了地上。

他瘋狂地吻她,脫她衣服,將她壓在那張不知道多少男人躺過的涼席上。

夕陽橙紅,空氣是半流狀的,像是糊了一層膩子。

他粗暴地索取,聽著孫麗嘴邊逸出似是痛苦又似極樂的呻、吟。

忽然,他聽見一聲斷喝:楊靜!出去!

他像是挨了一悶棍,抬頭,看見簾子被掀開了一角,三歲的小女孩兒,瞪大了眼睛,眼裡滿是驚懼。

他立即從床上爬起來,飛快從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慌亂穿好,狼狽往外跑。

他不能想像,自己居然會對這樣一個骯髒的女人產生慾望,這女人甚至還是他「兄弟」的遺孀。

到門口,他腳步停了一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孫麗已經起來了,正一件一件地撿地上散落的衣服。

她神情平靜,彷彿和平常一樣,送走了錢貨兩訖的客人。

一股熱血往上湧,他漲得面色通紅,卻偏偏說不出一個字。

最後,他摔門而出。

從此,再未踏入扁擔巷一步。

「陳總。」

司機的聲音打斷了陳家炳的思緒。

他「嗯」了一聲,嗓子有點啞。

「前面堵車,您看要不要換條路?」

陳家炳把煙掐滅了,關上窗,「你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