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單刀會(一)

楊靜給陳家炳的秘書打了個電話嗎,問清楚美國考察團的要求之後,便馬不停蹄開始準備相應的資料。

傍晚,她正一邊啃麵包一邊做筆記,聽見開門聲。

她沒轉頭,打了聲招呼,「夢夢,回來啦。」

出人意料,沒聽見韓夢的回應。

楊靜好奇,往門口看去。

韓夢蹲在地上脫鞋子,沒有看她。

「夢夢?」

韓夢換好鞋,卻沒往裡走,只站在門口,「楊靜,我問你一句話。

她神情看起來有點奇怪。

楊靜從沒聽韓夢用這種語氣講話,不由疑惑,「怎麼了?」

「今天,你上的那輛車,就是你上回跟我說的,那個男人的車?」

楊靜頓了一下,點頭。

韓夢看著她,「……我回來拿東西,看到你跟在那兒站了很久——你為什麼要上車。」

「我想幫我哥。」

「楊靜,」韓夢咬了咬唇,「我一直很崇拜你,覺得你是一個很清醒的人,我沒想到……」

「夢夢,」楊靜忙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陳駿呢?」韓夢打斷她,「你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楊靜怔了一下,「我跟陳駿已經分手了。」

韓夢震驚,「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就是為了幫你哥?」

沒等楊靜回答,她撇下眼,「……我以為我那天看錯了。」

「哪天?什麼看錯了?」

「你去年,過生日的時候,你哥不是來帝都了麼……那天,我看到你們……回宿舍那條路上……你們靠得很近。」

楊靜愣住。

片刻,她站起身,隔了段距離,看著韓夢,「夢夢,我不騙你,這些話,我一直不好意思對你說出口。楊啟程他不是我哥……」

韓夢睫毛顫了顫。

「他是我一輩子最愛的人。」

楊靜聲音和神情一樣的平靜,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韓夢沒說話了,低頭把鞋子擺正,走進屋。

她在凳子上坐下,默默地整理了一會兒東西,轉頭,往楊靜那裡看了一眼。

她正一面看著電腦屏幕,一邊刷刷刷地往本子上記東西。

這時候,韓夢覺得反倒是她這個外人更手足無措。

「靜靜。」

楊靜偏頭看她。

「為什麼要答應陳駿。」

楊靜沉默。

韓夢目光逼人,「利用他嗎?」

楊靜停下動作,「我不替自己說好話,我答應他的初衷,沒那麼單純。但直到分手前,我是真心實意想跟他好好在一起。」

「那為什麼分手?」

「為了別的原因——跟我哥無關。」

韓夢抿著嘴。

楊靜歎了聲氣,「對不起夢夢,有些事,我誰也不能說,包括你,甚至包括我哥。」

許久,韓夢都沒吱聲。

她時常覺得,楊靜有時候過於理智,甚至無情。

好半晌,又問:「為了你哥,你什麼都願意做?」

楊靜手裡的筆不自覺地在紙上亂畫了幾下,片刻,她問:「你高中也學過《麥琪的禮物》吧?」

一對貧窮的夫婦,妻子賣掉了自己的長髮,給丈夫買了一根金屬表鏈;丈夫賣掉了表鏈,給妻子買了一個玳瑁梳子。

楊靜依然還記得這篇小說的最後一段:他們極不明智地為了對方而犧牲了他們家最最寶貴的東西,不過,讓我們對現今的聰明人說最後一句話,在一切饋贈禮品的人當中,那兩個人是最聰明的。

韓夢再一次說不出話來。

她想,楊靜一點也不糊塗。

她突然有一點羨慕楊靜,也有一點比以往更深的心疼。

韓夢終於明白,為什麼楊靜始終給她一種不合群的孤寂感。

情到深處的時候,人都是會孤獨的。

·

下午五點,楊啟程終於跟人把貼牌代工的訂單合同簽訂下來。

這位福建的老闆極其精明,知道楊啟程這時候極其缺人雪中送炭,所以踩著一個低價,來回殺價。

楊啟程一再讓步,跟人來回拉鋸三天,最後不得不妥協。

但好在工廠又能正常運轉,積壓的材料也能消耗出去。先給人代工,等現在這風聲過去,以後再慢慢重回軌道。

合同簽完,還得繼續應酬。

快到凌晨,方才散了,楊啟程讓人把福建老闆送回賓館,自己去外面叫車。

快要到年關了,行道樹上掛了一串的燈籠,朦朧溫暖的紅光,向遠處延伸。

楊啟程喝酒的時候一直沒看手機,這會兒掏出來,才發現有數個未接來電,全是王悅打來的。再看收件箱,一條未讀短信,也是王悅發的:程哥,缸子奶奶剛剛走了……

楊啟程一個激靈,立馬去看時間,一小時前。

他攔下一輛出租,趕緊給王悅打了個電話。

缸子奶奶一直昏迷,今天早晨,卻清醒過來了。

缸子高興壞了,讓奶奶安心養病,養好了,一道過年。

奶奶費力地問:我的杜鵑呢?

便用含混不清的聲音,絮絮叨叨地叮囑,一定要照顧好那幾盆寶貝杜鵑。

她拉著缸子的手,面上含笑,「你爺爺……最喜歡杜鵑,咱們家……屋後坡上,一大片……春天開花的時候,真美,真美啊……」

王悅聽見這話,背過身去抹淚。她做護士時,見過多這樣的場景,心裡很清楚,大約只是迴光返照。

到晚上,奶奶沒有一點痛苦,無聲無息的就走了。

到清晨,缸子悲慟稍止,開始跟楊啟程商量籌備喪事。

兩人一夜未睡,眼眶裡熬出血絲。

王悅讓人買了早餐,喊兩人過來吃。

楊啟程沒胃口,先回酒店洗個澡,換了身衣服,然後打電話通知了厲昀。

之後,他又給楊靜撥了個電話,結果卻是暫時無法接通。

楊啟程給她去了條短信,又趕去缸子家。

中午,得閒的時候,楊啟程看了看手機,沒收到楊靜的回復。

又打了一次,這次是不在服務區。

他再發一條短信,語氣較上一條更為嚴厲。

然而,一直到了晚上,楊靜還是沒回復。

王悅還悄悄問他,通沒通知楊靜。

楊啟程給楊靜的輔導員打了個電話,輾轉問到了她室友的號碼,撥過去。

幾秒鐘後,一道清脆的女聲:「你好。」

楊啟程:「請問你是韓夢嗎?我是楊靜的哥哥,想找你打聽一下,楊靜現在在不在宿舍?」

那邊靜了片刻,「你是楊啟程?我有事跟你講。」

·

靈堂佈置了一半,缸子正在黑色帷幔前擺放遺像。

最初的悲慟過去,他現在正卯著一股勁兒,一定要給奶奶辦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

缸子退後一步,看看是不是正的,又到跟前,慢慢調整。

楊啟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走過去,喊了一聲,「缸子。」

缸子沒吱聲。

「對不住,我現在要去趟帝都。」

缸子猛地抬頭,「你說什麼?」

楊啟程沒說話,朝著老人的遺像屈膝跪下,把公文包擱在地上,向著遺像先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缸子被他這陣仗嚇壞了,止不住後退了一步,「你這是唱哪一出?」

楊啟程站起身,「對不住,我得去趟帝都,現在就走。」

缸子瞪著他,「我奶奶剛走,你他媽要去帝都?去幹什麼?也趕著投胎?」

楊啟程彎腰把地上的公文包撿起來,遞給缸子,「合同我下午跟人簽了,就照著他們的要求去生產。過個一年半載,公司回到正軌應該不成問題。重要文件在我辦公室保險櫃裡,密碼鑰匙你都有。我這段時間在交割一些公司的關係,有的還沒弄完,我寫了個遺囑,你照著遺囑,幫忙辦……」

「我操……」

楊啟程神情平靜,「缸子,我這一趟,去了不一定還能回來。」

「你他媽到底要去幹什麼?」

楊啟程咬了咬後槽牙,沒答,只說:「你照我做的辦吧,對不住了,我要是回來,到奶奶墳前請罪;回不來,去底下親自跟她請罪。」

缸子完全懵了,「……你他媽能不能把話給我說清楚!」

楊啟程一擺手,「我走了。」

缸子趕緊一把拉住他,「老楊!你今兒不把話說清楚,別想從我這屋裡跨出去!」

楊啟程不得不停下動作,「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怎麼跟我沒關係?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你還有王悅和曹胤。」

「操!你當不當我是兄弟?」

楊啟程使勁一掙,掙開了缸子手臂。

「當你是兄弟,才不能讓你插手這事兒。」楊啟程往外看了一眼,「我還得回家一趟,不多說了。」

「楊啟程我日你大爺!」缸子一擼袖子,衝上去要跟他幹架,「咱倆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你現在屁話不說一句就要去送死,讓我眼睜睜在這兒看著?」

楊啟程笑了一聲。

「操你媽!」

「行了,缸子,人各有命,」楊啟程站在那兒,眼神明亮,顯出一種久違的灑脫,「我要是不幸沒回來,有你陪我這麼一場,一輩子也夠了——再說,誰死誰活還不一定,我他媽要是死,順帶著也得弄兩個給我陪葬。」

缸子無話可說了。

他瞭解楊啟程,這人決定了的事,哪怕天上下刀子,他也會找去不誤。

缸子歎了聲氣,「你好歹給我交個底,你到底要去幹什麼?」

楊啟程頓了一下,眺向遠方沉沉的夜色,「……去救楊靜。」

楊啟程點了支煙,走進風裡。

抽得狠了,咳嗽兩聲,肺管子一陣發疼。

方纔電話裡,楊靜的室友韓夢對他說,「楊靜之前跟我說,有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一直在追求他,前兩天,她上了那個男人的車,隔天早上,收拾了一個行李箱就走了,至今沒回來……」

最後,韓夢問他:你聽過《麥琪的禮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