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無心抱著肩膀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林子裡。蘇桃盤腿坐在樹樁上,困得不住點頭。遠方山下村中偶爾還會響起零星槍聲,戰況到底如何,無心想像不出。
到了後半夜時,蘇桃抱著小腿埋頭睡了。白琉璃像輪大月亮似的飄然而歸,週身籠罩一層柔和白光。端端的懸在無心面前,他興高采烈的說道:「我看到了一個熟人!」
無心沒言語,單是抬眼看他。
於是他繼續說道:「我看到了那個戴眼鏡的小男孩。」
無心立刻明白了,他說的是小丁貓。
白琉璃快活的拍了拍膝蓋,又大聲說道:「小男孩下山的時候摔倒了,一路滾到了泥水坑裡。進村之後,他跳到食堂的大鍋裡洗了個澡。」
悠然神往的微微仰起頭,白琉璃回想起了食堂情景。大鍋下面還生著火,小丁貓蹲在鍋裡,因為沒戴眼鏡,所以把兩隻眼睛瞇得又細又長,像一隻目光迷離的白條雞。
無心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寫字,讓白琉璃去找陳大光。白琉璃興致高昂,當即同意。可在臨行之前,他忽然發現了吊在樹枝上的大貓頭鷹。圍著貓頭鷹轉了一圈,他沒看出好來;而貓頭鷹睜著兩隻探照燈似的大眼睛,吸了一鼻子非常濃郁的陰氣,覺察出周圍有強大的鬼魂出現了,不過它畢竟還是肉眼凡胎,如果鬼魂不肯主動現身,它和人一樣,也不能看出鬼魂的形象與影蹤。
白琉璃生平沒和妖精打過交道,貓頭鷹既然不會做自我介紹,他看過就算,也沒往心裡去。一路飄向遠方,他奉命去找陳大光。
不出三五分鐘,白琉璃回了來,欣欣然的對著無心一招手。無心看他一臉得意,顯然是方才看人打仗看高興了,渾然不知當下的危險。叫醒蘇桃背到背上,他雙手向後托住她的大腿,一張嘴則是叼著籐條辮子,辮子下面自然還是五花大綁的貓頭鷹。隨著白琉璃穿過短短一片林地,他果然看到了陳大光等人。
陳大光身邊只剩了三名手下,一個個泥水淋漓沒個人樣,全都各找高地盤踞了。忽見無心拖泥帶水的走了來,陳大光登時來了精神:「你沒死啊?」
無心騰不出嘴來回答。找塊山石把蘇桃放下了,他雙手抱住大貓頭鷹:「你跑哪兒去了?不是說好了在墳地等我嗎?」
陳大光搖頭歎息:「別提了,你前腳一走,後腳就來了個糟老頭子,拿錐子往我眼睛裡扎!推也推不開打也打不死,我和他撕扯了半天,等到把糟老頭子處理完了,我再回原地一看,就見了他們三個——你懷裡抱了個什麼東西?把誰家孩子偷出來了?」
無心摟著大貓頭鷹,感覺對方沉甸甸的還挺溫暖:「我又不吃人,偷孩子有什麼用?這是一隻大夜貓子,我剛才抓的。」
陳大光很有閒心的一樂:「我倒忘了你有飛簷走壁的本事。好這大夜貓子,比正經貓都大——我說無心,夜貓子肉能不能吃?」
無心手背有了痛感,是貓頭鷹扭了頭,在可憐巴巴的輕輕啄他。略一猶豫,他告訴陳大光:「肯定不好吃。」
陳大光其實是餓了,他個子大,力氣和飯量都遠遠超出凡人。抬手摸了摸腦袋,他歎了口氣:「這他娘的,我們還被困在山上了。誰還記得回喇嘛山的路?老在林子裡蹲著可不行,在文縣地界敢對咱們紅總下死手的,除了聯指沒別人!狗日的小丁貓,肯定是他,他越了獄,一直沒消息,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媽的,他可別落在我手裡。落到我手裡了,我先讓狗日了他,日完再把他剁碎了餵狗!」
此言一出,愁眉苦臉的部下們忍不住笑了。而陳大光隨即仰頭望天:「別他娘的傻笑了,誰會看星星辨方向?當初咱們是坐馬車走山路來的,現在讓我找山路,我肯定是找不著。把方向定准了,咱們直接翻山吧!」
陳大光以及他的三名小兵,全是縣城裡長大的孩子,仰著腦袋看了半天,連北斗七星都沒找到。還是無心又把蘇桃背了起來:「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走。喇嘛山在黑水窪的北邊,我們朝北走!」
陳大光別無選擇,只能信他。無心背著蘇桃領頭走,因為還是懷疑貓頭鷹別有用心,所以不肯放它。把籐條辮子重新整理了一番,他把貓頭鷹掛在了脖子上。大貓頭鷹隨著他的步伐晃晃蕩蕩,很認命的沒有亂動。
無心成了陳大光的嚮導,白琉璃則是成了無心的嚮導。陳大光等人越走越冷,就感覺周圍陰森森的,從心裡往外冒涼氣。蘇桃趴在無心的後背上,也打了幾個噴嚏。
興許是抄了近道的緣故,無心一行人居然未到天亮便出了山。眾人心中恐慌,一個個走得十分有勁。及至在微薄的晨曦中進入喇嘛山生產隊時,他們容光煥發的紅著臉,倒像是在黑水窪遇到了美事。氣喘吁吁的進了黑水窪大隊部,陳大光打了赤腳,因為腳上的膠鞋沾滿泥巴,已經足有好幾斤重。
喇嘛山的大隊長慌裡慌張迎接了他們,由於並不知道黑水窪發生了內亂,故而對於陳主任的形象很覺驚訝。隨即朱建紅也蓬著頭髮趕來了:「喲?你們怎麼了?」
陳大光一夜沒睡,全憑一股子戰鬥熱情支撐了身心:「有敵人埋伏在黑水窪附近的山裡,趁夜向村中開炮,我懷疑是聯指串通了黑水窪裡的反革命特務,要對縣革委會和黑水窪人民反攻倒算。」
朱建紅大吃一驚:「聯指?」
陳大光迎著窗口陽光,緩緩一舉斗大的拳頭:「趁著聯指在黑水窪還沒站穩腳跟,我們必須馬上行動,給予敵人最沉重的一擊!」
朱建紅看了他高瞻遠矚的造型,登時愛得意亂情迷,很酥軟的答道:「是。」
在陳大光進行戰略部署之時,無心站在大隊部的後院,給貓頭鷹鬆了綁。拍了拍貓頭鷹的後腦勺,他低聲說道:「現在不怕你去通風報信了,你走吧,我不吃你。」
然後他托著貓頭鷹向上一舉,貓頭鷹立刻展開兩隻大翅膀,頭也不回的逃了。
蘇桃端著一隻大飯盒,走到了他的身邊:「吃飯了。」
無心接過飯盒,見裡面滿滿盛了飯菜:「你吃了嗎?」
蘇桃答道:「我吃了。你坐下,我給你捶捶腿。」
無心已經用井水沖去了腿腳的泥巴。趿拉著球鞋蹲在青磚地上,他托著飯盒往嘴裡扒飯:「不用,我不累。」
蘇桃用毛巾給他擦了擦短頭髮上的水珠,想他背著自己跑了一夜。
無心餓極了,吃得狼吞虎嚥。仰起頭用勺子把最後一口飯菜刮進嘴裡,他鼓著腮幫子正在大嚼,不料前院忽然起了喧嘩。和蘇桃對視了一眼,他把飯盒蓋子一扣,拉起蘇桃就跑向了大隊部前門。
前門停著三輛已經發動了的大卡車,陳大光換了一身整潔軍裝,正在吆五喝六的進行指揮。忽然見了無心,他當即把手一揮:「上車,撤退!」
無心莫名其妙:「怎麼了?」
陳大光高聲答道:「聯指的兵下山了,沒有戰鬥力的都先撤去後方!」
無心當即扯著蘇桃跳上卡車。一輛卡車裝滿了,立刻駛向村外的盤山土路。從喇嘛山生產隊到妃子嶺公社,路途雖然遙遠,但因道路一直平坦通暢,所以反倒好走。戰鬥號角突然吹響,縣裡幹部和公社幹部都是猝不及防。大隊部的廣播員開始廣播,召集村中的外來幹部立刻到大隊部集合。第一輛卡車都開出村了,第二輛卡車還沒上滿人。
陳大光沒在山裡打過仗,所以一邊部署民兵防禦,一邊也存了隨時撤退的心思,只是不對人說。與此同時,小丁貓坐在黑水窪的大隊部裡,卻是美滋滋的別有一番心思。
總在山裡混,真讓他吃不消。白皙的手臂從半袖襯衫中露出來,因為半夜在鍋裡洗過了澡,所以他自己摸著自己,摸得滿心憐惜,自認是個皮光肉滑的處男,將來不知會便宜了哪家的黃花大姑娘。
杜敢闖從北京發回的密信,攤開在面前的木桌子上。自從得知了馬秀紅的死訊,杜敢闖對他的控制欲明顯增強了許多。新的秘書是她從保定的聯指總部中挑選出來的,名叫丁小甜,名不副實,是個五大三粗的女傑,根本不甜。
杜敢闖在信裡告訴他,聯指翻身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紅總身後的保護傘如今在中央已經說不上話,而聯指到底是左是右,有幾位首長已經明確表了態度。所以小丁貓現在可以著手準備反攻,至少先佔住一塊根據地,進可攻退可守。
小丁貓把信反覆讀了三遍,讀得心中晴空萬里。房門一開,顧基帶著風走了進來。在小丁貓身邊彎下腰,他虔誠而又謹慎的說道:「丁同志,最新消息,紅總果然開始分批撤退了。」
小丁貓微微一笑,把手從襯衫下面伸進去,撫摸著自己的條條肋骨——風餐露宿,日理萬機,都他娘的瘦了;肚皮也是癟到了家,因為裡面一點存貨都沒有了,憑著昨夜的瀉法,能把腸子保住就算不錯。
「我們的人半夜出發,現在應該也到達地點了吧?」他問顧基。
顧基的頭腦一片空白,所以特地想了一想之後,才認真答道:「應該是早到了。」
小丁貓摘下眼鏡,對著鏡片呵了一口熱氣,然後扯起襯衫一角擦了擦:「沒想到陳大光跑得這麼快,一座大山根本攔不住他。他要跑,我就讓他跑,看他到底能夠跑出多遠。」
顧基點了點頭,又「嗯」了一聲。
小丁貓又問:「民兵隊長和馬婆子,都解決了嗎?」
顧基繼續點頭:「夜裡都處決了。」
小丁貓若有所思的沒言語。民兵隊長和馬婆子都死得冤枉,民兵隊長無意中吃了馬婆子下給他的符灰,宛如一道符貼進了五臟六腑。小翠的陰氣把他一衝,符中的魂魄立時有所感應,突破紙符佔據了他的軀殼。至於馬婆子——馬婆子身為村中的半仙,只不過是生活艱難,所以才受了他的收買,替他炮製了小翠的屍首,也替他蠱惑煽動了小翠的父母。
「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有奮鬥就會有犧牲。」他輕描淡寫的為死者作了總結:「把他們火化了吧!」
顧基答應一聲,轉身就走,臨出門時一彎腰,因為個子太高,門框太低。小丁貓盯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心想自己身邊一幫牛頭馬面,顧基居然就算是其中的美男子了。無心倒是有點邪運,要什麼沒什麼,卻能勾搭上蘇桃。有日子沒見蘇桃了,不知道她有沒有繼續發育。如果自己將來有了大出息,蘇桃倒也夠格做一名首長夫人。
從蘇桃又聯想到了無心,小丁貓忽然抬手一摁心口,無聲的說道:「老岳,你別這樣。那小子不值得讓你念念不忘,你乖乖睡吧,別讓我痛苦。你無論怎麼急,我也不能娶了無心,我是個男人嘛,對不對?」
胸中一陣莫名的苦楚憤怒漸漸淡化了,小丁貓鬆了一口氣,總算是把岳綺羅又壓了下去。
小丁貓懷著鬼胎,指揮部下隊伍攻打喇嘛山。喇嘛山生產隊的卡車全開走了,東倒西歪的走在盤山土路上。土路受了大雨沖刷,不但坑坑窪窪,而且帶著斜坡,十分危險。三輛卡車起初開得還算順利,可是剛剛走過一座大山,路況就急劇惡化了。
卡車之間距離極遠,因為出發時間不一,後車又不敢放開速度追逐前車。無心所在的卡車開著開著,忽然就聽身後一聲巨響。車上眾人扭頭看時,只見先前走過的一段路上土石成堆,竟是路側山體無端起了爆炸。
有人發了慌:「是炮彈嗎?」
反駁立刻來了:「黑水窪的炮彈能飛到這裡來?」
話音未落,前方又一聲巨響,卡車一個急剎,差一點就受了前方山體爆炸的波及。
幹部們嚇壞了,心驚肉跳的下了卡車,又搬又刨的清理路上土石。好容易騰出道路了,卡車重新發動,走出沒多遠,前方山體又爆炸了。
這回誰都看清楚了,分明是有人在山壁中埋了炸藥。可是看清楚了也沒有用,後有追兵,分秒都聽不得。司機賭了性命把卡車往前開,開著開著「轟隆」一聲,山又炸了。
滿車的人都傻了眼,硬著頭皮下車開路,把腦袋都繫在了褲腰帶上。如此忙了整整一天,距離妃子嶺公社還有一座山沒有走。乘客們無吃少喝,罵著娘下了車。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們決定按照原路向後走,去和後方兩輛卡車中的同志會合。接下來是怎麼辦,大家總得商量個主意出來。
無心隨著人流前行,走著走著,耳邊忽然響起了白琉璃的聲音:「不要去。」
無心當即神情痛苦的一停步,有人見了問道:「你怎麼了?」
無心倒吸了一口氣,扶著蘇桃退到路邊,慢慢的要往下坐:「扭了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