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鬥結束之後,文縣漸漸的恢復了平靜,同時顯出了一點兒劫後餘生百廢待興的精神頭。被炮彈炸成半截的樓房,修修補補的還得砌回原貌,被烈火燒過一遍的胡同,拆的拆建的建,也要重新拼成一串人家。副食品店又開始營業了,每天的顧客都能擠破了門,因為全被嚇破了膽子,想要積攢糧草,為下一次戰爭做準備。
縣革委會恢復了辦公,陳大光自然還是說一不二的主任。大決戰之後,他的威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紅總也隨之成了毋庸置疑的革命組織。眼看他把文縣慢慢的帶回正軌了,上頭順水推舟,立刻把他樹為典型、嘉獎了一番。
部下進行了論功行賞,他最後問無心:「你想要點什麼?說吧!給你找個坐辦公室的工作?」無心笑瞇瞇的答道:「我還看大門去。你要是念著我跟你一場,我就伸手跟你要點糧票吧!除了吃喝,別的我也不太在意。」陳大光聽了,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饞迷了心的笨蛋。
無心得了糧票和錢,馬上帶蘇桃上街下了一次館子。雖然飯館黑洞洞的,服務員對人也是愛答不理,不過兩個人對著一桌子的盤碗杯碟,還是吃了個歡天喜地。最後無心額外又要了兩個饅頭,和蘇桃一人一個掰開了,用饅頭去蹭盤子裡的油吃。
他們都是太缺油水了,一天吃一鍋窩頭也還是餓。最後蘇桃撐得坐不住,離開飯館時須得微微彎著腰,扶著無心走路。秋老虎已經退了,風中略略透出了一點秋涼。蘇桃走著走著,忽然問道:「無心,我們以後一直看大門嗎?」無心壓低聲音答道:「桃桃,我想帶你離開文縣。」
蘇桃好奇的看著他,等他的下文。無心繼續說道:「在文縣混了半年,真把我混怕了。現在小丁貓還沒消息,誰知道他會不會捲土重來?趁著現在天下太平,火車站也開放了,我們做好準備,往外走吧!」蘇桃想了想,自己笑了:「好,我們浪跡天涯去!」無心扭頭對她做了鬼臉:「當盲流去!」
兩人說說笑笑的往前走,迎面卻是遇見了李萌萌和陳部長。聯指分子落網之後,殺的殺關的關,另有一些毫無價值而又罪不至死的,則是被胡亂放了。陳部長的寡婦媽死了,自己頭部受了重傷,白癡似的不知人事,李萌萌瞎了一隻眼,倒是依然愛著陳部長,願意繼續照顧他。
和無心蘇桃打了個照面之後,李萌萌面無表情的扶著陳部長走到了街道另一側,對他們視而不見。而無心收回目光,心想李萌萌才十四,陳部長也未滿二十——他們還都是孩子呢,但是人生已經毀在了自己製造出的戰火裡。
無心從李萌萌身上聯想到了蘇桃,蘇桃也才十五。頗為悚然的握住了蘇桃的手,無心越發的想要帶她逃離文縣。文縣的青年都打野了心,如果再來一次戰爭,他們會更加的殺人不眨眼。
陳大光聽說無心要走,深感莫名其妙:「為什麼?」無心不敢說是怕他江山不穩,只答:「我和桃桃不是本地人,住久了就想回家。」陳大光上下打量著他:「回黑龍江啊?」無心點頭答道:「對。」陳大光一皺眉頭:「你家真在黑龍江嗎?說老實話,其實我一直都感覺你來歷不明。不過你別怕,閒事我不管。」
無心低頭望著地面:「還有件事,想求你幫幫忙。」陳大光挺感興趣的看著他:「說!」無心對著陳大光有一說一,聽得陳大光啼笑皆非。無心也知道自己的話挺出奇,但是不說不行。頂著陳大光向日葵似的大笑臉,他咕嚕咕嚕的說了長長一串。最後陳大光哈哈笑了一陣,笑過之後告訴他:「行啊,我幫你了!」
陳大光發了話,讓革委會的工作人員給無心和蘇桃辦了一套結婚證。結婚證一套兩本,是大紅的封面,翻開來第一頁印著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第二頁是正文了,把蘇桃寫成了二十歲,無心寫成了二十三歲。
蘇桃拿著結婚證看了半天,心裡怦怦亂跳,嘴上問道:「無心,咱們算是……結婚了嗎?」無心拍了拍她的腦袋:「你才多大,結什麼婚!有了它我們夜裡就可以住一間屋了,白天在一起也沒人攔著了,知不知道?」蘇桃「哦」了一聲,然後賊心不死的又問:「是不是得滿二十歲了,才能領真正的結婚證?」
無心歎了口氣:「想領真正的結婚證,也得有戶口本和單位證明才行。麻煩著呢,好在都是將來的事,現在先不用想它。」蘇桃的戶口本是不能示人的,有了不如沒有。抬頭望向無心,她有點兒不好意思,感覺自己賴皮賴臉的問個沒完:「你的戶口本在家裡嗎?」
無心把兩隻手插到褲兜裡,舌頭在嘴裡轉了個圈:「桃桃,其實我沒有戶口,我……我是個孤兒。」蘇桃一下子心疼了他:「你怎麼不早說呢?你比我還可憐。」無心笑出了一口白牙齒:「我已經長大了嘛!」
蘇桃把結婚證放進了帶著拉鏈的書包夾層裡,心想我沒有戶口本,他也沒有戶口本,將來也是辦不了結婚證的。手裡的這一對紅本本,怕是要用一輩子了。
結婚證剛剛放好,卻又被白琉璃偷偷扯開拉鏈叼了出來。白琉璃還沒有見過結婚證,十分好奇,也要瞧個新鮮,可惜沒手沒腳的,無法翻頁。正是捲起結婚證胡亂揉搓之際,蘇桃忽然發現了書包裡的動靜。打開書包向內一瞧,蘇桃立刻就把白琉璃拎出來了。
蘇桃一貫最愛白娘子,如今也忍不住在白娘子的圓腦袋上彈了一指頭。把出了皺折的結婚證仔仔細細的壓平整了,她咕咕噥噥的告訴白琉璃:「不許你再碰它了,這可是要命的東西,以後得用好幾十年呢!」白琉璃不以為然,直條條的趴在床上。大開的窗戶外面暮色蒼茫,一個黑影左一閃右一閃,正是大貓頭鷹在伺機尋覓他。及至無心叫蘇桃去食堂吃飯了,大貓頭鷹果然一頭扎進房內,收攏翅膀落在了床上。白琉璃裝死不理他。貓頭鷹卻是垂下頭,把嘴裡叼著的一隻沒毛小老鼠放到了他的面前。
白琉璃不吃白不吃,懶洋洋的張嘴吞了老鼠崽子。貓頭鷹很高興,用尖嘴輕輕啄了啄他的尾巴,又非常難聽的叫了一聲。白琉璃聽了他的鬼哭狼嚎,登時煩得脫離蛇身,想要給他一點教訓。
半小時後,無心和蘇桃回到了收發室,一進門就發現了異常。蘇桃彎腰去看地面:「哪裡來了一地雞毛?」無心看了白琉璃一眼,然後故意問道:「是雞毛嗎?不是有鳥飛進來了吧?」蘇桃登時笑了,順手拿起了笤帚:「那得是多大的鳥啊!你看這一地的毛,要是小鳥的話,非變成禿子不可。」
在蘇桃掃地,無心喝水,白琉璃假寐之時,貓頭鷹很孤獨的站在收發室房頂上,用尖嘴整理自己一身亂七八糟的羽毛。白琉璃的怒氣讓他彷彿落在了冬天的龍捲風裡,等到無處不在的衝擊力消失之時,他發現自己已經沒個鳥樣了。
無心既然做了要走的打算,而且陳大光對他又是格外的好說話,他便厚著臉皮百般索要,給自己收拾出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帆布旅行包。白琉璃聽說他又要出發了,而且有蘇桃同行,便很興奮。這天夜裡,他在無人處問無心:「接下來要去哪裡?西南就不要去了,那些地方我都走過。你帶我去東南看一看吧!」
無心手裡拿著一隻碩大的西紅柿,一邊吃一邊答道:「你想得美!現在串聯已經結束了,外面可沒地方再讓我白吃白喝白住了。我打算去東北,萬一遇到了危險,也能進山躲一躲。」白琉璃很失望:「你要帶我回家了?」
無心對著西紅柿一口咬下,噴了滿襟的汁水,連忙抬手去抹:「慢慢走,未必真的要回家。白琉璃,我不想帶桃桃進山,我怕她在山裡住久了,會變成野人。」白琉璃舉頭望明月:「做野人也不錯啊,可以夏天看看花,冬天看看雪——」「呸!你自己都看膩了,還想哄別人陪你一起膩?總而言之,桃桃原來是好人家的女兒,我想把她的生活恢復原樣。我不願意讓她跟著我混日子,更不願意讓她到山裡幹一輩子活、老了之後變成枯樹精似的老婆子!」
白琉璃鄭重其事的告訴無心:「你把她帶到地堡裡殺掉吧。我會保護她的靈魂。」無心聽了白琉璃的高論,不禁有些頭疼。吭哧吭哧的吃掉了西紅柿,他沒遮沒掩的對著白琉璃打了個飽嗝,然後脫了汗衫走到水龍頭前,一邊去洗前襟的西紅柿汁,一邊說道:「白琉璃,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不要你了。」白琉璃從天而降騎上他的脖子:「凍死你。」無心沒吭聲,因為他現在正在出汗,而脖子上的白琉璃好像一團涼陰陰的空氣,真是讓他舒服極了。
時光易逝,在過完了這一年的中秋節後,無心帶著蘇桃出發了。他背著一隻雙肩帆布包,蘇桃挎著一隻小書包。揣著陳大光開給他們的各種證明以及鈔票糧票,他們在文縣火車站擠上了火車。
上個月,中央發出了號召,讓紅衛兵小將們「就地鬧革命」,使得一直持續著的串聯活動宣告了結束。串聯活動雖然結束了,但是出去的小將總要返鄉,所以火車裡面依舊是擁擠不堪。無心進入車廂之後,立刻變得十分煩人,在滿車少男少女的叫罵聲中強行硬是擠出兩個座位。拎著衣領把蘇桃扯到身邊推到了靠窗的位子上,他隨即也一屁股坐下了。
過道上的兩個小紅衛兵氣呼呼的瞪著他——不要臉,那麼大的人了,還搶他們的座位。蘇桃在無心的遮擋下,不必面對小紅衛兵如刀似劍的目光,心中倒是又興奮又坦然。前方的第一站是遼寧,她還沒去過遼寧呢!
比她更快樂的是白琉璃。白琉璃不挑地方,去哪裡都可以,只要不回家就行。再說他在文縣也住久了,如今一走,不但可以新開眼界,而且可以甩掉討厭的貓頭鷹,正是一舉兩得。從蘇桃的手臂下面探出頭,他對著車窗一吐信子,饒有興味的欣賞窗外的秋日風光。
火車轟隆隆匡當當,一路越開越快,在山間的鐵路上扭來扭去。車內的乘客們並不知曉在他們頭頂上方,正有一隻大貓頭鷹背風而蹲,兩隻利爪死死的抓住了車頂末尾的小鐵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