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綠的火苗平靜的散發幽光,油燈後面的骷髏頭上,鮮紅的血咒又開始褪色了。
白琉璃深深的垂下了頭,一張面孔藏在了凌亂長髮之中。一層微弱的水汽籠罩了他的頭臉,他半閉著眼睛,口中一直喃喃念誦著咒語。帶著傷口的左手忽然用力拍向地面,粘稠的黑血順著指尖傷口汩汩流出。白琉璃再次抬手摸向骷髏頭頂,飛快的描繪了血咒筆畫。
無心知道白琉璃是在作法對抗巫師靈魂,自己想要幫忙,卻又不知從何幫起。躡手躡腳的從床底下撿起一隻鋁制的飯盒蓋子,他想把自己的鮮血貢獻給白琉璃;然而自己的鮮血專克毒邪之物,只怕幫忙不成,反倒要傷了白琉璃。
他抽出刀子,先用刀刃割破了手腕,只流出幾滴稀薄的涼血。他轉而又用刀尖刺破了脖子,點點滴滴的又擠出了一點鮮血。鮮血盛在飯盒蓋裡,是不起眼的一小灘。無心端著飯盒蓋爬到白琉璃身邊,陪著小心輕聲說道:「你自己保重,我出去看看情況,很快就回來。」
白琉璃沒理他,身體緩緩向下俯到地面。一直敲打著人皮鼓的右手也向前伸長了,層層疊疊的獸皮起了湧動,彷彿他的身上藏了活物。脊背忽然凸出了拳頭大的鼓包,鼓包迅速的向上移動越過肩膀,一隻斑斕蛇頭倏地竄出了白琉璃的袖口。
無心早就看出白琉璃身上沒少藏東西,可是萬沒想到居然養著偌大的凶物。蛇頭是個眼熟的模樣,額上只有一隻橫生的人眼,眼下則是四方口器。閃電一樣游向門下孔隙,它雖然有著一米多長的身軀,可是蜿蜒靈動,竟然瞬間便是無影無蹤。
無心站起了身,眼看骷髏頭上血咒赫然,還沒有消失的徵兆,可見白琉璃至少在目前一段時間裡一定安全。骷髏頭是帶有魔性的,被白琉璃施了血咒之後,就會幫助白琉璃匯聚念力。念力越強,血咒越清晰。
無心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自由活動的時間。端著一飯盒蓋的鮮血轉身出門,他把自己的紙符照樣貼上門縫,然後開始四處尋找巫師的靈魂。
地堡道路四通八達,無心連走帶跑,可是連巫師的影子都沒有見到。他有些急了,轉身想要回指揮所,可在距離指揮所幾米遠處,他驟然收住了腳步——他看到了滿地密密麻麻的黑蛇!
黑蛇一條挨著一條,已經遍佈了指揮所門外的地面。而之所以它們沒有通過孔隙鑽進指揮所,是因為孔隙之前盤著獨眼大蛇。獨眼大蛇收縮著它的四方大口,把頭緩緩昂到極致,緊接著居高臨下猛的向下一扎,它一口吞下了一團黑蛇。黑蛇蠕蠕的互相糾纏,緩緩沉入大蛇的咽喉。大蛇像個直上直下的管子,吞過一團之後,它再次昂起了頭。
無心知道白琉璃不會為黑蛇所傷,但不知道他和巫師鬥法會有什麼結果。鬥法不是鬥毆,一場拳腳過後便能見分曉;他記得在五年前,白琉璃曾經不吃不喝連著念了十天的咒,活活咒死了當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喇嘛。能咒死人,自然也能被人咒死。大喇嘛死時遍體烏黑,活像中了劇毒;而他明知道白琉璃不是個好東西,可是幫親不幫理,不想看到白琉璃也變成黑琉璃。
忽然間,無心瞧見了巫師。
隔著一片蛇陣,他看到了遠處的巫師鬼影。巫師的模樣很清楚,然而神帽下面黑洞洞,並沒有面孔。一動不動的正對著無心,他當然不可能有表情,但無心察覺出了他的怨氣,沖天的怨氣。
和厲鬼是講不出道理的,唯一的辦法把它打成魂飛魄散。無心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怪白琉璃惹是生非了。白琉璃沒有錯,即便白琉璃不出擊,巫師也饒不了他們,因為他們是入侵者,是活人。巫師生前為什麼要忍受非人的痛苦、讓人把自己分割成為兩半?為的就是報復!對手是誰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報復本身。
況且白琉璃若是死了,便會分離出一個力量強大的靈魂。如果能吞噬了他的靈魂,對於巫師來講,裨益不言而喻。
無心用手指蘸了鮮血,彎腰草草塗抹了雙腳皮靴。然後抬腳踏上黑蛇,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腳下咕唧作響,是黑蛇被他踩碎了骨頭,踩出了汁液。
他越是前行,巫師的鬼影越淡。無心停在了指揮所的門前,懷疑巫師只是在向自己示威。可就在他思索的空當裡,半空中響起了鈴鐺聲音。聲音一抖一抖,像是衰朽之人的心跳。無心不知道鈴聲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自己的幻聽。不過無論如何,他是不怕的。
不怕,但是裝成怕的樣子,一步一步踉蹌著走向鬼影。無心不知道自己偽裝的像不像,因為從沒中過任何攝魂術。跌跌撞撞的越走越快,他眼看鬼影終於近在咫尺了,舉起飯盒蓋子就要打去;不料在他動手的同時,兩邊牆壁忽然爆出破裂聲音,幾道箭簇似的黑影激射而出,正是黑蛇!
黑蛇衝撞了他的手腕和頭臉,本意是要吸他的鮮血,可是未等動口,便被飯盒蓋中潑灑出的鮮血灑中了。「倉啷」一聲響,飯盒蓋子落上了水泥地,無心失去了僅有的一點鮮血。而牆壁爆開的裂縫中湧出越來越多的黑蛇,在鬼影腳下匯聚疊加,組成人形。
無心見勢不妙,轉身就跑。趁著蛇人還未成形,他衝回了指揮所。背靠房門面對了室內的白琉璃,他發現綠色燈焰後方的骷髏頭上,本來鮮紅的血咒像在不停滲透一樣,顏色正在越來越淡。
白琉璃垂著頭,將一根長針插入左手的中指指尖。捏住針尾緩緩向內推去,他一直把針扎到了底。針尾最後也沒入皮肉之中,他握住左手腕子,像是發了瘧疾一般開始哆嗦。長針的針尾像是受了某種力量的催逼,一點一點滑出指尖。及至長針徹底脫離,針孔之中激射出了一股子黑血。
藉著黑血反覆描畫了四方骷髏上的血咒,白琉璃一直沒有中斷唸咒。平日看他總是氣若游絲,此刻的氣息卻是戰慄而又充沛。咒語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連綿不絕,他忽然仰起了頭,尖削的下巴抬在幽綠火光之中,蒼白皮膚上凝結了一層晶瑩的水光。雙眼緊緊的閉了,他神情痛苦的擰起了兩道長眉。
無心不言不動,盤腿坐在了白琉璃身邊。白琉璃擺出了要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架勢。無形的戰爭已經進行到了生死關頭,他此刻所能做的,只有靜觀。
室內的空氣升了溫度,白琉璃將血淋淋的左手搭在側面的骷髏頭上,右手抬起來梆梆梆連敲三聲人皮鼓,隨即向天發出一聲獅子吼。在吼聲中,他舉起右手狠狠擊下,一掌把人皮鼓擊成粉碎!
無心勃然變色,沒想到他竟然親手毀了自己的法器。
半空中的鈴聲被白琉璃的一吼震斷了,直到白琉璃用手掌撥開了人皮鼓的碎片,鈴聲才斷斷續續的繼續響起。四面牆壁之中起了悶響,彷彿是要破裂而又未破裂。無心心中一驚,當即起身環視四周,提防著黑蛇從牆壁裂縫之中趁虛而入。
大概是因為房內坐著白琉璃的緣故,四面牆壁始終是沒有綻開縫隙。無心剛剛鬆了一口氣,不料房門軋軋作響,竟是自動開了。門外黑影陰森,正是蛇人!
蛇人動作笨拙,一步一頓,顯然是巫師靈魂受了白琉璃的攻擊,此刻也只是要反守為攻而已。守門的怪蛇在地上抻成長長的一條,已然斃命;無心眼看白琉璃前方再無防線,情急之下索性抄起鏟子縱身一撲,一鏟子帶著風,結結實實的拍上了蛇人的腦袋。
蛇人的腦袋登時變了形,然而立刻又自動的恢復了原樣。後方的白琉璃一揮大袖,同時厲聲喝道:「無心回來!」
無心連忙側身一避,就見地上散落了一片綠瑩瑩的光點,螢火蟲似的還挺美麗。光點迅速移動向了蛇人。無心一低頭看清楚了,原來光點全是一指來長的小毛毛蟲。小毛毛蟲色彩鮮艷,身上綴著點點光斑,另有一層七長八短的毛刺。速度最快的小毛毛蟲已經觸到了蛇人的一隻腳,也不知道它有多麼厲害的毒性,觸到黑蛇之後,黑蛇立時就鬆軟了身體,皮繩似的脫落了它的組織。
蛇人力不能支的後退了,剛剛退到走廊,便瓦解成了一團纏雜不清的蛇堆。無心等到小毛毛蟲全爬出去了,連忙關閉房門。回頭再看白琉璃,他耳聽鈴聲又起,和先前相比,也帶了一種迴光返照似的激烈。
白琉璃依舊仰著頭。雙手扒住胸前衣襟向兩邊一扯,他從層層獸皮之中露出了穿著錦袍的上半身。錦袍的底子已經看不出顏色了,金銀線繡出的花紋也盡數模糊,然而尺寸是太合適了,正好顯出他端正的肩膀和修長的手臂。摸索著將四隻骷髏頭在面前擺成一排,他忽然扭頭睜眼,對著無心得意一笑。半盲的藍眼睛,竟然一剎那間目光如電。
無心猛然向他走近一步:「白琉璃,我帶你回西康!」
白琉璃閉上眼睛轉向前方,用左手中指最後一次描繪了骷髏頭上的血咒。念力本來是分佈四方保護他的,如今匯聚一處,把他徹底曝露在外。神情傲然的微微揚起臉,他對著正前方連拍三次手掌。掌聲響亮,蓋住鈴聲。
然後他前仰後合的開始唸咒,一念,就是一天一夜。
無心坐在他的斜前方,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膝前的四隻骷髏頭。頭上的血咒一直鮮紅,半空中的鈴聲卻是從斷續變成微弱,又微弱到了消失。
無心擔心會有黑蛇來偷襲白琉璃,所以不敢起身出門。白琉璃不吃不喝,消耗著他有限的生命力。他的長髮被汗水打濕了,披散著一直垂到肩膀胸膛。
一天一夜之後,他提高了一個調門,身體越發搖晃得瘋狂。前方的綠色燈焰忽然竄起一尺多高,與此同時,四隻骷髏頭像受了火炙一般,一起騰出了一股子火光。
火光熄滅,骷髏成了煙熏火燎的黑色,燈焰卻是轉成了明亮的黃色。白琉璃昂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頓了一頓,他垂下頭,把氣又長長的呼了出去。
地堡之內寂靜到了恐怖的地步。無心四腳著地爬上前去,歪著腦袋去看白琉璃的臉:「結束了?」
白琉璃低低的答道:「嗯,結束了。」
無心緊盯著他又問:「你……會死嗎?」
白琉璃的聲音越來越低:「嗯,會。」
無心抬手撥開了他擋在眼前的亂髮:「不死行嗎?」
白琉璃搖了搖頭:「不行。」
無心去看他的眼睛,未等看清,白琉璃向前一撲,額頭正好抵上了無心的肩膀。
無心沒敢動,試探著用手拍了拍他的後背:「白琉璃,我們打個商量,不死好不好?」
白琉璃的聲音微弱成了氣流:「不好。」
無心歎了口氣:「我……我還欠你六百英鎊呢。」
白琉璃輕聲答道:「不要了。」
然後他又對無心說道:「我要死了,知道我為什麼要死嗎?因為我不想離開地堡,地堡很好,比西康好。巫師沒了,地堡就是我的了,整座山也是我的了。我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真好。」
無心點了點頭,一切都理解。白琉璃想要留在地堡,就得徹底打敗巫師;否則巫師不會容他平安生活。白琉璃雖然也是位大巫師,但是神通不能帶到死後,成鬼之後必定弱小,不但不是巫師的對手,甚至還有被巫師吞噬的危險。所以他要用他的命去鎮壓巫師。巫師沒了,他就是地堡內最強大的遊魂。
白琉璃的身體在漸漸變冷:「無心,雖然你是個騙子……不過畢竟在西康陪過我大半年……」
他的言語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所以……我決定把我的遺產……留給你……」
無心側過臉,憂傷的注視著白琉璃的腦袋:「你的遺產是什麼?」
白琉璃沉默片刻,然後答道:「唉……記不清了,反正我身上的所有東西……全留給你。」
無心又問:「後事怎麼辦?土葬還是火葬?」
白琉璃的口鼻間逸出了淺淺的氣流:「風葬吧。」
一團柔和的白光顫巍巍的離開了白琉璃的身體,無心仰起頭,知道白琉璃死了。
白光像一輪太朦朧的月亮,閃閃爍爍的停在半空。
無心望著白光,輕聲說道:「你別急,我知道地堡裡有個大水池。我先去給你洗個澡,然後繼續去挖地道。我不會再騙你了,一定好好的風葬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