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章
他們的歲月

對於無心來講,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天氣熱了又冷,冷了又熱。山外的知青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機器與刀斧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無心在山裡活得安靜而又安全。起伏的密林與恐怖的傳說,為他隔離出了一個孤獨的小世界。

山中有一條小河,不知源頭在哪裡,總之春天洶湧,夏天平緩,入秋之後河水漸漸乾涸,到了冬天,便凍成了一條薄薄的冰帶子。小河兩岸盛開著鮮花,花朵顏色新鮮濃烈,美得怪異,驚心動魄。無心的赤腳趟過牽扯勾連的花草叢,初秋的陽光曬熱了他的屁股脊樑。

他活成野人了,甚至省略掉了衣褲鞋襪。在足夠暖和的天氣裡,他直接赤身露體的東跑西顛。停在一片野葡萄籐前,他嚥了口唾沫。野葡萄四處攀爬,結成了一面鬱鬱蔥蔥的綠牆。紫色的果實垂垂纍纍,其中大部分都酸,不過只要熟透了,酸也酸得有限。

無心摘了一串葡萄,想要坐到旁邊的大石頭上慢慢吃,可是未等坐穩,他猛然向上一竄,開始捂著屁股罵罵咧咧。原來大石頭被太陽暴曬了一天,如今的熱度已經可以媲美火炭了。

無心拎著葡萄向林子裡走,一側屁股蛋被燙紅了,紅了一路總不見好。他素來怕疼,此刻自然滿心牢騷。然而自憐自艾不耽誤他覓食。大貓頭鷹在林子裡找到他時,他已經收穫頗豐,雖然依舊紅著屁股。

大貓頭鷹還是沒有學會說人話,對著無心高一聲低一聲的嗥叫了一陣,無心大概聽明白了:「白琉璃又下山去了?」

然後他舉起手中的一根樹枝,張嘴去吃結在樹枝上的野果子:「他要去就讓他去嘛!」

大貓頭鷹的羽毛中溢出了隱隱的一團黑霧。黑霧漸漸籠罩了他,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站起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圍著無心團團亂轉,一手抓住無心的腕子,一手往山下的方向指,是非讓他把白琉璃找回來的架勢。無心不去,不但不去,而且不耐煩,彎腰一口咬上了小男孩的咽喉。小男孩嚇得一閉眼睛,一動不動的老實了。

小男孩逃離了無心的牙齒,自己跑向山下去找白琉璃,跑著跑著他變成了貓頭鷹,飛著飛著他落了地,又變成了小男孩。連跑帶飛的沒走多遠,他和白琉璃來了個頂頭碰。他還沒有修煉出一雙陰陽眼,看不見白琉璃的影蹤,可是出於妖精的直覺,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對方。「撲通」一聲跪在草地上,他張開雙臂抱住了眼前的大白鵝,又很快樂的叫了一聲:「呼!」

附在大白鵝身上的白琉璃愣了一下,隨即一嘴把他啄開了。

白琉璃當蛇當得百無聊賴,於是轉而做鵝。心安理得的把大白鵝交給小男孩,他溜出鵝身,一路高高興興的先飄向前了。在林子邊緣,他啼笑皆非的遇到了無心。

無心一手倒拎著一隻死鳥,一手舉著一枝結滿野果的綠樹枝。不知道是剛剛想起了什麼美事,他下面通紅的支起了一根棒槌,棒槌上面纏著葡萄籐,墜著沉甸甸的兩大串野葡萄。嘴裡一左一右含著兩枚大鳥蛋,他對著白琉璃眨巴眼睛,意思是「你回來了?」。

白琉璃被他的形象逗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恨不能就地打滾。滿山的生靈死靈加在一起,誰也沒有白琉璃活得歡樂。生前藏而不發的活潑勁兒全施展在死後了,他時常笑得像個瘋子。等到由著性子笑夠了,他才飄到無心身邊,像個活人似的陪著他並肩走:「你知道嗎?山下的知青都撤走了。」

無心想要找到一塊平整地方吃東西,於是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白琉璃又道:「知青在鬧事,說是要回城。」

無心把手裡的果樹枝和死鳥放在了一棵老樹下。自己坐在凸起的老樹根上,他先吐出嘴裡的鳥蛋,然後低頭解開了命根子上的野葡萄籐。白琉璃為了表示自己也是通人情的,特地問道:「你想女人了?」

無心「嗯」了一聲,摘了葡萄往自己嘴裡送。

他已經沉默寡言了許久。白琉璃記得他死了上一個老婆之後,雖然在地堡裡也哭喪了幾天,但是幾天之後就又嬉皮笑臉了。疑團終於有了答案,白琉璃想,越來(原來)他是特別的喜歡蘇桃。

無心吃了葡萄野果,又撕開死鳥生吃了它的肉。最後帶著兩枚鳥蛋爬上了樹,他舒舒服服的躺穩當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落地。白琉璃在枝葉之間飄來飄去,想讓無心帶自己再下山逛上一圈。無心用一片大樹葉擋住了眼睛,低聲答道:「我不去。」

白琉璃告訴他:「山下有很多女知青,你可以捉一個陪你睡覺。」

無心歎了口氣,不想理睬白琉璃。他和白琉璃的感情全迸發在久別重逢的一剎那,千萬可別相處久了。一旦過上了朝夕相對的生活,他們遲早是要相看兩相厭,比如現在,他真想把胡言亂語的白琉璃一指頭彈飛。

無心躺在樹上不言不動,緩慢的消化著肚中的食物。一周之後他落了地,半死不活的再次覓食。

花草漸漸凋謝了,小河漸漸消瘦了。季節週而復始的變換著,山外的知青也徹底走光了。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無心長久的坐在樹上,看月亮升太陽落,看星星排著陣法,一夜一夜的劃過漆黑天幕。桃桃現在長大了吧?桃桃現在畢業了吧?桃桃現在結婚了吧?一滴很大的眼淚凝結在了他的腮上,是透明的膠質,最後風乾,如同一顆琥珀。

在一個寂靜的夜裡,他又想:「桃桃現在生小孩子了吧?」

桃桃和他最初相遇的時候,也是個小孩子,孤苦伶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無心從來不做夢,可是此刻第一次體會到了做夢的感覺——他和蘇桃相處的兩年,就是一夢。

當無心算到「桃桃的孩子也長大了吧」的時候,蘇桃已經在河北文縣的縣醫院裡工作了將近二十年。

她沒有讀軍校,因為還是嫌軍隊裡不自由,怕有朝一日無心回來了,組織會不同意自己和他結婚。退伍之後她主動要求分配到了文縣,其實文縣也不錯,地方不大不小,既不落後閉塞,也不繁華喧鬧。縣醫院是個好單位,她在醫院裡熬成了護士長,工資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夠她活了。

她始終是沒有結婚,在軍隊裡,田興邦曾經驚天動地的追求過她;後來到了醫院,她也成了不少年輕醫生的水中月鏡中花。無數天作之合一般的好姻緣都被她冷漠的斬斷了,她活成了醫院裡面有名的老處女。

她白白的美麗了一世,對於她所處的大世界,她永遠是冷若冰霜、心如鐵石。

在晴朗無風的週末午後,蘇桃會一個人出門散步。文縣越來越大了,她沿著街道慢慢走,要走好久才能到達一中門口。一中所佔的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樓,校園對面的破廠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她的身體已經不復少年時代的輕盈,又顧忌著腳上的一雙新皮鞋,所以在廠房廢墟之中走得磕磕絆絆。最後她坐在了半截磚牆上,在陽光下舉目遠眺,去看磚石堆中生出的一叢叢野草閒花。

她沒有讀書,沒有提干,沒有結婚,沒有生子。她以自己的人生為籌碼,對無心賭了二十年的氣。她堅信無心總有一天還會從天而降,就像他第一次出現時一樣。到時候他老了,她也老了,她要讓他讀讀自己一生的故事,她要讓他知道他有多錯!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無心睡在樹上,很難得的做了個夢。

他夢見了一大片隨風搖曳的波斯菊,盛開在那年炮火紛飛的春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