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對於自己的前途,是徹底的一無所知。人群經過之後,他的腳落了地。蘇桃早就看出他是裝的,但是不明就裡,當眾也不敢問。現在看人沒了,她小小的出了聲:「無心,我們為什麼不跟著他們走?」
無心扭頭望著蘇桃,忽然歎了口氣。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根本不該到窮鄉僻壤裡出生入死。
前方的人順著山路拐了一個彎,拐完一個彎,還有一個彎。無心帶著蘇桃回了卡車,卡車內外空無一人,他順著大開的車窗爬進駕駛室,摸出了司機偷藏的一包餅乾。
餅乾是用油紙包裹著的,看著好像肥皂,是方方正正的一大塊。無心和蘇桃飛快的把餅乾吃了個一乾二淨,然後回了原路繼續等待。天真黑了,夜風涼颼颼的吹,始終不見人歸。無心等不住了,打開書包說道:「娘子,你陪著桃桃,我去瞧一眼。」
白琉璃一吐信子,表示同意。
無心沿著土路走,拐了一個彎之後,他看到了半空中懸著一隻鬼影。鬼影正在緩緩的淡化,魂魄宛如微弱的流星,從他身上逸散而出。他認出了鬼影的身份,正是打頭卡車的司機。
一陣風掠地而來,夾雜著甜腥的鮮血氣。無心繼續慢慢的走,走著走著,他在一處彎路口停住了腳步。探出腦袋向旁望去,他看到了一條空空蕩蕩的崎嶇路。之所以崎嶇,是因為路面受了爆炸的影響。幾隻無精打采的鬼魂飄在半空中,一個個的死相都很不好看,大概也是受了爆炸的連累。
無心並不怕鬼魂,尤其是新鬼力量微弱,眼看著正在魂飛魄散。輕輕的邁步拐了彎,他繼續往前走。末了停在土路中央的大坑前,道路一邊的山壁已經崩潰了,另一邊是向下的陡坡,陡坡足有十幾丈深,坡上生著不成氣候的枯瘦草木。一輛大卡車零零碎碎的滾在坡底,後斗的布蓬還存留著,依稀可見布蓬下面有人。
卡車裡的人,遇難是正常的,可是前來尋找他們的人,不該一起失了影蹤。無心蹲在路邊伸下一條腿,蹬住陡坡試了試,感覺還不算滑,便連跑帶溜的一路向下,直奔卡車而去。
越是往下,血腥氣越重。無心停在卡車之前,剛剛直起了身,不料忽有一陣涼風斜斜的拂過了他的鼻尖。卡車的殘破布蓬被風掀起了一角,一隻凝滿乾涸血跡的手直挺挺的伸向了他。
人死久了,已經變硬。無心盯著面前的手,忽然發現這手有點古怪——手掌手腕都算乾淨,泛黑的濃血是從手指尖開始往下蔓延的。若說是手指尖受了傷,可指甲全都完好,完全沒有傷口。
無心不動聲色的轉身走向卡車駕駛室,卡車側躺在地上,駕駛室的窗口向上成了天窗。司機彷彿在臨死前曾經試著往外爬,上半身都伸到車窗外了,兩條腿卻是骨斷筋折的卡在了座位下方。伸長雙手趴在車門上,他面孔向下,倒是還算乾淨。
無心知道司機都不是空手的人,身邊必定藏著武器。爬上車門站穩了,他抓著後衣領把司機向上一拎,司機僵著雙臂順勢直起了身,一個腦袋依然低著。利落的把司機拽出車門推向地面,他自己跳入駕駛室內,因為近些天來隨著卡車東走西逛,見多識廣,所以他立刻就從座位下面抽出了一把帶著皮鞘的砍刀。
從破碎車窗中站起了身,他飛身一躍跳下了地。正要邁步走向卡車後鬥,他腳步一頓,忽然感覺身後有了異樣的動靜。一把除下刀上的皮鞘,他將刀刃緩緩的劃過手掌。忽然向後一轉身,他看到了司機的臉。
司機的臉已經被碎玻璃紮成面目全非,咽喉也裂開了一條黑洞洞的傷口。踉蹌著起身撲向無心,他微微張開了嘴,口中隱約可見一角白色,正是揉成了一團的紙符。無心先是不動,及至他撲得近了,無心橫著揮出一刀,寒光過處,人頭落地。身體與紙符斷了聯繫,立刻僵直著向後仰倒,不再動彈。
無心轉身走向卡車後鬥。靜靜的站到了車尾,他提著砍刀向內望,就見車中人疊著人,彷彿還在爭先恐後的向外衝,一個個全大張著雙手,做著高聲疾呼的表情,眼珠子似乎將要瞪出眼眶,拉長了的扭曲面孔上,一張嘴全是異常的大。一陣刺骨的陰風吹上了無心的脊背,半空中響起了刺耳的貓頭鷹叫。
無心向天猛一抬頭,看到了大貓頭鷹的黑影。而大貓頭鷹眼神不比他差,低頭和他對視一眼,大貓頭鷹把嘴一閉,當即沿著原路掉頭飛了。
刀尖挑開後斗的布蓬,無心向車尾靠近了一步。車中忽然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撓後斗的鐵板。眼角餘光掃過最近的一排屍首,他忽然獰笑了一下,因為發現它們無一例外,指尖全帶著血。月色之下,它們的嘴唇也是暗紅——干血的顏色!
單手舉起砍刀,刀刃反射了月亮的光芒。銀白的光一閃而逝,帶著若有若無的一聲「嚓」。一隻人頭滾落了,整齊的腔子口裡,還塞著一團染了血的紙符。
無心伸手取了紙符,向後一扔。隨即抓了另一隻頭顱的長髮,他揮刀再砍。小丁貓的戰術實在是讓他反感至極。很好的生命,年紀輕輕,無端的就被他毀滅了;很好的肉體,年紀輕輕,無端的就被他利用了。無心沒有時間與精力再給他們留全屍,因為一個小翠已經讓人吃不消,一車的小翠一起上陣,更不是他單槍匹馬可以對付的。
一具軀體緩緩的爬向了車尾,在無心力不能及的範圍內四腳著地,走獸一般的瞄準了他。忽然縱身一躍撲向無心,他亮出了一口血淋淋的牙齒。而無心猛一側身,避開了他第一次的攻擊。等到他落了地,無心不等他起身,直接一刀剁向了他的脖子。腦袋骨碌碌的順著斜坡滾出老遠,身體趴在草叢中,安靜了。
無心雖然知道借屍還魂的東西都伶俐不到哪裡去,不過既然攻擊已經開始,行屍們必定都會漸次蘇生。單憑體力來論,自己也不是它們的對手。忽然靈機一動,他一扯布蓬蓋住後鬥,隨即繞到卡車車頂一側。劃破手指擠出了鮮血,他忍痛在布蓬上畫起了符咒。符咒是專用來鎮壓一切邪祟的,他平時很少使用,筆畫生疏。布蓬下面起起伏伏,顯然他的符咒有點靈驗,可是法力有限,未必能夠持久。一道符畫完了,他抓緊時間跑去車頭,想要從卡車油箱裡弄些汽油。
費了偌大的力氣,他用一根長長的膠皮管子,把汽油引去了後方的布蓬上。他沒開過卡車,但是在幾十年前,賽維的日子還好過時,曾經買過一輛小汽車讓他開。如今的卡車和當時的汽車不甚相同,不過構造大同小異。
一根火柴扔上布蓬,火焰騰空而起。無心聽到了真正的鬼哭,吱吱呀呀,宛如鼠類的慘叫。拎起砍刀繼續向坡下走去,他得找到餘下的屍首。小丁貓打得好算盤——幹部們半路失蹤,必定會引人前來尋找,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陳大光如果在卡車上,自然死得利索;如果晚走一步不在卡車上,只要他夜裡經過山路,就必定逃不過行屍們的攔截。而陳大光除非有飛機可坐,否則必定要走山路。山路被炸成了一團糟,陳大光怎麼走,都要從白天走到夜裡。一到夜裡,人就不是鬼的對手了。
大貓頭鷹又來了,顯然是有所圖謀。無心不再理它,而是跟著它走。沿著土坡又走了一段路,他看到了與自己同車的夥伴們。
夥伴們死得很慘,全被人抓爛了面孔和咽喉。大貓頭鷹在他頭頂猶猶豫豫的盤旋著,想要吃點人肉,又怕他不允許。貓頭鷹愛好和平,覓食之時只抓小田鼠、小兔子、以及小雞小蛇;和它身材相彷彿的動物,它是一概的不招惹。小動物不足以讓它飽腹,於是它此刻留戀不走,想要飽啖一頓人肉。
無心彎腰檢查了幾人的口腔咽喉,沒有發現紙符,可見他們的確是死得徹底。直起身繼續向前走去,他記得還應該有一輛大卡車殿後。
在三里地外,無心又放了一把火。
凌晨時分,他疲憊不堪的回到了蘇桃面前,蘇桃要去看他,他卻是連連擺手,說自己身上太髒。又提起其餘的人,他告訴蘇桃:「都死了。」
蘇桃「哦」了一聲。
無心四仰八叉的躺在土路上,側過臉看她:「你怕不怕?」
蘇桃檢查了內心情緒,發現自己不怎麼怕。幾個月前她見了人都怕得要死,如今像是麻木了,什麼都不怕了。
無心仰臉又去看了夜空中的星月,感覺自己其實也是個沒用的貨,有力氣賣給陳大光,目的是希求對方庇護自己和蘇桃。自己沒本事,保護不了蘇桃,可憐蘇桃還當自己是天下唯一的親人。
一身的血點子在慢慢的風乾,他向旁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蘇桃的腳踝。蘇桃一動不動的任他抓著,心裡空蕩蕩,什麼也沒想。
翌日上午,陳大光和朱建紅雙雙出現了。
他們是騎馬走的,前半夜就出發了,沒經山路,穿了林子,往死裡走也只走出了這般的速度。他們在喇嘛山生產隊裡就聽說了山路上發生了大爆炸;及至走到林子中了,他們隔著遠遠的距離,又看到了山下隱隱的火光。
在無心身邊一勒韁繩,陳大光居高臨下的質問:「你怎麼沒死?」
無心依靠山壁坐著,臉上顏色並不好看:「我死了,你怎麼活?」
陳大光一聽,倒像他死了自己就要守寡一般,不禁鼻孔出氣:「除了你們兩個,再沒別人了?」
無心點了點頭:「嗯,沒別人了。」
陳大光一瞪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心扶著蘇桃起了身:「說來話長。有水嗎?」
陳大光沒有水,而是把無心和蘇桃分別拽到了馬上。馬蹄子呱嗒呱嗒的敲擊路面,他們飛快的繼續逃了。
埋在山中的炸彈也許是定時炸彈,昨天依次炸過了,今天再無存貨。一路顛顛簸簸的到了妃子嶺公社,陳大光惡狠狠的苦笑,心想自己這一趟堪稱全軍覆沒——此仇不報非君子,他饒不了小丁貓。
一封電報發出去,全縣的武裝民兵全集合到了妃子嶺。陳大光從無心口中得知了小丁貓的陰謀詭計,又想起了整整三卡車的人命,不禁怒髮衝冠。親自率兵上了陣,他拉著大炮直奔喇嘛山而去。
無心和蘇桃卻是不再往前線跑了,他們得了陳大光的許可,兩人回文縣去了。
陳大光翻山越嶺,一進喇嘛山就發現情況不對。再接再厲的殺入黑水窪,形勢越發的糟糕了——聯指的人馬居然已經撤出了黑水窪。
沒等他調轉人馬撤出山區,後方情報十萬火急的送到了他面前:聯指被中央劃為左派革命組織,如今已在保定和文縣齊頭並進,各自聚集了幾千人馬。保定比較遠,姑且不提;只說文縣外圍,已經被聯指的隊伍佔據了。
陳大光被人抄了大本營,帶著一票人馬陷在了山中。而文縣內外僵持不下,無心和蘇桃躲在革委會的收發室裡,因為食堂不再正經開火,革委會也面臨癱瘓,所以他們只好自力更生,用磚頭搭了個爐灶,架著飯盒煮粥吃,菜只有一道,是鹹鹽拌黃瓜。兩人無處可跑,並且聽說聯指已經佔了上風,就愁得唉聲歎氣,終日盼著陳大光力挽狂瀾、早日歸來。
正義秘書
小丁貓是毫無預兆的進了文縣。進入文縣之後他直奔縣中最高權力機關——縣革委會。
革委會食堂的大師傅上街買菜時被流彈打死了,所以食堂已經連著三天完全沒開伙。革委會的辦公區域也是空空蕩蕩,紅總自顧不暇,人員全都集合去了城外戰場,餘下的老幹部與軍代表也是各有心腸。老幹部都是被打倒又被拎起的人物,非常的識時務,一看情況不妙,立刻大姑娘似的全縮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軍代表的行蹤則是無人知曉,大概是看時局失控,也自行遁了。畢竟革命群眾天下無敵,打死個把軍人不是問題。
人都走了,唯有無心和蘇桃無處可去。火車站是被封鎖了的,想要離開文縣,須得憑著兩隻腳硬走,並且很可能誤入戰場吃子彈。於是在小丁貓的敞篷吉普車停在革委會大門前時,無心和蘇桃正是並肩站在收發室外吃小黃瓜。猝不及防的和小丁貓打了個照面,兩人都偏於木然,嘴裡喀嚓喀嚓的始終沒斷咀嚼。
小丁貓坐在敞篷吉普車裡,車是夠野的,還披著零零落落的草木偽裝,小丁貓卻是斯文,照例穿著雪白的短袖襯衫。一邊手臂搭在車門上,香煙在他指間生出裊裊青煙。扭頭望著無心和蘇桃,他發現兩人都瘦了,也都白了,嫩得像兩根剛剝了皮的水蔥,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並肩站得很整齊。不知怎麼搞的,小丁貓忽然感覺蘇桃長的有點兒像無心,無心有一雙黑到驚人的大眼珠子,而蘇桃的黑眼珠彷彿也有擴大的趨勢。無心的黑眼睛裡藏著一點兒動物的光,人味不純;蘇桃望著前方,眼珠子也是黑得很深遠,看誰都像是立足於千里之外。
風度很好的一揮手,小丁貓跳下吉普車:「開門!」
無心和蘇桃一起回了收發室,片刻之後無心一個人走出來了,手裡拎著一串鑰匙。挑挑揀揀的選出一枚打開了革委會大門,他沒問什麼,因為事情是明擺著的,陳大光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當真被小丁貓擠下台了。
小丁貓洋洋得意的進了大院,身後跟著全副武裝的顧基。對著無心一招手,他笑瞇瞇的說道:「來,你給我做個嚮導。」
無心手裡還攥著半根黃瓜:「嚮導?革委會就這麼幾排房子,沒有什麼可看的。」
小丁貓單手插進褲兜裡,順勢又吸了一口煙:「陳大光的辦公室是哪一間?」
無心無可奈何,只好邁步走去。把小丁貓領到陳大光的辦公室中。陳大光的辦公室不怕人瞧,因為他學問有限,萬事全從腦子裡過,房裡不存機密文件。小丁貓繞過寫字檯,一屁股坐上了陳大光的皮面椅子。很舒適的把兩隻腳架上寫字檯沿,他搖頭擺尾的扭了幾扭,又長長的歎出一口氣:「聽說陳大光特別好色?」
無心站在門口,忙裡偷閒的咬了一口黃瓜:「不知道。」
小丁貓閉了眼睛,心中自覺很虧得慌。陳大光的淫威是很出名的,不用特意打聽,種種逸事會自動的往人耳朵裡灌。在這一點,他真是比不上陳大光,委屈自己了。
他自憐自怨,一時出了神。無心趁機看了顧基一眼。顧基明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心虛,不敢去面對他。
與此同時,革委會院門外又來了一輛吉普車。車門一開,下了一名五短三粗的女性。此女名叫丁小甜,正是小丁貓的新秘書。說起來她和小丁貓都姓丁,應該算是親近的本家。不過小丁貓羞於與她為伍,對她一直尊重得很,半句玩笑都不肯開。丁小甜對於小丁貓的做派十分高看,認定他是一位品行高潔的年輕領袖。
丁小甜知道小丁貓比自己快了一步,所以如今也不猶豫,直接就往大院裡走。經過收發室,她隔著玻璃向內掃了一眼,影影綽綽的看裡面好像有人,便順手推開了門,心想這是哪個紅總餘孽?
然後,她就看見了蘇桃。
蘇桃已經吃掉了小黃瓜。此刻正是無所事事的坐在小床邊上。覓聲抬頭望向門口,她的辮子亂了,亂髮之中,越發顯得一張臉是異常白淨,幾乎給了丁小甜一個驚鴻一瞥的印象。而丁小甜萬沒想到小小的收發室裡藏了個這麼好看的小姑娘,訝異之餘立刻起了警惕心:「你是幹什麼的?」
蘇桃站起了身,垂頭答道:「看大門的。」
丁小甜又問:「你多大了?」
蘇桃盯著地面,感覺自己和前方的陌生人之間隔了一層薄膜:「十五歲。」
丁小甜還要繼續盤問,不料無心拎著一大串鑰匙,叮叮噹噹的走了回來。丁小甜目光如電,立刻轉向了他:「你又是幹什麼的?」
無心莫名其妙的看著她:「我是看大門的。」
丁小甜審視著他:「一扇大門要兩個人看嗎?」
無心隱約明白了她的心意:「哦,我們兩個拿一個人的工資糧票。」
丁小甜看了看無心,又扭頭看了看房內的蘇桃:「你倆是什麼關係?」
無心晃著手裡的鑰匙串:「我倆是……對像關係。」
丁小甜沒想到無心會做出如此不堪入耳的回答。強作鎮定的點了點頭,她不再多說,向前走去尋找小丁貓了。
無論是誰佔據了革委會,無心和蘇桃的日子總還得過。小丁貓和丁小甜在辦公室裡開了個小會,及至散會之後他們出了來,發現院內薄煙繚繞,卻是無心和蘇桃在院子角落裡攏了一堆火,正在烤麻雀吃。小丁貓走到蘇桃身邊,腳步頓了一頓,然而最終沒停,還是繼續前進了。
丁小甜和小丁貓上了一輛吉普車。在小丁貓身邊坐穩了,她有感而發的說道:「丁同志,革委會看大門的人,是一對……」
她不知道該用哪一個詞來形容,但語氣是溫和的,因為自知站在正義的一方,最清白最純潔,所以可以坦然面對一切罪惡:「女的才十五歲,男的我看怎麼也得二十多了。他們公然在革委會大院裡搞流氓活動,我認為影響很不好。」
小丁貓微微頷首:「你認為應該怎麼辦呢?」
丁小甜堅定的答道:「我認為男的該負主要責任。他年齡大,很可能是他別有用心,迷惑了女孩子。」
小丁貓慢條斯理的繼續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處置他們呢?」
丁小甜想了一想,隨即答道:「先把他們隔離開來,再對那個女孩子進行教育,讓她迷途知返,重新做人。」
小丁貓輕飄飄的一拍巴掌:「丁小甜,你的思路很對,可以按照你的主意來辦。」
因為丁小甜不會伺候人,所以小丁貓看她是可有可無。紅總還在縣外虎視眈眈的意圖反撲,小丁貓忙著佈置戰線,便把縣內事情全交給丁小甜處理。丁小甜帶了兩名戰士回到革委會大院,直接讓人把無心綁了。
蘇桃登時紅了眼睛,先是張開雙臂擋在無心身前。及至她被戰士一下子搡開了,她轉到無心身後,死死的摟住了他的腰:「你們幹什麼?我們不是紅總的人,你們憑什麼抓我們?」
丁小甜平心靜氣的說道:「這位小妹妹,你不知道你已經被他拐上了岔路嗎?」
蘇桃厭惡的望著丁小甜:「沒人拐我,我是自願!」
丁小甜看了她的頑固態度,不禁惋惜的搖了搖頭。對著兩名戰士做了個手勢,她開口說道:「我看你年紀還小,所以對你採取柔和的手段,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兩名戰士開始押著無心往外走。無心臨走前還想對蘇桃耳語幾句,可是戰士們力大無窮,一陣風似的就把他擁出去了。無心暗暗叫苦,又恨白琉璃不務正業,大白天的也跑出去看人打仗。
及至戰士把無心押向革委會的辦公區了,丁小甜才轉向蘇桃。無心一走,蘇桃就垂了眼皮,木雕泥塑似的在地上一站。丁小甜看出她是鐵了心的要往邪路上走,便從身上的軍用挎包裡掏出一本紅寶書,恭恭敬敬的擺在窗前放置信件報紙的小桌子上:「從今天開始,你就給我抄紅寶書。我要讓**思想的光芒照亮你頭腦中的陰暗角落。一會兒我讓人給你送紙筆,你等著吧。」
丁小甜對蘇桃很感興趣,甚至生出幾分憐惜。派人把紙筆送到收發室了,她轉而去審問無心。無心只說要見小丁貓,除此之外一言不發。丁小甜看他軟硬不吃,心中十分惱怒。既然自己不能觸及他的靈魂,只好退而求其次,觸及他的皮肉。拎起皮帶走到無心面前,她把對方的小白臉子打成了滿臉花。無心沒骨氣,疼了就叫,叫得蕩氣迴腸,如同春夜鬧貓。兩名戰士忍不住嘻嘻笑,唯有丁小甜怒髮衝冠,笑不出來。
她認為無心實在是太罪惡了,罪惡的苗子,就該連根剷除,不留餘情!
丁小甜忙著拆散流氓情侶,拆得全神貫注,以至於忘了去幹正事。及至到了翌日上午,小丁貓四處找不到她,只好親自又來了一趟革委會。剛一進院門,就見蘇桃坐在窗前桌後,正在低頭寫字。
小丁貓心中一動,又看四方無人。一推門進了收發室,他輕鬆的問道:「寫什麼呢?」
蘇桃停了筆,站起身答道:「抄紅寶書呢。」
小丁貓笑了:「很要求進步嘛!」
蘇桃沉著臉:「丁小甜說我如果不抄書,她就不給無心飯吃。」
小丁貓向蘇桃逼近了一步:「她還說什麼了?」
蘇桃面無表情的答道:「她還說無心是流氓,說我被流氓騙了。」
小丁貓繼續逼近:「那你到底有沒有被他騙呢?」
蘇桃不看他,盯著地面答道:「他不是騙子。」
小丁貓溜了房內一眼,見窗戶上方橫著一根鐵絲,掛了一塊白布充當窗簾,白布如今被撥到了窗邊。心中忽然躁動了,他上下又把蘇桃打量了一番。忽然轉身拉攏了窗簾,他一手摀住了蘇桃的嘴,另一隻手開始去解自己的褲腰帶。蘇桃先是一愣,緊接著嚇得手舞足蹈,對他又打又踢。而他此時卻是下了決心,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索性今天就把生米煮成熟飯得了!
受傷的小丁貓
小丁貓擰著眉瞪著眼咬著牙,感覺自己胸前這兩扇薄薄的排骨,快要被蘇桃的拳頭擊塌了。
他沒想到一個靠稀粥黃瓜麻雀度日的小丫頭,竟有如此的神力。他的褲腰帶在搏鬥中已經解開了,蘇桃的衣裳卻還是森嚴壁壘,只有襯衫領口被他扯脫了一枚紐扣。小丁貓把她壓在身下,極力的想要將她雙手反剪著捆綁住。然而蘇桃趴在床上猛然一撅屁股,當場把他拱到了床下。落地之後一個鯉魚打挺,他在剎那間又翻上了床。氣喘吁吁的怒道:「叫吧,叫吧!我看你能叫來哪位救兵!」
蘇桃沒有餘力喊叫了,也知道小丁貓所言非虛,世上除了無心之外,當真是再沒有人肯救自己。一張小床被兩人壓迫得吱嘎作響。仰面朝天的看小丁貓壓過來了,她亮出一口整整齊齊的白牙齒——好像橫亮了一把大刀似的,她對著小丁貓狠狠一抬頭,一排好牙當場磕上了小丁貓的下巴。
小丁貓哀鳴一聲,抬手去捂痛處。蘇桃趁機拚命推他,小丁貓如落浪中,顛顛簸簸的上下亂擺,無論如何不能控制蘇桃;想要去撕蘇桃的褲子,新的確良又太結實。蘇桃感到一隻手就在自己的□亂抓,當即伸手下去,用指甲狠摳小丁貓的手背。
小丁貓把手一躲,蘇桃摸到了一條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這東西不是她的,就必然是小丁貓的,她連想都不想,對著它便撓了一把。在小丁貓的慘叫聲中,她的手指觸到了一叢亂毛。順勢合攏五指抓住了毛,她大叫一聲狠命一揪。小丁貓慘叫未停,痛嚎又起。而蘇桃抬手一瞧,就見手上抓了滿滿一把陰毛,毛髮黑亮亮的打著卷兒,髮根上還染著星星點點的鮮血。
小丁貓捂著□翻滾下床,痛苦之餘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根本性的大錯誤——褲子脫得太早了!
蘇桃喘著粗氣坐在床上,眼睛和臉都是紅的。向下看到了小丁貓的半**,她這才知道大男人和小男娃不是一回事。她只見過光著屁股的小男孩,所以面對著齜牙咧嘴的小丁貓,她感到了一種無法忍受的厭惡和刺激。小丁貓雙手捂著的東西紅通通的,讓她想起了扒了皮的小麻雀。
小丁貓在地上躺了半天,末了抹著眼淚爬起來了。
「好,好。」他是個整潔利落的人,一邊對蘇桃含淚發狠,一邊有條不紊的一層一層提褲子。先用白色褲衩兜住了他□的掛綵禿鳥,再把白襯衣的下擺抻平。最後提起褲子,他把白襯衣平平整整的扎進了褲腰裡:「蘇桃,你敢這麼對我!」
蘇桃站在床邊,彎腰撿起了領口掉落的紐扣。一側的麻花辮子散了,她像個瘋子似的,從亂髮之中看人。
小丁貓想到自己連蘇桃都打不過,幾乎悲從中來:「好,好。從今以後我有話不和你說,我找無心說!」
蘇桃攥著自己的紐扣,胸前兩個正在發育的毛桃子全被小丁貓狠狠的揉搓過了,現在正痛得厲害。氣喘吁吁的望著小丁貓,她絕望的想:「沒活路了。」
慢慢的收回目光,她的呼吸和心跳一起紊亂。沉睡已久的頭腦忽然甦醒了,她茫然的發問:「這是個什麼世道?還講理嗎?還有理嗎?」
「如果無心死了……」她啞著嗓子開了口:「我也死去。」
然後她抬眼正視了小丁貓:「什麼破世界,我才不稀罕!」
小丁貓獰笑了一下:「你說什麼?你敢說現在的世界破?」
蘇桃也冷笑了,冷意很足:「我說了,什麼破世界!呸!破世界!」
她一強硬,小丁貓反倒有些手足無措。要說打,他沒有餘力;要說不打,未免又太輕饒了她。眼睜睜的看著蘇桃,他不認為自己是□未遂,倒是感覺蘇桃給臉不要臉,導致自己失了戀。
小丁貓給蘇桃下了禁足令,又讓人看守了收發室。白琉璃偶然回了來,先是發現蘇桃一個人站在地上,直著眼睛發呆;他不明就裡,飄出房去,在革委會大院的一件辦公室裡找到了無心。
和無心一相見,他就傻了眼:「啊!你怎麼了?」
無心被人吊在了房樑上。抬眼一看白琉璃,他奄奄一息的怒道:「你還知道回來?我當你在戰場上又死了一次呢!」
大中午的,烈日高懸,陽氣極足。在這個陽盛陰衰的時候,白琉璃想要用念力截斷懸掛無心的粗麻繩,可是試了又試,卻是力不從心。無心搖了搖頭,低聲說道:「白琉璃,現在我不用你,等到了夜裡你再來。桃桃呢?我一晚上沒回去,她怎麼樣了?」
白琉璃如實答道:「她好像是剛起床,頭髮都沒有梳。」
無心一閉眼睛:「你到她身邊去吧,如果有人欺負她,你能保護就保護她,不能保護了,就馬上來告訴我。」
白琉璃躲在了房中暗處:「夜裡我救你走。」
無心把眼睛睜開了一半,很不信任的斜瞟著白琉璃。白琉璃的確是有本領,不過他的本領顯然不大適合救人越獄。就算白琉璃能把他從空屋子裡放出去,可接下來的路,還是得讓他和蘇桃自己走。整座縣城都是聯指的地盤裡,無產階級專政無處不在,即便他們跑去窮鄉僻壤了,憑著他們來歷不明的身份,照樣會被村民抓起來扭送去大隊部。
「白琉璃……」他忽然小聲開了口:「你想不想回家?」
白琉璃一揚頭,藍色的眼睛斜睨天花板:「我不想。」
無心知道他一貫不通情理,所以也不理他,自顧自的嘀咕:「實在沒辦法的話,我們帶桃桃回大興安嶺吧!其實我真不願意走這一步,在那地方住久了,桃桃非變成野人不可。」
白琉璃一言不發,因為他在外面混得很開心,看人武鬥看了個不亦樂乎。
白琉璃回了一趟收發室,發現蘇桃坐在窗前,正在寫字。附回到了白蛇身上,他爬上了蘇桃的大腿。把一個圓腦袋昂到了蘇桃面前,他忽然發現對方含了滿眼的淚。
蘇桃對著白琉璃的黑豆眼睛,滿心都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淒惶。撅起嘴唇親了親白琉璃的腦袋,她哽咽著小聲說道:「你要真是白娘子該多好啊!你是白娘子,水漫金山淹了他們。」
一滴淚水滴在了白琉璃的頭頂上,白琉璃忽然通了一點人味。冰涼的繞上蘇桃的脖子,他一吐信子,有心施法現形安慰安慰蘇桃,可又怕把蘇桃當場嚇死。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用嘴巴觸了觸蘇桃的耳垂。
如此混到了傍晚時分,丁小甜來了。
丁小甜聽小丁貓說蘇桃發了瘋,坐在收發室裡造謠生事,他親自去看望她,結果被她撓了一頓。丁小甜看蘇桃是相當的可人疼,並且因她年紀小,所以也必定是受了小白臉的蠱惑。思及至此,她不打算去找蘇桃的晦氣,倒是認定無心是個臭流氓,恨不能像殺臭蟲似的一指頭將他碾死。未等白琉璃前去救人,她先讓手下的小將把無心押了出來。反革命流氓犯的大鐵牌子往脖子上一掛,無心糊里糊塗的就混在一大隊牛鬼蛇神之中,排隊遊街去了。他被吊了小半天,胳膊幾乎脫臼,下午又挨了一頓揍。此刻苦不堪言的走在街上,他深深的低著頭,因為唉聲歎氣的太過明顯,又被身邊的紅衛兵抽了一皮帶。
在無心遊街的同時,小丁貓坐在臨時下榻的招待所裡,也是愁眉苦臉。嘴角叼著一根香煙,他脫了褲子,一手捏著自己的命根子,一手捏著個浸了酒精的棉球,忍痛擦拭□上的創傷。蘇桃的爪子真是厲害,把他的小肚子撓破了好幾處,左一道右一道鮮紅的,一碰就疼,還沒法向別人訴苦。他真有心不要蘇桃了,可無論是殺了她還是放了她,都讓他感覺可惜。絲絲哈哈的吸著涼氣,他疼得擠眉弄眼,心想自己還是太純潔、太稚嫩了。好在當時只解了褲子,萬一脫成精光,非被蘇桃撓成爛桃不可。
「我是個秀才。」他又暗暗的想:「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我可能是長得不如無心好看,但也差不許多,不至於他是蘇桃的寶,我就是蘇桃的草。看來問題全在蘇桃身上,年幼無知,不識好歹。我先關著她,等養好了傷再和她算賬!」
思及至此,他沒了心事。拉開抽屜找出一把小剪子,他比了比□兩邊陰毛的長度,發現自己算是被蘇桃用手揪成了陰陽頭。嚓嚓嚓的修剪一番,他放下剪子提起內褲,撫平襯衫繫好外褲。畏寒似的抱住肩膀,雖然面前沒有敵人,但他還是下意識的保護了自己的肋骨。
無心死去活來的游了小半夜的街,末了回到革委會的空屋子裡,倒頭就睡。丁小甜見收發室裡還亮著燈,就想去和蘇桃談一談心。然而蘇桃像個老蔫蘿蔔似的,也不軟也不硬,丁小甜說,她就聽;丁小甜不說了,她面無表情,也不出聲。
丁小甜看了她這樣子,莫名的很痛心。出了收發室,她斥退身邊隨從,獨自在革委會大院裡散步沉思。正是入神之時,眼角忽然掠過一道黑影,她扭頭一瞧,卻是發現了一隻大貓頭鷹。
丁小甜只在畫報上見過貓頭鷹,如今看到了活的,就很好奇。貓頭鷹蹲在牆頭上,一動不動的也去望她。雙方對視了片刻,貓頭鷹振翅而飛,丁小甜依然保持著扭頭瞪眼的姿勢,卻是已經中了貓頭鷹的迷魂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