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用白大千扔在辦公室裡的一件舊羽絨服包裹了怪嬰。怪嬰已經不動了,小小的胳膊腿兒也有了僵硬的趨勢,顯然是它作為小妖怪的一生,已經走到盡頭了。
白大千捂著脖子爬起了身,在確定自己是安然無恙之後,他和無心合力,把丁思漢攙扶到了四樓家中。進門之時,史丹鳳正在陪著史高飛看電視,丁丁獨自坐在客廳裡的小板凳上,垂著頭自得其樂的玩手機。忽見丁思漢被人攙進門了,他連忙起身問道:「阿爸,你怎麼了?」
丁思漢緊咬牙關,不說話只搖頭。客廳裡連張像樣的椅子都沒有,無心只好讓他席地而坐。史丹鳳出了臥室,見丁思漢一手鮮血,嚇了一跳:「喲,我有雲南白藥,你們用不用?」
丁思漢把個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然後也不要人照顧,自顧自的倚靠在了牆壁上。閉著眼睛喘息良久,他忽然低聲說了一句:「不要怕,我死不了。」
丁丁人高馬大的蹲在一邊,此刻嚇得嘴唇都白了:「你是不是被你養的怪東西咬傷了?阿爸你真是個老糊塗,我早就說讓你改行,你偏不聽!萬一哪天被鬼吃了,也是你活該!」
丁思漢聽慣了養子的妙語,故而根本不生氣:「不會的……」他氣若游絲的說道:「阿爸不會的……」
丁丁把雙手搭在膝蓋上,像一隻英俊的大猴子,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什麼會不會的,好像你能說了算似的!你如果遭殃了,還不是要拖累我?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該為我想一想呀!」
丁思漢雖然早就看透了養子的本質,可是此刻聽了他赤裸裸的心聲,還是第無數次的寒了心。然而寒心歸寒心,寒心也沒辦法。身體僵硬的癱在角落裡,他只感覺五內俱焚,自己使用了五六十年的身體忽然變得陌生笨拙了,他彷彿變成了孤魂野鬼,暫時藏匿在一具無主的軀殼之中。
丁思漢閉著眼睛,足足養了一個小時。右手的鮮血沒有乾涸,而是緩緩滲入了皮膚紋理之中。最後他扶著丁丁站起了身:「無心,把它給我,我要走了。」
無心把包著怪嬰的羽絨服包袱給了丁丁。白大千追問了一句:「我說……以後我們是不是算兩清了?」
丁思漢沒言語,拖著兩條腿往外走。白大千眼看他出了門,心中猛的一陣輕鬆,精神也有了,扯著大嗓門叫道:「無心,去,下樓給丁老先生叫輛出租車。」
無心果然出了門。不出片刻的工夫,他頂著一頭小雪花回了來:「白叔叔,他們上車走了。」
白大千越想越喜,感覺自己是度過了人生一大關:「好啊,現在天下太平,我也可以把佳琪接回——」
話說到這裡,他心中一動,忍不住往史高飛的臥室裡瞥了一眼。佳琪若是回了家,必定又要和姓史的小子狗扯羊皮。白大千雖然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家女兒有些問題,可是理智往往退居二線,慈父的思想佔了上風,他認為女兒的遲鈍和笨拙叫做「敦厚有福」。敦厚有福的女兒不是一般小子可以消受得起的,所以他已經做好了養女兒一輩子的準備。
白大千閉了嘴,不知道要不要立刻把女兒接回家。不過自己除了一塊心病,明天無論如何都要進城去看女兒一眼。掏出手機翻了翻日曆,他發現明天乃是週六,進城的人潮必定十分洶湧,自己須得提早出發才能搶到出租車。思及至此,他忙忙的洗漱了一番,回房睡覺去了。
客廳裡關了燈,史丹鳳也自去休息了。無心仔仔細細的洗淨了手臉,然後回到臥室說道:「爸,別看了,我想睡覺。」
史高飛興致勃勃的盯著屏幕:「再等一會兒,快演完了。」
無心自己鋪開棉被,鑽進了被窩裡躺下:「我累死了,你還用電視吵我。明天再看不行嗎?」
史高飛不假思索的答道:「寶寶別鬧,今天晚上是大結局,讓爸爸把它看完。」
電視裡不是嚎啕大哭就是吱哇亂叫,煩得無心躺不住。一掀被子坐起身,因為史高飛對他素來是百依百順,所以他得寸進尺的有了一點小脾氣。一腳蹬向史高飛的後背,他氣沖沖的大耍威風:「明天還有重播!」
史高飛猝不及防的挨了一腳,登時向前一仆。以手撐地坐穩了,他直起腰自己思索:「兒子打老子,這不對吧?」
思索很快有了結果,他回身揪住不孝子的一條光手臂,把無心摁在床上打了一頓屁股。一陣響亮的辟里啪啦過後,無心提起褲衩起身便逃,一溜煙的穿過客廳,逃進了史丹鳳的臥室。
史丹鳳還在回憶著白天丁丁的一言一行,越想越是睡不著覺。開門把無心放了進來,她小聲問道:「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們又鬧什麼呢?」
無心脫了拖鞋,一步跳上了床墊:「爸打我。」
史丹鳳想起了弟弟的大手大腳大力氣,登時擔了心:「怎麼打的?打你哪兒了?」
無心背對著史丹鳳,一脫褲衩一撅屁股:「打我這兒了!」
史丹鳳冷不丁的看了個清,下意識的厲聲喝道:「你給我穿上!」
無心被她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立刻就把褲衩又提上了。
史丹鳳自從察覺到了自己的狼化趨勢開始,對於異性的一舉一動便都留了意。此刻望著嬉皮笑臉的無心,她忽然感覺這個傢伙有色誘自己之嫌。
「不回去啦?」她問無心。
無心鑽進了被窩裡,又將她摞起來的兩個枕頭並排放好:「不回去了,回去要挨打的。姐,快來睡覺啊!」
史丹鳳扭頭望向窗外,窗簾很薄,可以看到天邊一輪圓月,以及月光下高高矮矮的樓房與腳手架。這幅荒涼風景觸動了她的神經,讓她腦海中莫名的浮現出了一隻對月長嗥的大灰狼。
關燈上床躺到了無心身邊,她知道無心又在睜著大眼睛凝視自己。有心翻身把他拋到腦後,可是在她翻身之前,一隻手忽然輕輕扳了她的肩膀:「姐。」
史丹鳳扭頭看他,看他對著自己的胸脯微微垂下頭,一臉認真的說道:「摸一下。」
然後那隻手便自作主張的移下去了,帶了一點好奇和莽撞,抓她一下,揉她一下。忽然停了手,他抬起頭小聲說道:「我喜歡姐。」
史丹鳳迎著他的目光問道:「有多喜歡?」
無心探頭枕上了她的肩膀,一粒一粒去解她的睡衣紐扣:「我想和姐結婚。」
史丹鳳歎了口氣:「結婚是男人女人的事情,你連人都不是,又怎麼能——」
這句話沒能說完,因為無心扭過臉注視了她:「姐,我和人是一樣的。人懂的,我都懂;人能做的,我也都能做。」
鑽出被窩站起了身,他望著史丹鳳的眼睛說道:「姐,你看看我。」
他穿得簡單,脫了汗衫褲衩之後便是一絲不掛。高高的站在床墊上,他在月光中面對了欠身而起的史丹鳳。靜靜的站了片刻,他轉過身,又給了她一個清清楚楚的背影。
最後跪坐回了史丹鳳身邊,他拉起了她的一隻手,側了臉往自己的肩膀上放。而史丹鳳在一瞬間的失神過後,發現自己已經把無心摟到了懷中。
「好了,好了……」她輕聲的說:「以後姐再也不提你的來歷了,姐知道你是人。」
無心歪著腦袋偎在了史丹鳳的頸窩裡。短暫的沉默過後,他仰起臉,開始親吻對方的耳根。
史丹鳳沒有躲閃,她想如果自己再拒絕的話,無心一定要傷心了。
她心一軟,無心就狗膽包天了。
翌日清晨,史丹鳳起了個絕早,自己溜到廚房裡煮大米粥。手指摁下電飯鍋的煮飯鍵,她盯著小星星似的電源指示燈發了呆。長達三十年的黃花大姑娘生涯已於昨夜徹底結束,結束就結束了,這倒沒什麼的,根本早就該結束了。處女又不是專家和中醫,總不會越老越值錢。問題是她現在有些糊塗,不知道自己對於無心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感情。
她總覺得自己不能愛上無心——首先年齡上就不般配,其次,共同語言也沒說出過幾句。守著電飯鍋思來想去的,她承認自己對無心的確是有獨佔欲,憐愛之情也不缺少,偶爾還想化身為母狼吃了他。但這就算是愛情了嗎?
大米粥都熟了,史丹鳳還沒想明白。史高飛推門出來了,似乎是剛剛意識到自己昨夜打跑了兒子,此刻慌裡慌張的往史丹鳳屋裡沖。隨即白大千也露了面,興致勃勃的準備進城看女兒。房子裡的人氣立刻興旺了,史丹鳳以賣煎餅果子為名,匆匆的躲著人出了門。
在白大千洗漱之際,史高飛正在擺弄兒子。無心也是剛醒,醒來之後伸手一摸,發現身邊沒人,不禁一愣。隨即史高飛進來了,大呼小叫的寶寶長寶寶短。無心懶洋洋的不吭聲,由著他又親又抱。似睡非睡的閉著眼睛,他忽然一笑,害羞似的往史高飛懷裡拱了拱:「爸,姐呢?」
史高飛想都不想:「不知道。」
無心認定自己是又要有家了,美滋滋的微笑不止。然而等他在客廳裡和史丹鳳見面了,史丹鳳的態度卻是平平淡淡,不但沒有額外的高看他,甚至還帶了一點不愛搭理他的意思。
無心有些傻眼,等到眾人喝完了大米粥之後,他藉著刷碗之機,跑到廚房裡和史丹鳳湊近乎。把廚房門一關,他小聲問道:「姐,你怎麼不高興了?」
史丹鳳還在翻來覆去的想著心事,越想越亂。多少年沒有為情所困過了,沒想到今天被它困了個走投無路。剛才在樓下被寒風一吹,她忽然發現其實無心比丁丁還要不靠譜。丁丁是個明擺著的草包,讓人一覽無餘;而無心——無心在她面前像個小男孩,在白大千身邊卻又像個老油條。真不知道他那些本事都是從哪裡學來的。
史丹鳳忙著思考,無暇理睬旁人。而白大千早上出門,下午回了公司,正和無心相遇了。
無心知道白大千回來之後必定要到公司裡玩一會兒電腦遊戲,所以坐在辦公室裡守株待兔。好容易把白大千盼到眼前了,他扭扭捏捏的開口問道:「白叔叔,你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果已經……已經有關係了,是不是就算夫妻了?」
白大千聽得一頭霧水:「關係?什麼關係?睡啦?」
無心點了點頭:「對,睡了。」
白大千又問:「領證了嗎?」
無心搖了搖頭:「沒有,只是睡了。」
白大千一揚眉毛:「那怎麼能算夫妻呢?睡一覺就算夫妻——想訛人啊?」
無心滿以為自己已經領會了新世界的精髓,直到聽了白大千理直氣壯的回答,才知道自己和這個時代依然格格不入:「那怎麼才能算是夫妻呢?非得領結婚證嗎?」
白大千脫了大衣掛上衣帽架:「哎喲,那可複雜了,首先男女雙方得自願吧?男女自願了,兩邊家庭也得同意吧?然後彩禮,嫁妝,房子,車子……太多了,麻煩著呢!一個環節出了錯,興許就能把一樁婚姻攪黃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來了精神:「你問這個幹什麼?你把誰給睡了?還是誰把你給睡了?」
無心慌忙搖頭:「不是我,和我沒關係。」
告別了白大千之後,無心悻悻的一個人下了樓。在樓前的小推車上買了一根糖葫蘆,他找了個背風的角落裡站了,開始唉聲歎氣的吃。
原來根本就沒有大功告成,原來史丹鳳依然是想不要他就可以不要他。無心低頭吐出一粒山楂核,心裡虛得很,腦筋也有些不夠用,忽然又怨恨起了白琉璃——和白琉璃在一起生活久了,他簡直快要活成白癡。先前積攢的那許多經驗智慧也不知道全丟去了哪裡,他一枚接一枚的吃著山楂,吃得大腦一片空白。末了手中只剩下一根又尖又長的竹籤子,他沒想出頭緒,不想回家,於是蹲了下來,開始百無聊賴的用簽子掘地面的凍土。
掘著掘著,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雙大腳。仰起臉向上看,他看到了史高飛。
史高飛牢記自己昨天打了他一頓,所以十分愧疚不安。雖然不孝子的確是應該受教訓的,可是教訓的程度也分深淺,自己那大巴掌顯然是抽得有些過火。彎下腰伸手捧了他的臉,史高飛向他咧嘴一笑:「乖寶,幹什麼呢?」
無心沒想到他會找到自己,張了張嘴,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回答。而史高飛隨即看到了地面淺淺的小坑,當即臉色一正,手指地面悄聲問道:「有寶藏啊?」
無心搖搖頭,同時發現自己雖然有了一個爸爸,有了一個不知能否兼任妻子的姐姐,但還缺少一個朋友。他不明白史丹鳳為什麼會忽然冷淡了自己,她見過自己的真面目,一直照顧著自己的衣食住行,容許著自己對她的親暱與親熱,可是親近到了最頂峰,怎麼卻又冷了呢?
無心重新垂下頭,在寒風之中呼出了一團蒼白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