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穿著棉褲褲衩和汗衫,趿拉著球鞋走在三樓走廊裡。走廊兩邊都是教室,雖然如今被當成宿舍居住,可是透過門上的玻璃窗,還是可以窺見室內情形。走廊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昏暗小燈,微弱的光明沖不淡室內室外的黑暗,反倒把走廊照得越發深不可測。
無心很擔心白琉璃,同時又認為白琉璃實在是無須讓自己擔心。做人的,根本意識不到白琉璃的存在,當然也不會去傷害他;做鬼的,不被白琉璃傷害就不錯了。但是白琉璃毫無預兆的不知所蹤,讓他不能不出門找一找。
大半夜的,兩邊房中全是漆黑一片,此起彼伏的拉扯著粗重鼾聲,唯有樓梯口處亮起一線綠光,是小丁貓的宿舍門沒關嚴。宿舍門口有淺淡的影子時隱時現,分明正是一隻夜遊至此的鬼魂。一中所在的位置,不能算佳,因為前前後後都開闊得一覽無餘,太陽從早到晚的當空照,四周無水無木。先前空曠無人的時候倒也罷了,如今人一多,陽氣立刻壓倒了陰氣。活動在樓內的鬼魂越來越少了,它們無處吸取能量,所以紛紛的消散;陽盛陰衰,氣無所聚,也不是好事。
無心停了腳步,不明白遊魂怎麼會向著燈光走,除非是因為小丁貓住單間,勉強算是人單勢薄。如果遊魂想要去害小丁貓,他是絕不會出手阻攔的。雖然他一貫的挺愛人,並且懶得和任何活人計較,但是一個人若是做出了如魔似鬼的事情,無心沒辦法,只好把對方歸到魔鬼一類。惡鬼殺魔鬼,和他沒有一分錢的關係,他只想盡快找到討厭鬼白琉璃。
球鞋的軟底踏在走廊地上,一絲一毫的聲音都不發出。無心站在暗中,靜觀前方的鬼魂動作。大部分的鬼魂除了能夠現形嚇人之外,力量還不如一陣風。無心不怕它和自己作對,但是怕它忽然吹起小風,會驚動了房內的小丁貓。
正是觀望之時,門口的鬼魂忽然開始閃閃爍爍。隨即白琉璃在它的後方出現了,他的影子越清晰,鬼魂的影子越暗淡。眼看在門口探頭縮腦的鬼魂將要被他徹底吞噬。門縫中忽然飛出一線白光,正好掠過了白琉璃的鬼影。彷彿只是一瞬間的工夫,白琉璃消失了!
無心見勢不妙,連忙大踏步的向前跑。三步兩步到了近前,他扭頭往牆壁上一看,只見一張小紙條斜斜的切進了白牆,此刻正在嗡嗡的顫動。若不是紙條上一片空白,無心真要以為它是一張鎮鬼符。
腳步聲音震動了房內,小丁貓的聲音傳出來了:「大半夜的,誰在外面?」
無心轉向了門縫:「是我,無心。」
從門縫中向內望,可見房中桌上亮著一盞綠色的小檯燈。小丁貓坐在桌後,一手翻書一手執筆,正在低頭寫著什麼。手寫著,頭低著,他忙裡偷閒的繼續問:「不睡覺,跑出來幹什麼?」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有點失眠,睡不著。」
小丁貓把手中的圓珠筆往稿紙本子上一拍,抬起頭打了個哈欠,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堪比黃連的濃苦丁茶:「失眠?你倒是嬌氣得很。革命群眾們白天揮汗如雨的戰鬥一天,夜裡上床沾了枕頭就睡。你白天無所事事,夜裡四處溜躂,還美其名曰失眠!」
無心慢慢的往後退,一邊伸手去碰切入牆內的白紙條,一邊唯唯諾諾的答道:「我馬上回屋,以後再也不失眠了。」
指尖一碰紙條,他心中一驚。紙條像刀片一樣寒冷堅硬,而且正在高速的抖。符咒他也畫過無數了,收鬼的手藝也早練純熟了,但還沒遇過如此作怪的紙符。
他不明就裡,不敢妄動,怕傷了被封在符裡的白琉璃。身邊的房門開了,小丁貓甩著手伸出頭,顯然是張了嘴要說話,可是未等他發出聲音,半空中忽然起了一聲輕微的爆響。細碎紙屑隨著混亂氣流,在兩人面前打了個小小的旋兒。無心扭頭再望,發現竟是紙符自行炸了。
小丁貓莫名其妙的環顧四周:「怎麼回事?你剛聽見聲音沒有?」
無心搖了搖頭:「沒聽見。」
小丁貓伸手一指他的鼻尖:「什麼東西?碎紙?」
無心抬手揉了揉鼻子:「啊?」
小丁貓看他一問三不知,不禁不耐煩的一揮手:「啊什麼啊,你回去吧。」
然後他把房門一關,把一臉傻相的無心和自己隔絕。甩著滿是熱汗的手,他若有所思的回到了座位坐好。端起苦丁茶又抿了一口,他正打算給自己點一根香煙,不料外面忽然有人敲響了房門,嚇得他一哆嗦:「誰?」
門外人坦坦然然的作了回答:「我,杜敢闖。」
小丁貓一咧嘴,手指夾著剛剛取出的香煙起了身。繞過桌子走去打開房門,他就見杜敢闖穿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一邊腋下夾著一隻牛皮紙袋。對著小丁貓一點頭,她不請自入的進了房中:「我看你的房內還亮著燈,想你應該是沒有睡,所以過來送份文件。」
小丁貓用膝蓋把房門頂上,然後轉身笑道:「我以為我已經是夜貓子了,沒想到你也一樣在熬夜。怎麼?上面又有新消息了嗎?」
杜敢闖把牛皮紙袋放到了桌上,望著桌面的內容答道:「前天**同志、張春橋同志、姚文元同志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上百名革命小將。這是大會的會議記錄,你可以讀一讀。」
小丁貓走到座位一旁,彎腰拉開抽屜去找火柴。而杜敢闖見他桌上一片狼藉,除了紙筆書籍之外,還有一沓沓裁好的凌亂紙條。其中一些紙條上面已經寫了字,另一些空白的,則是被胡亂堆在一旁。拿起一張紙條看了看,她發現上面寫的是前一陣子中央軍委下達的《十條命令》。十條命令當真被他用十條白紙寫成了十條,可見在她到來之前,小丁貓一定是在逐條的進行深研究。
杜敢闖放下手中的紙條,鄭重其事的抬頭望向了小丁貓:「小丁貓同志,我要批評你。」
小丁貓剛剛點燃了香煙。深吸一口抬了頭,泛綠的檯燈燈光自上而下的照耀著兩人,正是顯出了杜敢闖一臉的橫肉,滿額的痘子。而杜敢闖自知形象不美,所以神情格外肅殺,表明自己一顆紅心目中無人,對小丁貓絕無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妄念。
兩人打了一秒鐘的照面,小丁貓的腿肚子有點要轉筋:「我怎、怎麼了?」
杜敢闖高傲而又深情的凝視著他:「你對你自己的身體,太不負責任了。」
小丁貓扭頭打了個噴嚏,然後探頭望著杜敢闖:「啊?」
杜敢闖勉強露出了爽朗笑容:「你天天熬夜,在飲食上也是有一頓沒一頓,時間久了,身體可是要撐不住的。你累垮了,誰來帶領大家和階級敵人作鬥爭?誰來帶領大家去消滅牛鬼蛇神反革命?丁同志,你要記住,你的身體,不是你一個人的身體。你的身體,屬於聯指的全體戰士。」
小丁貓笑著點頭,雖然感覺杜敢闖說話不倫不類,好像要帶人把自己分而食之,不過意是好意,自己不能不識好歹:「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就休息。」
杜敢闖看了他斯文的面貌,聽了他溫柔的聲音,兩隻腳不由得釘在水泥地上,無論如何拔不動:「《十條》不必再看了,大方向我們已經抓准,其餘的細枝末節,可以不必深究。」隨即她仿照蘇聯電影裡的女主角,一甩頭髮自信的笑:「我的政治水平,你可以信得過!」
小丁貓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那是,那是。我們從初中起就是同學,這個……我當然很瞭解你。」
杜敢闖斜靠在桌邊,四周萬籟俱寂,房內亮著一盞幽幽的小燈。氣氛太美好了,她是真不願意走:「還有明天的追悼會——」她飛快的轉動腦筋,找出話題來談:「時間上,和上個月定下的憶苦思甜報告會起了衝突。」
她不走,小丁貓意意思思的也不敢坐:「沒有關係,追悼會是追悼會,報告會是報告會。追悼會放到機械學院去開,報告會是在鋼廠大禮堂。年紀大的去追悼會,年紀小的去報告會,雙管齊下,互不耽誤。」
杜敢闖深以為然的點了頭,腦子裡忽然想起了初中時讀過的《紅樓夢》。單憑智慧來論,如果小丁貓是賈寶玉,那麼她就有自信兼任林黛玉與薛寶釵,至於馬秀紅,則是徹頭徹尾的屬於襲人一流。若是真往長遠了想,她認為自己也許會容下馬秀紅——大家都是同學,看都看慣了,雖然也有醋意,但總像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杜敢闖想出了神,直到小丁貓把手揮到了她的面前:「杜敢闖,我要睡了,你也去睡吧。為了革命,你我都要保重身體。」
說完這話,小丁貓又拿起牛皮紙袋笑了笑:「記錄我會認真的看,有時間我們就此討論一下。」
杜敢闖意猶未盡的答應一聲,知道自己不走不行了。為了顯示自己的大方,她幾近豪爽的露齒一笑,然而轉身走向門口。小丁貓一直把她送進走廊,又目送她經過樓梯口進入女生宿舍區了,才輕輕的關了房門,轉身歎道:「哎呀媽呀。」
小丁貓關了檯燈,上床睡覺。與此同時,無心正在男廁所和白琉璃說話。白琉璃氣得有點走形,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無心低聲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白琉璃答道:「我去了樓後,想抓幾隻鬼吃。」
無心把一隻手伸進褲衩裡抓癢:「然後呢?你抓鬼吃我沒意見,可是怎麼該回來不回來?你就非得折騰我一趟,讓我大半夜的出門找你?」
白琉璃怒道:「難道是我不想回來嗎?是有人在樓後佈陣困住了我!」
無心抓下了幾根毛,抽出手吹出一口氣,把毛吹飛:「什麼?」
白琉璃雖然做了幾十年的鬼,但是看了無心的舉動,還是下意識的側身一躲:「不要扯你的毛了,我說有人在樓後布了陣!是什麼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魂魄一旦進去,就很難出來。」
無心撓了撓屁股,又撓了撓頭:「那你是怎麼出來的?」
白琉璃的嘴臉又不好看了:「無心,我是一般的鬼魂嗎?」
無心知道他是相當的不一般,連鎮鬼的紙符都能被他打破。和白琉璃講道理是講不通的,他只能是把對方當成驢來摩挲:「是,我知道你厲害。你在大興安嶺也吃了幾十年的鬼了,只要你安安生生的別出事,再過幾十年你都能修煉成煞。但是為了我和桃桃的安穩覺,你現在能不能老實做蛇,不要惹事?我告訴你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世道很不好混。你要是再胡鬧,我可把你送回大興安嶺不管了。」
白琉璃一瞪藍眼睛:「你——」
無心不等他發飆,立刻雙手合什拜了拜:「乖,大巫師,跟我回屋吧。小半天沒見你,我和桃桃都想死你了。明早我還有活要干呢,求你讓我好好睡幾個小時吧!」
白琉璃的思想素來不成體系,方纔他本來預備大鬧一場,不過聽無心說了幾句軟話之後,他心思活動,不知不覺的失了銳氣,糊里糊塗的就和無心回了宿舍。而無心推門一進,迎面看到上鋪床上坐著蘇桃,便立刻關嚴房門,小聲問道:「怎麼醒了?」
蘇桃抱著棉被一直在等他,他不在,她就躺不住。如今總算把他盼了回來,她鬆了一口氣:「我剛才醒了,看你不在,就等著你呢。」
無心站在地上,仰頭看她:「我是去了廁所,沒事,睡吧。」
蘇桃慢慢躺下了,側身對著床外又道:「無心,我們明天也要去追悼會嗎?」
無心抬手抓住護欄:「不想去?」
蘇桃「嗯」了一聲,囁嚅著又道:「聽說他們要在追悼會上殺人……」
無心伸長手臂,摸了摸她的頭髮:「明天鋼廠大禮堂的報告會也需要人手,我們到時候想辦法去鋼廠。報告會總不怕吧?」
隔著一層微涼的長髮,蘇桃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和重量:「不殺人就不怕。」
無心向她笑了一下:「睡吧,明天一醒,白娘子也醒了,我們帶他去憶苦思甜。」
安撫著蘇桃睡下之後,無心沒閒著。他無聲無息的畫了一道專鎮邪祟的紙符,摸索著貼在了下鋪床板的背面。他的紙符是制不住白琉璃的,但是可以對付一般的小鬼。既然有人收鬼,自然就有人用鬼。如今這間小小的宿舍就算是他的家,家裡有個禁不住嚇的小姑娘,他不能不有所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