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天涯陌路

蘇桃走進閱覽室,在一份《人民日報》的掩護下打開了信封。抽出信紙平鋪到報紙上,她大模大樣的低頭看,神情姿態都十分自然,任誰也瞧不出她是在守著報紙閱讀私貨。

慢吞吞的把信讀完了一遍,蘇桃抬起頭望向前方愣了愣。說老實話,她沒讀懂。

無心的字,每一個她都認識,可是長篇大論的連成行組成段之後,卻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陌生面孔。在信紙上,他說他要走了。

他走,一個人走,要和她走成天涯陌路,她過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為什麼要走?因為現在她有著落有前途了,離了他也能活好了,他放心了。

她可憐,小小年紀已經受過了無數的罪,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依靠。所以軍校還是要上的,不容易上都要爭取上。他走了,她得學著自己活了。

蘇桃在閱覽室呆坐了許久,直到閱覽室將要關門了,她才夢遊似的回了宿舍。慢慢坐到下鋪床上,她聽見自己年輕的關節瞬間上了千年的銹,隨著動作吱嘎作響。站不動了,也坐不動了,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僵在了時間洪流之中。無心走了?無心真走了?無心怎麼能走?不是都說好了嗎?不是都約定了嗎?他又反悔了?

她沒哭,也沒鬧。低頭看自己搭在大腿上的雙手,手指蜷曲,指甲青紫。她的血全壅在了心口,四肢百骸都冷硬了。扶著床欄緩緩站起身,她拖著兩條腿往外走。有人問她:「蘇平平,你還不洗漱?快熄燈啦!」

她聽見自己說了一句什麼,嗡嗡隆隆的不知道是聲高還是聲低,但應該是很合理的答案,因為對方立刻閃身為她讓出了路。她推門進了走廊,向左望又向右望。長長的走廊裡走著那麼多的兵,走廊兩邊的宿舍裡又坐著臥著那麼多的兵。她難以置信的抱住雙臂,忽然要被自己滿心的疑惑逼瘋了:自己怎麼會落到了這麼一個陌生的人窩子裡來?這些人都和她有什麼關係?眼前浮現出了一片盛開著波斯菊的廢墟,陽光由明轉暗,波斯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溫暖的火塘。長白山的夜風捲著雪花掠地而過,她躺在獸皮褥子上,一邊是火,一邊是無心。

那些地方才是她的家,她想回家。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她咬著嘴唇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苦苦哀求:「老天爺,到底是哪裡錯了?你告訴我,我改!」

 

在漸漸寂靜下來的衛生間裡,蘇桃進了最裡面的格子。穩穩當當的蹲好了,她掏出信,從頭到尾的又讀了一遍。

然後她捋起袖口,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臂。疼痛讓她保留了些許清醒,她想無心也許不會真走——他對自己那麼親那麼好,怎麼會說走就走?他也許是藏起來了,藏到暗處不露面,他還以為他這樣做是為自己好呢!對,肯定是藏起來了,藏到哪裡去了?不好說,他總像是無所不能。哈爾濱這麼大,天氣又暖和了,能讓他對付著生活的地方可是太多了。

蘇桃鬆了口,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張路線圖。和無心一起流浪了小半年,她知道自己應該先去哪裡後去哪裡。折好信站起身,她若無其事的回了宿舍,衣袖垂下去,遮住了她小臂上的深刻齒痕。

凌晨時分,宿舍裡的女兵發現蘇平平不見了。蘇平平的被窩裡鼓起了一個人形,掀開被子一看,原來裡面放了個小鋪蓋卷。

全連隊的人都因此起了個絕早。而在上午八九點鐘,逃兵蘇平平在火車站落了網。

領導們撓了頭,不知道怎麼處置她才合適。她是田首長送來的孩子,怎麼處置都是要打田首長的臉。直眉瞪眼的打電話去問田首長的意思,似乎也嫌冒昧。無可奈何之下,領導們聯繫到了田興邦。田興邦終於得到了英雄救美的機會,當即大包大攬的把蘇桃罩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在禁閉室裡單獨見了蘇桃,他一團和氣的問道:「平,你為什麼要逃呢?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有了困難可以和哥說嘛,哥一定會幫助你的。」

蘇桃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張臉白中透灰,眼皮耷拉下去,眼尾挑出老長。老氣橫秋的開了口,她告訴田興邦:「我對像跑了,我是想去找他。」

田興邦把嘴一張:「你有對象啊?」

蘇桃一點頭,人成了木雕泥塑,臉上皮肉紋絲不動:「有。」

田興邦又問:「他……跑了?」

蘇桃繼續點頭:「嗯,跑了。」

田興邦雙手插兜,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跑了……平啊,他跑就跑了吧。你年紀還小,將來還會……還會……你知道哥的意思吧?」

蘇桃冷靜的回答:「知道。」

事情並沒有鬧大,被領導消化在了連隊內部。蘇桃被關了禁閉,靜靜的坐在禁閉室裡,她把自己這十幾年的人生從頭到尾細細回想。小屋子裡安靜得讓正常人發瘋,然而她卻怡然。她不喜歡人,不見人的禁閉生活,其實正合她意。

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裡,她始終感覺無心並未走遠,甚至在將來的某一天,他還會再回來,回來看她是不是真上了軍校,是不是真像他在信裡囑咐的那樣成家立業,是不是真活成了個體體面面的軍隊幹部——一定是這樣的,他對她那麼好,怎麼可能一走了之,不再惦念?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了,她終於信以為真。怨恨隨之而生,她想無心真狠,真自以為是。他憑什麼要這樣擺佈指點自己的人生?

十七歲的蘇桃暗暗的下了決心。她要等待無心回來,無論是一年十年還是一百年,她都要等。她要用事實向無心證明,證明他一廂情願的離去有多錯多失敗!

在蘇桃蹲禁閉之時,無心已經在齊齊哈爾下了火車。

他背著背包,挎著書包,懷裡抱著大貓頭鷹。下火車後沒往遠走,他站在告示板前看了一遍列車時刻表,然後擠到售票處,買了一張前往海拉爾的火車票。

此刻正是上午八九點鐘,距離車票上的開車時間還有七八個小時。無心出了火車站,想要找個小館子吃碗熱湯麵。不料在站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猛的被人一把抓住了後衣領。連忙回頭向後一看,他和小丁貓打了照面。

距離他們上次相見,已經過了將近一年的光陰。小丁貓的娃娃臉上籠罩著一層滄桑而又油滑的笑意,看起來又老又小的,讓人摸不清他的年紀。無心萬沒想到自己還會再次遇見他,不由得問道:「你不是要逃嗎?逃了一年還沒成功?」

小丁貓把手指豎到唇邊,「噓」了一聲,又問:「蘇桃呢?」

這個問題讓無心又傷心又自傲的笑了一下:「她當兵去了。」

小丁貓艷羨的睜大了眼睛:「這麼好?」

無心以一種父親的心態,忍不住要捕風捉影的吹噓幾句:「將來她還會進軍校——她叔叔是大首長,已經替她把路都鋪好了。」

小丁貓上下打量著無心:「她叔叔這麼厲害,怎麼沒順便提拔提拔你?」

無心被他問住了。抱著大貓頭鷹頓了頓,他低聲答道:「因為我不想。」

小丁貓穿著一身堪用軍裝,寬寬大大的極不合身,讓無心又想起了蘇桃。蘇桃以後再不必穿這些破衣爛衫了,剛十七歲,美的日子在後頭呢,自己總算是沒太耽誤她的好年華。

小丁貓又問:「有錢嗎?有錢就請我吃頓飯。」

無心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答道:「好,我請你!」

小丁貓聽聞此言,當即握著拳頭一伸脖子,爆發似的大吼一聲:「顧基!」

遠方遙遙的有了回答,顧基抱著一隻大網兜穿越人海,飛快的擠到了小丁貓面前。無心和小丁貓一起扭頭看他,只見他的大網兜裡裝滿了成卷的衛生紙。

無心不明就裡,小丁貓也愣了:「你買這麼多衛生紙幹什麼?」

顧基氣喘吁吁一頭大汗:「給你路上用。你不是嫌報紙太硬嗎?」

小丁貓抬手扶額:「哎呀媽呀……」

隨即他抬頭怒視了顧基:「我一路上也用不了這麼多啊!」

顧基手足無措的摟著大網兜,倒也十分有理:「慢慢用唄,這衛生紙質量可好了,又軟又結實。」

小丁貓和他談不下去了,轉向無心一笑:「走,咱們找飯店去。有日子沒見故人了,我還真想和你聊聊。」

話音落下,他一馬當先的開了路。無心和顧基緊隨其後,一人捧著貓頭鷹,一人捧著衛生紙,黑白雙煞似的跟住了小丁貓。

在一家小館子裡,三個人圍著一張油漬麻花的小桌子坐住了。小丁貓叼上香煙,直接點了三個油重肉多的炒菜,又要了兩瓶啤酒。忽然對著顧基一拍桌子,他一臉嫌惡的斥道:「把你那衛生紙給我放下!」

顧基嚇了一跳,立刻彎腰去放網兜;無心不勞小丁貓出聲,很自覺的也讓大貓頭鷹蹲上了自己的大腿。大貓頭鷹睡得雙眼朦朧,一隻尖嘴勾上桌面,也是無知無覺。

小丁貓對於野物沒有興趣,手指夾著香煙深吸一口,他對無心輕聲說道:「我這回是真要走了。為了這一走,我們準備了大半年。」

無心也把嗓門壓到了最低:「還是去南邊嗎?」

小丁貓一點頭:「南邊一是有機會,二是我沒去過。就算去了之後事業不成,開開眼界也是好的。現在好時候已經過去了,我們這幫讓人當槍使的傻×沒了用處,除了上山下鄉賣苦力之外,再沒其它前途了。」

無心想了想,又問:「戶口什麼的……你也都不要了?」

小丁貓嗤之以鼻:「我要它還有什麼用?為了每個月那點兒吃不飽餓不死的糧食?沒意思!」然後他看了看無心的打扮:「你呢?你上哪兒去?」

無心摸了摸大貓頭鷹的腦袋:「我?我找個地方過日子去。」

小丁貓熱情的建議:「你往西北走,西北地方大,容易混飯吃。」

無心搖了搖頭:「不必。我往深山老林裡一鑽,也是一樣的。」

小丁貓思索了一番,末了表示同意:「是,你和我們不是一個品種。你的日子更好過。」

炒菜出了鍋,顧基起身走去通往廚房的小窗口,把三個炒菜依次端到了桌上,又用牙齒咬開了啤酒瓶蓋。小丁貓抄起一瓶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末了抬手一抹嘴,低頭打了個響嗝。很痛快的又長吁了一口氣,他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冷笑了一聲。

「你真不跟我走?」他問無心。

無心心不在焉的吃著炒肉,只是搖頭。

小丁貓又問:「再加個菜行不行?」

無心點了頭——小丁貓雖然不討人愛,可畢竟是個活人。他不知道過了今天,自己又要孤獨多久。加個菜就加個菜吧,反正他以後要錢也沒什麼用處了。

小丁貓和顧基像吃大戶似的,悶頭大嚼不止,是要一頓吃出一天的量,最後又要了幾個雜合面饅頭,把盤子裡的油湯蹭了個乾乾淨淨。無心默默的看著他們連吃帶喝,腦海中一幕幕的放映著文縣的電影。

中午時分,小丁貓和顧基背著行李抱著衛生紙,鬼頭鬼腦的走了。他們要趕南下的火車,去走出一條新的人生道路。無心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檢票口,忽然感覺他們兩個都是浪漫派,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興致勃勃的說走就走了。

在候車室坐了半個下午,他什麼也沒想。及至將要檢票進站了,他被檢票員攔在了外面:「哎?你怎麼上車還帶了只鷹?這是鷹還是雕?」

對面的檢票員見多識廣:「是夜貓子。」

無心抱著大貓頭鷹不鬆手:「你看他們還帶活雞活鴨了呢!都是鳥,我為什麼不能帶?」

檢票員不耐煩的立起眉毛:「誰知道你這玩意兒傷不傷人啊?你趕緊把它處理了,反正帶它上車就不行!」

無心被檢票員搡到了一旁。臊眉耷眼的轉身離去,片刻之後他回來了,臂彎中坐了個懶洋洋的小男孩。小男孩縮成小小的一團,一看就是要免票的。這回沒人攔他了,他急匆匆的擠上火車。找到座位坐下了,對面的老太太笑道:「呵!這小爺倆兒也太像了!」

小男孩摟著無心的脖子,睡得呼哧呼哧,腳上沒穿鞋,腳趾頭蜷縮著蹬在無心的腿上。無心對著老太太笑了笑,無話可說。

 

無心下了火車改乘汽車,又搭了一段馬車。最後憑著兩隻腳翻山越嶺,他回家了。

穿過一片遮天蔽日的林子,他越走地勢越高。恢復了原形的大貓頭鷹在樹梢之間盤旋飛舞,忽然猛的打了個冷戰,他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了一個異世界。看看週遭環境,還是普通的山林,然而作為一隻上百歲的妖精,他嗅到了一股子濃郁的陰寒邪氣。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簡直就是鬼神精怪的樂園。

無心繼續走,走了整整一天。末了在一片斜坡上停了腳步,他彎腰搬開一塊生滿青苔的大石頭。貓頭鷹聽到一陣刺耳聲音,正是無心拉開了嵌在地下的一扇小鐵門。小鐵門已經銹蝕的不成樣子了,然而依舊堅固。鐵門一開,露出了個小小的幽黑洞口。無心把身上的大包小裹扔到地面,然後大頭朝下的鑽進洞裡去了。

地堡裡還是老樣子,處處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牆壁上用油漆畫著的日本字依然清晰。無心靠牆坐了,雙手搭在膝蓋上。仰起頭閉了眼睛,他開口問道:「白琉璃,我們在外面走了兩年,這兩年裡,你玩得高不高興?」

白琉璃在他面前也坐下了,影子清晰至極,幾乎像是真人:「開始很高興,中間也很高興,最後不高興。」

無心沉默良久,末了答道:「我也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