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豪的手臂像是鐵鑄的一般,堅硬的環在無心的脖子上。另一隻手也從後方伸到了他的面前,手中攥著的手雷緩緩蹭過了他的鼻尖。
手雷已經去了保險,只要再受一次碰撞,便可引發內部機關爆炸。無心的眼珠隨著手雷轉動,看到馬英豪的動作很慢很穩,鎮定得像是劫後餘生,也像是迴光返照。
「坐下……」馬英豪的嘴唇幾乎快要貼上了他薄薄的耳朵,聲音嘶啞,帶著哄誘的語氣:「乖乖坐下……」
無心知道手雷的威力,所以沒敢反抗,怕馬英豪和自己同歸於盡。自己被炸碎一次,不定需要多久才能重新成人。地堡裡面沒好吃沒好喝,而且又冷,他成長的速度自然不會快。等他花幾月半年的工夫長成了再見天日,賽維和勝伊早走的連影子都沒了。
他向後靠在馬英豪的懷裡,一點一點的往下蹲。屁股著地之後他一垂眼簾,才發現馬英豪的右腿瘸上加傷,皮靴的靴筒被炸爛了,裡面的皮肉正血淋淋的翻著。
馬英豪倚著牆壁坐住了,很舒適似的長吁了一口氣:「好,好,我也歇歇。再不歇一歇,我連死的力氣都沒有了。」
無心望著前方問道:「既然你有了要死的心,為什麼還要拉著我?」
馬英豪有氣無聲的發笑:「我可不想孤零零的等死,臨死還要受一場寂寞的苦嗎?嘿嘿,我不受。」
然後他漸漸放鬆手臂,改用手去掐住了無心的脖子。他很久沒有修剪過指甲了,長而骯髒的指甲隨著他的力道,陷進了無心的肉裡。無心的脖子很安靜,沒有血脈跳動,也沒有氣流出入。
無心又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馬英豪低聲說道:「蛇人出現的時候,我就坐在緊挨防線的角落裡。我一直在謀算著逃,小柳吃了人肉會吐,已經虛弱得連槍都舉不起。我知道下一個成為食物的人一定是他,所以我想帶著他逃。」
無心說道:「但是你失敗了。」
馬英豪表示同意:「是的,我失敗了。我拽不動他,於是就一個人越過防線跑了。」
無心靜了片刻,然後說道:「你害死了很多人。」
馬英豪又笑了:「不要傻,他們遲早是要死的。他們是軍人,逃不過戰場。」
無心輕輕的搖了搖頭:「死在地堡裡的人,靈魂被巫師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馬英豪沉默半晌,末了答道:「生前不管死後事。小妖怪,不要恐嚇我了,我不怕。不得超生又怎麼樣?六道輪迴六道苦,我不快活,人間也是地獄。」
無心垂下了頭:「如果你不貪婪,人間也不會變成地獄。」
馬英豪在他耳後呼出熱氣:「貪婪?不,他們是貪婪,我不是,我是仇恨。我恨馬浩然,可是我又奈何不了他。你當我圖謀他的寶藏,是為了錢嗎?不是的,我是想讓他痛苦。他一貫視財如命,而我無法報復他,只能抓住一切機會,讓他損失,讓他痛苦!」
隨即他的聲音忽然輕了:「我是敗在了猜忌上……老五向我告密時,句句都是實話,可我不相信他。我讓白琉璃作法折磨拷問二姨娘,二姨娘嚇得實話實說,可我還是不相信。我拿了二姨娘的話又去試探老五。我們互不信任,把簡單的事情搞成混亂複雜。」
無心頭也不回的說道:「你信又不信,所以在河水裡放了蠱,以免在你找到真相之前,會有其他人先下手?」
馬英豪自顧自的繼續說:「我根本不需要寶藏,我有錢用。知道地下倉庫裡全是古董之後,我立刻找了小柳治。我不要錢,我想獻出國寶,換個大官當。升了官,我就能和馬浩然鬥一鬥……當然,如果能直接置他於死地,就更好了。他是個瘋子,他餓死了我娘,還把我打成了殘廢。我恨他。」
手指在無心的脖子上加了力氣,馬英豪微微探頭,審視了無心的側影:「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個小妖怪,你早就知道我們會被巫師殺死,對不對?你對老二老三真是赤膽忠心啊,你不怕自己也死在地堡裡嗎?」
無心抬起了頭,對著前方答道:「我是妖怪,不會死的。」
馬英豪上氣不接下氣的笑了一聲:「真厲害。如果我早養了你,就不會再要海蛇了。知道我為什麼不接佩華回家嗎?佩華怕蛇,見了蛇就要哭。我對不起小柳,更對不起佩華。馬浩然回家之後一定會殺了她,勞駕你幫我給她帶句話,讓她快逃,逃到天津我家裡。後面該怎麼做,她心裡有數。」
無心心中一動:「你不想殺我?」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指一點一點鬆了,另一隻攥著手雷的手,也平平的向後撤去。馬英豪放開了無心的脖子,順勢在他的腦袋上摸了一把:「白琉璃還好嗎?」
無心俯下身,四腳著地的向前爬:「還活著。」
馬英豪伸長手臂,在他後腦上彈了一指頭,氣若游絲的又說了一聲:「小妖怪。」
無心站起了身,回頭看他,忽然發現他是坐在了血泊裡。腿上的傷不足以流出成灘的鮮血,他睜著烏溜溜的黑眼睛去看馬英豪,知道馬英豪一定是受了重傷。
而馬英豪一手舉起手雷,另一隻手則是向他揮了揮:「去吧,去吧,記得救佩華。」
嵌滿了手雷碎片的後背靠上水泥牆壁,馬英豪仰起頭閉了眼睛,把手中的手雷用力向地面一磕。
無心見狀,撒腿就逃。逃出了沒有十步,後方響起了一聲大爆炸。他被氣流推了個大馬趴。連滾帶爬的起身又折了回去,他對著半空中還未成形的一團微光,咬破手指甩出了幾點鮮血。
微光遇到鮮血,登時閃閃爍爍的消散了。馬英豪的肉體和靈魂一起灰飛煙滅了,免於被蛇撕咬,被鬼吞噬。
無心往岔道走。跨過一地七零八碎的土石血肉,他鑽進了日本兵斜斜挖出的土洞。土壤真的是越深越涼,可見日本兵的大方向沒有錯。斜洞裡還扔著一把很結實的鏟子,無心握在手裡掂了掂,感覺長短輕重都很合適。可惜指揮所裡還有一位白琉璃,否則憑著他的力量,滿可以直接開工了。
他不能由著白琉璃異想天開,扛著鏟子離開岔道,他一邊往回走,一邊盤算著如何把白琉璃運出指揮所。想著想著,他握著鏟子向前一鏟,幻想自己像鏟大糞似的,把白琉璃剷起來就走。
然後他忍不住笑了,因為大功告成,心裡有一點高興。忽然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一股子寒冷的水味。
對於無心來講,萬物都有氣味。無心停了腳步,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新路。回頭望了望來路,他心裡有了數——並沒有迷路,是自己一時走神,提前拐了個彎。
他覓著水味往前走,最後在道路盡頭,他發現了一扇半開半掩的大鐵門。推開鐵門向內伸進腦袋,他看到了一處大水池。
門後什麼都沒有,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水池,四周留了可供行走的平台。生了薄薄水銹的水管從水泥天花板上伸出,順著牆角一路走進池中。要看尺寸,水池可以容人來回游泳了;但是地堡裡面顯然不會有游泳池。沒有游泳池,也不該有水牢,思來想去的,無心認定它是一處未完工的蓄水池。
池子裡面一米深處,就是平靜的水面。水不新鮮了,但也不髒。無心記清了路線,心想自己將來沒了水喝,還可以到此地痛飲一番。
水有了,糧庫裡的食物也充足。無心幾乎沒了後顧之憂,扛著鏟子往回走。可是剛剛上了主幹道走廊,他就停了腳步。
在他前方不遠處,他看到了蛇人。
空中迴盪起了低沉鼓聲,蛇人的身體隨著鼓點顫抖,彷彿條條黑蛇都脫了力,隨時會首尾鬆脫。無心雙手橫握著鏟子,正打算上前痛打落水狗。不料蛇人的身體驟然崩潰,落了滿地的黑蛇蠕動著四散逃竄。沒了黑蛇的遮掩,巫師靈魂的真面目顯露在了無心眼中。
無心發現巫師是面對著自己的,就勉強一笑,開口說道:「是我把你拼成一體的……你還認不認識我了?」
鼓聲還在持續,巫師的鬼影一閃一閃。
無心打算採取懷柔政策,所以和顏悅色的打商量:「你的靈魂是復活了,當初搶奪寶藏的人,也都死絕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讓我們走吧。」
無心滿擬著要和巫師和談,可白琉璃的鼓聲卻是越來越激烈,似乎是專門要和他作對。前方巫師的靈魂沒有做出回應,而是迅速後退消失了。
好好的談判機會被毀了,無心氣得恨不能一鏟子拍死白琉璃。大步流星的走回指揮所,他開門便道:「你——」
「你」字出口之後,他立刻閉了嘴。白琉璃是最怕光的,此刻面前卻是擺了一隻小碗。碗裡不知盛了什麼油脂,一根燈捻正在幽幽的燃出綠光。白琉璃四周的骷髏腦袋全被黑氣籠罩了,畫在頭蓋骨上的血符正在慢慢褪色。白琉璃一邊用手指叩著人皮鼓面,一邊用帶著傷口的手指,依次描畫頭蓋骨上的血符。
無心放下鏟子關了房門,又從懷裡摸出先前畫好的紙符貼上門縫。他誤會了,原來不是白琉璃要殺巫師,是巫師要殺白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