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沒想到陳大光這麼能跑,野馬似的順風狂飆。好在他也是個腿腳利索的,一邊跑一邊還有氣息高喊:「陳主任!陳大光,別跑了,你給我回來!」
陳大光氣瘋了,一言不發的追著前頭屍首。小翠沒了腦袋,然而依舊正面對著陳大光,兩條腿倒退著飛快行走。陳大光步伐不停,回手甩出一槍,子彈貼著無心的頭皮飛出去,正中了民兵隊長的肩膀。步槍登時就脫手落地了,民兵隊長手捂槍傷怔了一下,隨即彎腰就要撿槍。
然而未等他抬起頭,無心的手指已經摁上了他的眉心。指尖用力試了一試,無心發現民兵隊長目前還是個活人,但是彷彿魂魄受了損,已經徹底失了神志。對於這樣一個不死不活的兇惡之徒,無心一時無計可施。民兵隊長抬起了頭,一條手臂都被鮮血浸透了,可是面無表情,單手還要舉槍射擊。
無心趁著他力量有限,雙手握住槍管用力一拽,隨即轉身繼續去追陳大光。民兵隊長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靈魂和槍一起被無心奪走了。
無心繼續狂奔,再次追上陳大光時,他們已經到了村外的墳地。墳地陰氣最重,是個鬼魂作怪的好場所。小翠停了腳步,楂著兩隻手忽然一挺身,粘稠惡臭的黑血開始順著脖腔子往外湧。
她的腦袋是被陳大光一槍崩碎了,參差的皮肉骨茬先是被黑血糊住,黑血越湧越多,並不流淌,而是顫巍巍的積成了一個人頭大的黑血球,乍一看竟也像個腦袋似的。陳大光抬手又要開槍,可在扣動扳機之前,卻被無心狠狠踹了一腳:「退後!她的血有毒!」
陳大光經過了一番長跑過後,理智漸漸恢復。無心讓他退,他就退。飛快的退出了十米開外,他眼看小翠又要撲向自己了,下意識的又舉起了手槍,同時聽到無心喊道:「快打!」
一粒子彈射出去,正中對方的血頭。只聽「噗」的一聲輕響,黑血當即四處飛濺。無心眼尖,忽見小翠的脖腔子裡似乎被黑血頂出了一團物事,夜色濃重,也看不出是什麼。趁機撲上去抓住小翠的衣襟,他伸手要去掏那東西。不料他剛出手,腿上忽然一緊,低頭看時,就見一雙乾枯老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腿。順著老手一路看過去,他看到了小翠的娘。
小翠的娘面目扭曲,一雙老眼鼓凸出來,是個怒不可遏的瘋狂模樣。一口咬上無心的小腿,她合緊牙關,晃著腦袋使勁。無心忍住疼痛,趁著小翠尚且無力反抗,伸手從稀爛的腔子裡一把掏出了那團東西。握著東西一鬆手,小翠仰面摔倒,再無反應。無心手上淋漓的黑血滴落到小翠娘的臉上,老太太猛一哆嗦,可是死不鬆口。身後驟然響起了陳大光的怒吼,無心只覺身邊疾風一掠。地上「卡嚓」一聲響,低頭看時,陳大光已經一掌劈上了老太太的後脖頸。
無心任憑陳大光彎腰處置老太太,自己展開了手中的東西一瞧,發現它卻是一張揉成團的紙符。仰面朝天的想了一想,他心裡有了數,低頭對陳大光說道:「陳主任,明天天亮之後,不管有沒有雨,我們都得立刻離開這裡。」
陳大光把斷了頸骨的老太太拖開一扔,直起腰來問道:「不就是鬧鬼嗎?」
無心先是讓他後退一步,與自己保持了距離,然後才把紙符亮給了他看:「鬧鬼不假,鬼後面有人,也不假。黑水窪的事情沒有完,我們人少勢孤,留在這裡有危險。」
陳大光伸著腦袋一看:「莫非……還是聯指的人在暗中搗鬼?」
無心在一處小水窪前蹲下了,用泥水洗了洗雙手:「不知道。總之人比鬼危險,鬼麼,尤其是新鬼,除了脾氣大愛記仇之外,一般都是一根筋。」
陳大光雙手叉腰一點頭:「你這點兒家傳的知識,倒是挺有用。」隨後他扭頭再一看地上的老太太,卻見老太太死不瞑目,枯樹皮似的老臉上星星點點,全是黑斑。黑斑黑的還不純粹,像是墨水滴在了軟紙上,一圈一圈的越滲越大越滲越淡,蔓延了個不可收拾。
「這怎麼辦?」他問無心:「老不死的變模樣了!」
無心挽起褲管,去看小腿上的咬傷:「點火燒了她。」
陳大光摸出身上的火柴:「要是有汽油就好了。」
無心伸手向他要了火柴,然後把再無動靜的小翠拖到了老太太身邊。小翠自從被無心取出了堵在腔子裡的紙符之後,黑血失控似的淌了滿身。對著陳大光揮了揮手,他劃燃火柴,扔到了小翠的身上。
火苗一遇黑血,登時騰起了一人多高的綠光。無心彎腰在身邊的泥水坑裡又洗了洗手,緊接著轉身就要帶陳大光走。陳大光莫名其妙:「怎麼回事?那娘們兒死前喝煤油了?」
無心被他問了個啼笑皆非:「小翠死了三天,天氣又這麼熱,她早腐爛了。你當她腔子裡湧出的只是血嗎?我告訴你,她的血和油……」
陳大光一擺手:「別他媽說了,真夠噁心的!」
話音未落,村裡起了槍聲。陳大光停了腳步,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走。無心卻是著了急,撒腿就要往前跑。陳大光一把拽住了他:「且慢!先看看形勢!」
無心如同泥鰍一般,搖頭擺尾的滑出了他的掌握:「你等著吧,我去給你探消息。」
陳大光再要說話,已然晚了。無心一頭衝進夜色,倏忽間就沒了蹤影。陳大光雙手叉腰思索了片刻,末了往暗處一躲,一粒一粒的開始往彈匣裡續子彈。不遠處正燒著綠幽幽的一團烈火,忽然火中二人猛的坐起了身,嚇得陳大光寒毛直豎。定睛再去細看,他鬆了一口氣,發現不過是屍首被火燒縮了筋,並非又活了。
再說無心衝回了村中,在巷道裡迎面正遇上了陳大光部下的幾名精兵。幾名精兵跑得張皇失措,見了無心,開口便問:「主任呢?媽的黑水窪要造反了,他們的民兵隊長說我們是假冒的幹部,要抓我們!」
無心從人群中看到了蘇桃。一把將蘇桃扯到自己身邊,他急急忙忙的答道:「跟我走!陳主任現在很安全,正在村外等著我們!」
陳大光在精兵眼中,有著偶像的地位。一聽偶像安然無恙,精兵們立刻昂揚了鬥志,跟著無心撒丫子狂奔。好容易跑出了巷子口,眾人心有靈犀一般,忽然一起停了腳步。仰起頭望向夜空,他們就見一個鳥大的玩意兒劈空而來,黑黢黢的正要從天而降。驟然發出一聲吶喊,眾人像是馬蜂見了火一樣,無須號令,「嗡」的一聲四散而逃。未等他們跑遠,一枚炮彈斜斜的落到巷子口,轟然一聲巨響,炸了個天翻地覆。
無心護著蘇桃伏倒在地,約莫著爆炸已經發生過了,他拉起蘇桃起身又逃。蘇桃嚇到極致,反而麻木不仁的挺鎮定。單手把書包捂到胸前,她不看前不看後,邁開兩條腿一味的跑。待到無心猛然收住腳步之時,她一頭撞到無心身上,氣喘吁吁的向前一瞧,她發現自己竟然衝進了一片墳地,不遠處還燒著一堆火,火苗很平穩的泛著綠光。
「陳大光!」無心領著蘇桃,四處尋找陳大光:「你還在嗎?」
墳地內外並無回答,遠方村中的喊殺聲音卻是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了。無心無處可逃,只好帶著蘇桃穿過墳地,往山上的草木林中躲藏。白天剛下了一天的雨,平地空氣暢通,泥土已經乾爽了大半,山中道路溝溝坎坎,則是依舊泥濘。無心彎腰脫了腳上鞋襪交給蘇桃,然後高高的挽起褲管,扛起蘇桃就往黑暗處的山地裡走。村中又騰起了一團火光,不知是炮彈爆炸,還是村中民兵胡作非為。
無心進了林子,把蘇桃放在了一截老樹樁上站好。自己走到一旁甩了甩腳上的泥巴,他扭頭對著蘇桃苦笑:「林子裡太黑了,怕不怕?」
蘇桃答道:「我不怕。他們愛打仗就打去,可是我們怎麼辦呢?」
話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白琉璃從她身後緩緩浮現,越升越高,回村裡看人打仗去了。
無心認為白琉璃趣味極低,已經不可救藥;當著蘇桃的面又不好和他對話,只好視而不見的由著他去。而他在脫離蛇身的一瞬間,陰邪之氣盡露,免不了會讓蘇桃有所知覺。蘇桃以為雨後風涼,冷過一陣倒也罷了;另有一位專愛鬼魂的精靈卻是聞氣而來。未等它在樹枝上停穩,無心俯身撿起一塊石頭,一下子就把它打下來了。三步兩步的趕上去,無心眼疾手快的把一隻大貓頭鷹摁在了泥水裡:「好傢伙,又是你!你總跟著我幹什麼?」
蘇桃嚇了一跳,把眼睛睜到極致:「無心,誰來了?」
無心頭也不回的瞪著貓頭鷹:「沒事,是只動物,一會兒給你看。」
貓頭鷹仰面朝天的縮了爪子,也把眼睛睜到了極致。無心的兩隻手都壓在了它的肚皮上,它掙扎不起,情急之下只好使出絕技。兩隻翅膀向前一擁遮住尖嘴,它露出兩隻圓溜溜的烏黑眼睛,閃著淚光望向無心。
無心見的妖精多了,根本不受它的迷惑:「少裝!你說你到底存了什麼心?不說實話我吃了你!」
貓頭鷹道行有限,不會說人話。把個腦袋微微轉動向上一扭,它展開一隻翅膀,對無心換了個造型。
無心目露凶光,捏住了它的尖嘴:「好你個妖精,不說實話就掰了你的嘴!」
貓頭鷹嚇壞了,修行了上百年,第一次遇到無心這麼兇惡的對頭。淚水在眼眶裡滴溜溜的打了轉,它見無心始終是橫眉怒目,只好換了一招。張開翅膀眼睛一瞇,對著無心做了個笑臉。
無心嗅著它身上清淡的妖氣,瞧出它是個小小的妖精,不比普通的貓頭鷹高明多少,想要興風作浪,至少也還需要百十來年的光陰。低下頭一鼻子拱上貓頭鷹的羽毛,他始終懷疑對方是有意尾隨自己,所以想要嗅上一嗅,看它身上是否帶有鬼氣人氣。貓頭鷹被他拱得很不好意思,當即抬起翅膀把臉蒙上了。
蘇桃站在後方的矮樹樁上,先以為是無心抓了只大兔子。不料無心自言自語一陣之後,忽然把臉埋到兔子肚皮上去了。她提了褲管正要下去看個分明,無心已然起身轉向了她,一隻手拎著貓頭鷹的兩隻膀子。
「桃桃,別往下走,太髒。」他一邊說一邊把貓頭鷹拎到蘇桃面前:「其實也沒什麼稀奇的,你瞧瞧。」
蘇桃低頭一看,就見一隻大貓頭鷹正對自己,兩隻圓眼睛大大的,一隻尖嘴巴小小的,不禁失笑:「好大的夜貓子啊!你還和它說話?它是隻鳥兒,聽得懂嗎?」
無心聽她沒有追究「妖精」二字,倒是十分僥倖:「應該能聽得懂。動物活久了都有靈性。你看它比一般的小貓還大,肯定也是個有歲數的。」
蘇桃繼續和貓頭鷹對視,先是覺得它可憐可愛,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而且不像一般的夜貓子一樣,會在夜裡目露賊光。看著看著,她直著眼睛開始一動不動。無心旁觀良久,發現怪不得這貓頭鷹百般造作,原來是通曉了迷魂術。一巴掌扇到貓頭鷹的後腦勺上,他開口說道:「聽說吃了貓頭鷹的肉,一輩子不得頭暈病。」
貓頭鷹張了張嘴,好像要說人話,可是最終只發出了一聲難聽的叫。蘇桃在它的叫聲中眨了眨眼睛,顯然也有些發懵,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語:「看夜貓子都看走神了。」
無心扯了幾根柔軟的籐條,讓蘇桃將其編成三股辮子。用籐條辮子把貓頭鷹捆好了吊在樹枝上,他認定它是個危險分子,在自己脫險之前,不許它亂飛亂走。
與此同時,埋伏在山中的聯指殘軍,開始往山下衝鋒了。在這激動人心的反攻時刻,小丁貓百年一遇的壞了肚子,不但不能親臨前線,甚至在後方也站不起身,只能蹲在草叢裡一瀉千里。顧基背著一把半自動步槍,不住的接到前方線報,大聲的讀給小丁貓聽。小丁貓奄奄一息的叼著一根煙卷,氣若游絲的做出指示:「先把黑水窪的民兵小隊控制住……嗯……不要讓陳大光逃脫……啊……必要的話,可以先給村民一個下馬威……嗚……我要死了。」
顧基遲疑著回頭問他:「丁同志,你……你還要衛生紙嗎?」
小丁貓帶著哭腔答道:「我什麼都不要,你快去傳令吧。今晚陳大光不死,明天我們就得死了!」話音落下,他自己又歎息了一聲:「哎呀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