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無心和蘇桃裝了一肚子雜合面饅頭和鹹菜絲,拎起一隻漿糊桶往鋼廠走。臨走時他怕管事的阻攔,所以特地做出忙忙碌碌理直氣壯的模樣,只和宣傳隊裡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打了一聲招呼。沒等小丫頭反應過來,他已經和蘇桃跑沒影了。
蘇桃挎著書包,書包裡裝著白琉璃和水壺。因為害怕半路會被人捉回去參加追悼會,所以一路跑得張皇失措。及至進了鋼廠內部的大禮堂,她要來熱水把漿糊和上了,心裡才稍稍安定下來。
負責主持憶苦思甜報告會的人物,乃是武衛國手下的一位女將。該女將聲名顯赫,本是廠醫院裡的一名小護士,因為去年號稱用毛澤東思想治好了精神病而名聲大噪,還上了報紙。在上了報紙之後的一個月內,該護士醫術精進,在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又無師自通的使盲人重見光明,啞巴開口歌唱。
當然,受惠的盲人和啞巴始終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但是也無人深究,因為敢管小護士的醫院領導已經全被批倒批臭。小護士本人則是扶搖直上,成了廠裡的風雲人物之一。
大禮堂十分寬敞,聽眾們全是停課鬧革命的紅小兵紅衛兵,從七歲到十七歲應有盡有。作報告的老貧農們則是小護士親自下鄉請進城的,個個都是能言善辯之士,此刻正穿著破裌襖在台下坐成一排,吧嗒吧嗒的抽煙袋。台上的桌椅還未擺好,無心踩著板凳登高上遠,一張一張的貼標語,蘇桃一手拎著漿糊桶,一手虛虛的攏著他的小腿,生怕他會一腳踩空。
台上熱鬧,台下更熱鬧,歌聲此起彼伏,還有小隊在眾人面前跳忠字舞。憶苦思甜報告會的氣氛總還算是和平的,及至台上佈置完畢了,無心和蘇桃退到隊伍後方,在角落裡找了空座坐好。老貧農們上了台,禮堂內的喇叭裡也放了音樂:「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賬,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一曲《不忘階級苦》終了,台下的大孩子小孩子們再合唱一遍。及至小護士把開場白說完了,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也敬祝完了,報告會進入正題,開始請老貧農憶苦。第一位老貧農,生活和嘴皮子都非常之貧,眉飛色舞的講述他年輕時候如何在地主家裡干一天活偷兩天懶,又是如何氣得地主婆站在田壟上罵他。
提到自己飽受壓迫的歲月,老貧農得意的大笑:「他老地主敢不給我們扛活的吃好喝好?他不給我們喂足了,我們就不給他幹活,我們就給他磨洋工,他能怎麼的?他打我殺我?我光腳不怕穿鞋的,我怕啥?大不了他攆我,他攆我我上別的莊子去!嘁!逼急了我,我燒他的房!」
此老貧農越說越橫,一身大無畏的流氓無產者氣概。後來主持人聽他把自己的生平越講越細,刁蠻有餘,淒慘不足,便當機立斷,請他先歇一歇。第二位老貧農慢條斯理的,說起話來就中聽多了,而且是真苦——年紀小小沒了爹娘,十幾歲去闖關東,一個孤人混日子,混到最後又回了關內老家。
提起往昔歲月,老貧農微微一笑:「我那時候年紀小啊,重活幹不了,就在一戶人家裡幫工,幫人家跑跑顛顛干雜活。那時候我一個月能掙八塊綿羊票,八塊錢不少哇,能買兩百來斤白面了。我那時候最喜歡吃什麼?我就喜歡吃大麻花。呵,剛炸好的大麻花,這麼粗,這麼長,那個脆啊,你們沒吃過,你們不知道。好吃啊,真好吃。」
老貧農說到這裡,悠然神往的咂了咂嘴,接著回顧起了高麗館子裡的冷面:「人家那夥計,真是個本事,你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邊馬上把冷面給你送家來。你們是沒看見,那小夥計騎個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托個大盤子,一盤子裡高高摞上五六碗麵,一路過來,絕不給你灑一滴湯,有點兒意思吧?」
紅衛兵紅小兵們嚥著唾沫,感覺是挺有意思,因為其中有相當數量的革命小將在早上過來憶苦之前,就只啃著窩頭喝了一碗棒子面粥。老貧農斜眼望著大禮堂高高的天花板,繼續講述他記憶中的美食,講得聽眾們垂涎三尺,連小護士都有點熬不住了,悄聲讓老貧農講些階級苦血淚仇。
老貧農十分識相,話鋒一轉到了解放後,飯食也立刻降級到了野菜湯榆錢飯,然而依舊繪聲繪色,聽得小將們恨不能出了禮堂就去刨地上樹。小護士看穿了第二位老貧農的本質,認定他是個吃貨,便當即中止了他的報告,換第三位老貧農登場。
第三位老貧農開腔不到十分鐘,場下開始有孩子嚶嚶哭泣了,台上的小護士也紅了眼圈——太慘了,一家五個孩子餓死了仨,出去要飯還不讓出村,偷著出去了因為沒證明,又讓民兵用槍托給杵了回來。
哭聲漸漸連成了片,蘇桃也跟著抹眼淚。小護士扯了一塊衛生紙一擤鼻涕,忽然感覺不對勁。側耳細聽片刻,她伸手把老貧農面前的麥克風拿走了——老貧農講的是五六十年代大饑荒的事情,和舊社會沒個屁關係。
趁著大小孩子們沒反應過來,最後一位老貧農粉墨登場。這位老貧農規規矩矩一本正經,不說吃不說穿,開口便道:「我家祖宗八代全是要飯的,我爺爺死在了要飯的路上,我爸爸也死在了要飯的路上,只有我趕上了好時候,生在舊社會,長在新中國。」
小護士抓住機會,立刻起身呼喊口號:「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老貧農淡然的繼續說道:「我們解放前受盡了地主老財的壓迫和剝削,解放後我分了地,成了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小護士再次呼喊:「翻身不忘共·產·黨,永遠忠於毛主席!」
台下響起一片激烈的掌聲,而老貧農超然物外的說道:「原來地主老財們站著房躺著地,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我們勞動人民,得伸著手向他們要吃要喝。現在他們跟我們一樣窮了,他們一窮,我就啥也要不來了,也得跟著種地了。」小護士端起茶杯:「老大爺,你喝口水。」
因為小護士識人不明,弄來四位糊里糊塗的老貧農,導致憶苦思甜報告會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氣氛中宣告落幕。聽眾們一人得了一隻成分複雜的糠窩頭和一塊糖,糠窩頭是苦,糖是甜,精神上憶苦思甜完畢了,肉體上還要再演練一遍。
雖然孩子們都是沒有好吃好穿,但用來憶苦的糠窩頭還是突破了革命小將們的忍受極限。無心和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樣,一出大禮堂就偷偷找地方把糠窩頭扔了,蘇桃則是仰起頭小聲問他:「真有那麼粗那麼長的大麻花嗎?要是有的話,我一頓吃半根就夠了。」
無心拎著叮噹亂響的空漿糊桶,把手裡剩下的一塊糖塞進了蘇桃的衣兜裡:「有,但是麻花太大了不好炸,所以那麼大的麻花很少見。」蘇桃立刻又問:「你吃過嗎?」無心搖了搖頭:「沒吃過,吃過小的。」蘇桃望著他又問:「舊社會的飯店,還能派服務員把飯菜送到家裡去呀?」無心拍了拍她的後腦勺:「能。」
蘇桃想了想,因為感覺不可思議,所以莫名的有一點興奮:「現在還有榆樹錢嗎?」無心笑道:「榆樹錢沒有了,已經過季節了,要吃得等明年。」蘇桃有點失望,對著無心說道:「那……給我買個小圓麵包吧!」無心問道:「我現在花的都是你的錢,你還用向我提申請?」蘇桃反問:「你不是說你要管我嗎?」無心被她問住了,左思右想,無話可答。
在返回指揮部的路上,無心花了二兩糧票和一毛錢,買了一個小麵包給蘇桃。蘇桃手上有兩百塊錢,是老蘇留給她的活命錢。二百塊錢得花到哪天,無心心裡也沒有數,所以計劃得很仔細。蘇桃站在僻靜處,打開包裝的蠟紙之後,撕下綿軟的半塊麵包給無心。無心搖頭表示不要,但是她很執著的伸著手,不肯收回。
無心把麵包接了,鳥啄似的咬了小小一口。等到蘇桃把自己的一份吃光了,他拉過蘇桃的手,把餘下半塊放到了她的手中。「我是大人了,已經長成了,吃什麼都一樣。」他告訴蘇桃:「你多吃一點,以後長得結實。」蘇桃低聲嘀咕:「我也是大人了。」無心輕輕一扯她的辮子:「等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你再長大吧!」
蘇桃把半塊麵包捏了捏,麵包禁不住捏,看著挺大,一捏就沒。一口咬下一半,她知道無心說得有理。她也想做個沒人搭理的小丫頭,可她分明是時時刻刻都在成長。她的肩膀還是薄薄的,然而胸脯已經把緊貼身的小背心頂出了明顯的波瀾;她的腰還是細細的,然而兩條大腿已經飽滿的有了份量。
她隱隱約約的能意識到自己的好看,越好看,越害怕,像是逃難路上露了財,反倒比一貧如洗更危險。但她同時也清楚,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就剩一個天生的好看了。
拍了拍手上的麵包渣滓,她跟著無心往回走。他們回到一中指揮部時,指揮部裡已經很熱鬧。追悼會早結束了,顧明堂也死了。無心和蘇桃正要直接進食堂,不料半路卻是被陳部長攔了住。
陳部長用手巾包了個小包袱,裡面裝著一小包退燒藥和兩個白面饅頭。把無心扯到食堂後方,他很誠懇的說道:「無心,求你件事。」無心警惕的看著他:「說。」陳部長把手巾包送到他面前:「你幫我把這個遞給顧基,顧基回來之後又被關起來了。」
無心很驚訝:「顧明堂不是死了嗎?怎麼還關他?」陳部長垂著黑黝黝的腦袋:「他……他在檯子上給他那個混蛋爹嚎喪了。」無心壓低了聲音:「不是說要讓他動手嗎?」
陳部長歎了一口氣:「是,他是下手了,他打的第一槍,打完之後顧明堂還沒死呢,他就嚎上了。反正弄得小丁貓同志挺不高興的,他要是真不行,可以早說,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吧?」無心又問:「你怎麼不自己去送?」陳部長當即搖頭:「我……我不敢。你膽子大,連我都敢揍,你幫個忙。」無心猶豫了一下,把手巾包接過來了。
顧基就被關在一樓走廊盡頭的空儲藏室裡。儲藏室裡乾燥通風,本是用來堆放教材的,如今教材沒了,裡面只有一個顧基。儲藏室的窗戶正對著樓側的方向,窗扇大開,外面焊著鐵柵欄。無心讓蘇桃先去食堂吃飯,自己則是躡手躡腳的靠近窗口,對著房內輕聲喚道:「顧基,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顧基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裡,怔怔的抬頭去望無心。無心搖了搖手巾包,因為看他可憐,所以極力的做出和顏悅色:「黑背讓我給你帶了饅頭。」
話音落下,顧基忽然一躍而起直撲窗口。伸出一隻大手死死攥住無心的腕子,他深吸一口氣,扯著大嗓門吼道:「來人哪!有人給黑五類狗崽子送飯!來人哪!我抓住一個反革命壞分子,我戴罪立功了!」無心嚇了一跳,想要再跑,就跑不成了。顧基手如鐵鉗,一直攥到他的骨頭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