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桃守著無心的背包,縮著脖子坐在瀋陽火車站內的候車室裡。東北的秋天來得太快,說冷就冷。她記得自己從文縣出發時還穿著一身單衣,如今在外面也沒流浪多久,單衣卻是已然換成了薄棉襖。
候車室門口的人群中擠進了一溜小跑的無心。無心雙手捧著兩隻烤白薯,白薯剛出爐,燙得他幾乎捧不住。蘇桃連忙把旁邊椅子上的背包抱到了懷裡,而無心一屁股坐穩了,小聲笑道:「快趁熱吃,這兩個烤得最好。」
蘇桃接過一隻烤白薯,掰出了一團又香又甜的熱氣,白薯的紅瓤都快被烤成半融化的糖汁了,稀稀軟軟的要往下淌。她伸舌頭舔了一口,食慾立刻蓬蓬勃勃的燃燒成了火:「真甜。」
無心被燙著了,張了嘴一伸舌頭。而藏在他懷裡的白琉璃從他的領口伸出了一個小腦袋,吐著信子向外看了看。天氣一冷,小白蛇就有了要冬眠的趨勢,白琉璃雖然精神永遠煥發,可是既然此刻做了蛇,免不得就要受到自然規律的約束。眼看自己一天比一天懶怠動,他命令無心立刻設法拯救自己。無心沒什麼辦法,只好給他換了個安身之處,讓他從書包搬遷到了自己懷裡。用一根長布條把他貼肉綁在自己身上,無心用自己的體溫幫他過冬。
趁著旁人不注意,無心用手指頭挖了一點烤白薯的紅瓤,想要往白琉璃嘴裡抹。白琉璃當即向下一躲,並不肯吃。
無心不理他了,轉而去和蘇桃說話:「桃桃,天太冷了,晚上帶你去找家旅社住吧!」
蘇桃啃著一塊焦黑的白薯皮:「我還能忍一夜,明晚再住吧!」
無心望著她苦笑。自從踏上了北上的火車,彷彿出於女孩的天性一般,蘇桃立刻就學會精打細算了。他們兩個是明擺著的坐吃山空,全仗著手裡的一點積蓄度日,所以蘇桃能睡火車站就不睡旅社,吃烤白薯能吃飽就不吃正經飯菜。她無師自通的苛苦著自己,然而精神上很快樂,因為她的身心都自由了。
憑著陳大光開給他們的各種證明,他們暫時擁有了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他們悄悄的游離在時代大潮之外,避開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灰頭土臉的賴在候車室裡,蘇桃用濕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黑灰,心中也有一點蒼涼。如果真有家,誰願在路上?
把手帕遞給無心,她讓無心也擦了手嘴,然後起身走去候車室一角的公用水龍頭前,把手帕放在水流下搓了搓。
在候車室裡又混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無心無論如何都要帶蘇桃去住旅社了。
兩人在火車站外的小館子裡吃了熱湯麵,然後一起去逛大街。走過寒風蕭瑟的紅旗廣場,他們看到了一座正處在施工中的巨型毛主席塑像。他們來的時間正好,瀋陽城內的大武鬥剛剛告一段落,市民生活也在逐步恢復正常。他們若是早到一兩個月,正趕上武鬥期間城裡斷糧,不要說熱湯麵,怕是連烤白薯都吃不上了。
蘇桃已經走過了好幾座城市,很是開了眼界。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下看了一會兒熱鬧,她忽然抬手一指:「無心,你看,貓頭鷹又來了!」
無心仰起頭嘿嘿的笑,一邊笑一邊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勒了勒緊貼身的白琉璃。大貓頭鷹正在空中盤旋,像個影子似的和他們若即若離。彷彿是知道自己不招人愛,大貓頭鷹特別自覺,一路上只是偶爾亮相,絕不上頭上臉的往他們身邊湊。
蘇桃把雙手送到嘴邊呵了一口熱氣:「無心,貓頭鷹是不是認識我們,想和我們一起走?」
無心雙手插兜:「這麼大的貓頭鷹,咱們沒法帶呀!讓他自己飛去吧,他自在,咱們也省事。」
蘇桃深以為然,跟著無心又走了一段路。最後在一處大眾浴池附近,無心帶著蘇桃進了一家半大不小的旅社。進門之後見了服務員,無心開口說道:「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同志我想要間房。」
服務員打了個哈欠:「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拿介紹信!」
無心立刻翻出了陳大光開給他的介紹信,乖乖的送到了服務員面前的小桌子上:「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看吧!」
服務員也不知道是有多犯困,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看過介紹信之後,她對著無心張嘴一露扁桃體:「沒有正確的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結婚證呢?」
無心收起介紹信,拿出結婚證:「美帝國主義想打多久,我們就打多久。給你。」
服務員檢查了結婚證,半閉著眼睛拿出一隻大本子:「不打無準備之仗。你倆簽字登記。」
登記完畢之後,無心和蘇桃得到了一間小屋子。屋子裡面倒是挺亮堂,左右靠牆各擺了一張小單人床。窗戶下面的暖氣管子已經頗有熱度,蘇桃高興的脫了薄棉襖,露出裡面一件火紅火紅的毛衣。毛衣是半個月前在本溪買的,雖然織得經緯稀疏粗枝大葉,但是沒要票,價格也便宜。脫了鞋坐到床邊,她伸長雙腳去蹬暖氣,又回頭對無心笑:「腳都涼透了。」
無心也脫了棉襖,棉襖裡面是一件泛了黃的襯衫。撩起襯衫解開貼身的布條,他把白琉璃放到了床上。一片陽光不知在床單上灑了多久,曬得床單暖烘烘。白琉璃愜意的盤起身體,彷彿受到了服務員的傳染一樣,也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
無心伸展身體躺在了床上,酣暢淋漓的伸了個懶腰:「桃桃,一會兒我帶你出去洗個澡。洗完澡了,我們買雙棉鞋。」
蘇桃蹬著暖氣向後一仰,也躺下了:「又要花錢了。」
無心蜷起雙腿,一雙手打腳和白琉璃擠著分享陽光:「小守財奴,再由著你的話,我看你連吃喝都要省下了。」
蘇桃枕著雙臂,有點兒害羞:「捨不得嘛。」
然後她側了臉去看對面床上的無心:「白娘子一個多禮拜沒吃東西了,我們下午去給它買一小塊肉好不好?」
無心點頭應允:「好,天一冷,白娘子都沒力氣出去打野食了。」隨即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坐了,低頭伸手撥弄白琉璃:「娘子啊娘子,你家的許仙怎麼還不露面?你讓他給我幾斤肉票也是好的,沒肉票我怎麼給你買肉吃?」
白琉璃一動不動,決定目前姑且忍了,夜裡再找板磚拍他。
無心裝著一肚子熱湯麵,興致很高,繼續呶呶不止的撩閒,滿嘴都是娘子許仙。白琉璃把嘴角向下一彎,心中暗暗罵道:「太賤了!」
無心快樂的耍賤完畢,轉向蘇桃暢想未來。下一站已經定好了是長春,無心想要趁著天氣還暖,去長白山玩一玩。蘇桃當即舉了雙手雙腳贊成,襪子破了個大洞,亮出了她整個兒的腳後跟。
兩人把一身的筋骨全都平躺著抻開了,肚裡的熱湯麵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便統一的下床穿鞋。無心用個小塑料袋裝了毛巾香皂,蘇桃也翻出了一身乾淨的內衣。把蘇桃一直送到旅社外的大眾浴池門口,無心圍著浴池開始溜躂,一直溜躂到蘇桃煥然一新的走了出來。
毛巾香皂都是只有一份,所以蘇桃洗過了,無心才能去洗。無心看蘇桃的頭髮臉蛋都在冒熱氣,連忙把她帶回了旅社——盲流可是沒有資格生病的,所以蘇桃萬萬不能感冒。
把蘇桃送回房內安頓好了,無心才拎著小塑料袋去了浴池。蘇桃一邊晾著頭髮,一邊整理了無心的帆布背包。忽然聽到門外起了低低的敲門聲,她以為是無心回來了。起身走去打開插銷,她開門向外一望,面前卻是一片空蕩。正是狐疑的東張西望之際,不知是什麼東西「呼」的蹭過了她的小腿。她低頭一瞧,嚇了一跳,原來是大貓頭鷹從她的腿邊擠進房裡去了!
她下意識的抄起了立在門旁的禿頭笤帚,雖然知道這大貓頭鷹是只和善的動物,不過看著他的尖嘴利爪,心裡還是隱隱的打怵。大貓頭鷹站在地上,一個腦袋倏忽間向後轉了一百八十度,蘇桃看清了,發現他竟然叼著一條水淋淋的小魚。
向蘇桃展示了自己的獵物之後,大貓頭鷹振翅飛到床上,開始去餵白琉璃吃魚。白琉璃一張嘴就把小魚吞了,貓頭鷹拍著翅膀落到窗台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了。
蘇桃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放了笤帚等無心回來拿主意,無心偏又久候不至。直過了兩個多小時,無心才帶著一身寒氣進了門,手裡拎著巴掌大的一塊五花肉。
「沒有肉票真不行。」他一邊進門一邊說話:「我為了這麼點肉,快給賣肉的跪下了——」
話沒說完,他一抬頭看見了貓頭鷹,當即驚訝的「喲」了一聲。蘇桃連忙告訴他:「貓頭鷹給白娘子帶了一條魚吃。」
無心拎著肉走到窗前,抬手拍了拍貓頭鷹的腦袋:「好孩子,謝謝你。」
貓頭鷹沒敢出聲,生怕自己一叫,屋子裡就要刮陰風。
無心在肉鋪苦苦哀求,終於花高價買來了一點豬肉,沒有浪費的道理。讓蘇桃自己上床休息了,他把白琉璃放到腿上,自己把豬肉咬成小塊餵給他吃。白琉璃吃著豬肉,對貓頭鷹是一眼不看。他對妖精向來沒有興趣,並且自視甚高,認為自己和一隻貓頭鷹沒什麼可說的。
手裡剩下最後一塊豬肉,無心把它餵給了貓頭鷹,又告訴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腸,他不領情我領情。以後你常來,給他帶點小魚小蝦老鼠蛤蟆什麼的,他好養活,十天半個月喂一次就成。」
貓頭鷹在窗台上橫著挪了一小步,然後一扇翅膀飛到了床邊。兩隻炯炯有神的大黑眼珠亮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以後可以公然的尾隨他們了。得意的伸開一隻翅膀蓋在了無心的大腿上,他不假思索的想把白琉璃據為己有。然而白琉璃不耐煩的一昂頭,對著他的身體就是一口。他嚇得羽毛一乍,體積登時增大了一倍。翅膀也抬起來了,露出了白琉璃怒氣沖沖的腦袋,以及一嘴灰撲撲的柔軟羽毛。
無心最怕白琉璃發瘋。乖乖的把貓頭鷹攆出去了,他花了半個小時為白琉璃摘淨嘴裡的鳥毛。蘇桃也在一旁幫忙,嘴裡嘀嘀咕咕:「白娘子不喜歡它,你看它那大嘴像雕似的,多嚇人啊。」
無心笑道:「別怕別怕,那鳥脾氣挺好,就是個頭太大。」
蘇桃用手帕蹭去了白琉璃頭頂的一點灰塵,低聲撫慰他:「你別生氣啊,無心已經把貓頭鷹趕走了。」
無心彈開手指頭上的一根鳥毛:「他都吃了人家的魚,還好意思生氣?桃桃,別擦了,趁著天亮上街去,咱們的棉鞋還沒買呢!」
無心帶著蘇桃出去買鞋,白琉璃守著帆布包趴在床上,總算是得了片刻的寧靜。
天擦黑時,無心和蘇桃穿著棉鞋回來了。兩人洗漱過後,各自佔據了一張小床。因為明天就要買火車票去長春了,所以兩個人很有話講,一遞一句聊個沒完。說著說著又拐到了貓頭鷹身上,無心開始拿著白琉璃和貓頭鷹打趣,非說貓頭鷹是許仙。
白琉璃本來盤在無心的被窩裡,聽到此處忍無可忍,悄悄的游下床去,要去投奔蘇桃。無心的身上沒有香味,手腳一動一動的不老實,而且滿嘴屁話,句句氣人。成功的攀上了蘇桃的小床,他往對方的被窩裡一鑽,心中還在暗罵無心:「這個賤人,真是吵死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買了票的無心蘇桃,以及沒有買票的白琉璃貓頭鷹,各就各位的在火車內外找到了安身之處。經過了小半天的顛簸之後,他們在長春站下了火車。哪知長春並不比文縣太平,火車站外皆是廢墟瓦礫,遙遙的居然還有槍聲。
無心和蘇桃隨著人潮往外走,出了站之後他們站住了,感覺情況不妙。在車上和他們對面而坐的乘客是個保定人,因為保定打得太厲害,局面徹底失控,所以嚇得逃來東北避難。對著面前情景怔了片刻,保定人經驗豐富的扭頭進站,決定繼續逃。
無心和蘇桃也不傻,隨便買了兩張火車票,他們也換了方向。兩個人漫無目的的游遊蕩蕩,最終到達了長白山,他們卻是在山下發現了一座奇妙的小村莊。
這個村子由幾十個大小家庭組成,人口不少,但是不屬於任何公社,在地圖上也絕對找不到。因為它是由各地逃來的盲流組成的。其中有在老家吃不飽飯的窮苦人,有黑五類的狗崽子,還有一群戴著眼鏡耍過筆桿的牛鬼蛇神。總而言之,全是為大時代所不容的分子。這一幫人陸陸續續的聚在了長白山下的大森林裡,各顯其能的從土地裡刨食吃,也沒人管他們。
無心沒想到山裡藏著這麼一群人,周密的考慮了良久之後,他對蘇桃說道:「天氣越來越冷,我們不要走了,就在這裡過冬吧!」
蘇桃歡歡喜喜的看天看地,十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