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昭通到江口,沒有直達的列車,所以史丹鳳帶著大爺似的弟弟和兒子似的無心,掙命似的上車下車再上車再下車。幸而無心越來越有人味,半路忽然意識到了史丹鳳的辛苦,於是充當了她的小跟班。
讓無心和自己一起坐在下鋪的小床上了,史丹鳳偷偷的伸了手讓他看:「戒指漂不漂亮?」
無心笑瞇瞇的點頭:「漂亮。」
史丹鳳小聲的問:「是誰給我買的?」
無心先不說話,單是笑,笑著笑著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我。」
史丹鳳諄諄善誘的繼續問:「你為什麼給我買戒指?」
無心抓住了她的手,眼睛黑黑的亮亮的:「結婚。」
史丹鳳任他抓著自己:「我還以為你全忘了呢。」
無心湊向她耳語道:「以後不會忘了。」
下鋪一端的枕頭上擺著一隻方方正正的紙盒子,盒子一面開了個窟窿,裡面蹲著白琉璃。靜靜傾聽著無心和史丹鳳的來言去語,他聽得饒有興味,感覺他們全都是柔情蜜意的話裡有話,每一句都很值得回味。相形之下,白琉璃忽然感覺自己生前的性格好像一管直通通的啞巴炮,一言不合,當即無聲的開轟,真是太沒有趣味了。
白琉璃津津有味的做了一路的聽眾,直到火車到了站,無心夾著紙盒子下了火車回家。
北方的四月天還是偏於涼,無心把紙盒子裹到懷裡,自己站在火車站外東張西望。上一次坐火車是什麼時候?他想了又想,想起了去年的事情——史高飛硬說地球人要迫害他們,悄悄的帶他離家出走上了火車。算著時間,他並沒有離開江口市很久,然而不知怎的,竟有了再世為人的感覺。火車站外的廣場上排著長長一大隊出租車,史高飛拉開面前一輛的車門,一歪身坐上了副駕駛座。無心和史丹鳳也跟著鑽進了後排。摟著紙盒子靠了一側車門,他把額角抵上了不乾不淨的車窗。望著窗外大街上的車水馬龍,他聽到史丹鳳一邊檢查空癟癟的旅行袋,一邊輕聲細語的發牢騷:「在火車上讓你們吃,你們都不吃。看看,桃沒吃完,全都爛了,扔了可惜,拎著又沉……」
無心很愜意的沉默著。他願意聽女人嘮叨,尤其是自己喜歡的女人。無論是什麼環境,豪宅也罷蝸居也罷,非得裡面有個女人忙忙碌碌囉囉嗦嗦,對他來講,才算是家。拉開拉鏈掏出了懷中的紙盒子,他把有洞的一面對準了車窗,要讓白琉璃也看看自己的新家鄉。真是對不住白琉璃了,他想,白琉璃做了幾十年的鬼,一定很想化身為人過幾天新鮮日子。然而為了救自己,他險些被丁思漢打成魂飛魄散。新鮮日子自然也是過不成了,誰知道他需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
無心抱著盒子,心想自己不會死,和白琉璃永遠是來日方長,將來總有報恩的時候。如果一直不報答的話,白琉璃是個有一搭沒一搭的性格,想必也不會在意。
出租車一路疾馳,把車上三人送到了城外郊區的大工地中。而在寫字樓的樓下,白大千提前得了消息,已經帶著佳琪等候許久。雙方見了面,無心一方的三人全都愣了——白大千死去活來的煎熬了兩個來月,居然脫胎換骨的變了模樣。
本來他生著一張體體面面的大白臉,背頭永遠烏黑珵亮,然而興許是最近終日愁苦的緣故,他的背頭是不梳了,偏長的頭髮未經修剪,很頹廢的偏分垂下,髮梢還打了幾個似有似無的卷。大白臉的面積也明顯縮小了一圈,導致鼻樑顴骨以及腮幫子全顯出了稜角線條。裹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厚外套站在寫字樓前的水泥地上,他模樣一變,氣質也跟著變了,好在靈魂還是先前的靈魂。對著無心三人流出了一滴柔弱的熱淚,他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身體又有了要癱軟的趨勢:「回來了好。」
佳琪穿著一身很鮮艷的運動服,則是沒心沒肺的笑嘻嘻,依著次序打招呼:「姐姐,寶寶,哥哥。」
史丹鳳和無心答了一聲,然後繼續欣賞白大千的新形象。史高飛卻是老實不客氣的說道:「你天天穿運動服,難看死了。」
佳琪傻里傻氣的繼續笑,顯然脾氣很好:「新買的。」
白大千自從活活的愁瘦了二十斤之後,很意外的添了幾分才子氣,而且還是位清高落魄的老才子,彷彿前半生一直懷才不遇。把無心等人向上一直帶到了九樓,他自從得到了史丹鳳的消息之後,立刻興奮的重整旗鼓再造河山,退了先前的毛坯房,在九樓租了一套號稱是豪裝的新房。新房依舊是三室一廳,裡面傢俱家電一應俱全。白大千像個盼兒歸的老娘一樣,提前把被褥都鋪好了。開門把眾人全放進去,他最後進門。搓著雙手站在客廳裡,他感慨萬千的長歎一聲:「唉,算我白某人還有幾分運氣,一生沒有坎坷到底。年前我去金光寺接佳琪回家,發現匯豐老禿驢又換車了,憑他的熊樣,媽的坐六百萬的車,我日啊!看得我心都碎了,你們說我比他差什麼?憑什麼他做賓利私家車,我坐夏利出租車?唉,老天保佑,你們把無心找到了。今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頓大餐慶祝一下,明天公司開門,繼續做生意!」
史丹鳳聽了他東一句西一句的言論,不知道怎麼回應才好。無心還摟著他的紙盒子,屋裡屋外的到處走。佳琪也不捧父親的場,自顧自的問史高飛:「哥哥,我繡了好多十字繡,你要不要?」
史高飛答道:「好看嗎?不好看不要。」
佳琪撲通撲通的跑進臥室裡去了,要向史高飛獻寶。白大千和史丹鳳一起冷眼旁觀,都感覺佳琪似乎是對史高飛有點意思。史高飛對待佳琪的態度也很異常——是非常的老實,以及非常的不客氣。
想像了一下史高飛與佳琪的組合,白大千和史丹鳳又統一的皺了眉頭。一個瘋一個傻,組成的家庭會是何等模樣,簡直讓人不堪想像。正當此時,史丹鳳的手機響了。
她掏出手機接聽了,對方乃是她媽趙秀芬。說了不上三言兩語,史丹鳳的臉色就變了。原來趙秀芬不甘寂寞,居然又給她找了個相親對象。說起這位對象,史丹鳳還很熟悉。此人和她年齡相仿,乃是她的高中同學,前幾年大學畢業之後,因為在外找不到滿意的工作,所以回了火星鎮,一時宣稱自己要考研究生,一時又宣稱自己要考公務員,狂言大話說了好幾年,至今還是家裡蹲,偏偏自我感覺十分之好,不但認定自己是美玉蒙塵,而且放眼天下,看誰都是大傻×。
握著手機頓了頓,史丹鳳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勉強平靜了語氣答道:「媽,不用看了,我還不認識他嗎?說實話吧,我看不上他,我不同意。」
趙秀芬一聽,勃然大怒:「哎呀你還看不上人家?你告訴我你想找什麼樣的?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你還想耗在家裡當老姑娘讓我伺候你啊?上次給你介紹那個縣裡鋼廠的,你嫌他歲數大不同意;這次給你介紹了個歲數小的,你還是不同意,你想怎麼著?你要活活氣死我嗎?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條件?你有什麼臉挑三揀四?你老大不小的沒人要,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我告訴你……」
史丹鳳低著頭,先是一言不發的聽,聽著聽著放下手機等了足有十分鐘,拿起手機再聽,發現她媽還在興致勃勃的侮辱她。攥著手機的手指漸漸收緊了,她冷不丁的來了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她媽愣了一下,立刻換了話題:「誰?多大了?什麼工作?一個月掙多少?有房子嗎?帶不帶孩子?」
史丹鳳抬起頭,發現無心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的正前方,正在緊張的盯著自己瞧。像是忽然有了靠山似的,史丹鳳漸漸的把話說流利了:「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歲吧,在一家文化公司裡工作,是我的同事。」
她媽安靜了半分鐘,隨即扯了高調叫道:「二十多歲?二十多歲的能找你?你是不是讓人家給騙了呀?你啊你啊,你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幾輩子沒見過男人啊?二十多歲,你——」
史丹鳳從小到大,也不知怎的,在家裡永遠是挨罵的靶子。趙秀芬在電話裡叫得嗷嗷的,整間客廳裡的人都聽見了,然而她像是已然麻木了,並不動氣:「媽,他沒什麼積蓄,但是很會賺錢,對我也好。我已經決定和他結婚了。」
趙秀芬繼續高叫:「結婚?呸!小鳳我告訴你,你別把你那不三不四的玩意兒往家裡領,你領回來了我也不讓他進門!」
史丹鳳答道:「好,你讓鋼廠工人和家裡蹲進門吧。」
然後她掛斷電話,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扭頭望著史高飛,她輕描淡寫的說道:「咱媽徹底瘋了。」
史高飛好奇的注視著她:「姐,你有男朋友了?」
史丹鳳對著無心一抬下巴,心裡像被大風刮過了一場,滿腔冰冷狼藉:「是無心。」
史高飛登時目瞪口呆:「無——寶寶?」
史丹鳳點了點頭。
史高飛抬手一拍自己的胸膛:「我的寶寶?」
史丹鳳「嗯」了一聲。
史高飛在剎那間跑到無心身後,一把將他摟到了懷裡:「姐你開什麼玩笑?他是我兒子,又不是你兒子,你憑什麼喜歡他?」
無心一直沒言語,此刻卻是扭頭給了史高飛一個側影:「爸,我給姐做男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啊!你看姐多可憐,天天被家裡人逼著去相親,還不是因為她沒有男朋友?如果她有了男朋友,豈不是皆大歡喜,她也不用天天挨罵受氣了?」
史高飛緊緊的抱著他:「胡說八道,她是你姑姑!」
無心向著史丹鳳一擠眼,隨即一本正經的繼續說道:「爸,我們不用按照地球人的規矩排輩分。」
史高飛依舊不肯鬆手:「不行,你還小呢!」
無心慢悠悠的苦口婆心:「爸,助人為樂不分老幼。你真忍心看姐天天賭氣?你忍心我還不忍心呢!姐天天照顧我們,給我們買東西吃幫我們洗衣服,現在她遇到了困難,我們幫她也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史高飛無端的心酸了:「寶寶,爸爸不想讓你結婚,爸爸養你還沒有養夠呢。」
無心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忽然感覺很幸福:「爸,我長大之後遲早是要和女人結婚的嘛!我要是和別的女人結婚了,她對你不好怎麼辦?與其如此,不如讓我和姐姐結婚。姐姐肯定不會讓我離開你的,你說呢?」
無心侃侃而談,史高飛聽得心亂如麻,一時間竟是沒了主意。最後他低了頭,對著兒子的後腦勺悶聲悶氣的說道:「寶寶,爸爸心裡好難過。」
無心筆直的站了,拚命的向史丹鳳使眼色。史丹鳳先還不明就裡,後來恍然大悟了,她坐在沙發上歎息復歎息,又幽幽的甩閒話:「反正我要被媽活活的逼死了。家我是不能回了,小飛,念在你我姐弟一場,哪天姐要是一時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的了,後面的事情你就給姐辦了吧!」
史高飛莫名其妙的抬起頭:「辦什麼?」
史丹鳳扭頭去望窗外:「火化唄!」
史高飛張了嘴:「啊?」
史丹鳳越說越真:「也不用把我往家裡送。我在家挨了三十年的罵,早挨夠了。再說我丟了他們的臉面,你真把我送回去了,他們也未必肯接收。」
話到此處,她想再流幾滴眼淚渲染悲情,可惜平時剛強慣了,眼淚不能呼之即來。史高飛怔怔的看著她,也知道姐姐像個奴才似的一直對自己照顧有加。很為難的垂下眼簾,他把雙臂搭在無心的肩膀上,擰著眉毛思索了半天。
末了抬起了頭,他認認真真的對史丹鳳說道:「姐,你別尋死覓活的了,我同意把寶寶借給你,但是,只能借你一下下……」他神情嚴肅、舉止幼稚的豎起了一根手指:「一下下哦!」
放下了手重新勒住無心,他繼續說道:「等到爸媽不再鬧你了,你還得把寶寶還給我。剛才我心裡難過死了,都要吐血了。真捨不得把寶寶借給你,可是寶寶說得也對,做人應該知恩圖報。如果我現在對你不好,寶寶將來也許會跟著我學壞的。」
史丹鳳聽得有些迷糊,沒有掌握他這話的中心思想。無心卻是有了主意。志滿意得的向後一仰,他靠著史高飛的胸膛大聲問道:「姐,怎麼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結婚了呢?」
史丹鳳看了白大千和佳琪一眼,發現這二人全是一臉懵懂。猶猶豫豫的開了口,問題來得太急了,她一時也沒有准主意:「那……得回鎮裡辦婚禮吧?」
話說到這裡,就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因為目前史丹鳳還沒有回家鄉的計劃。史一彪是見過無心一面的,不知道他的記憶力如何,如果當真還記得無心,那她就還得再做一番解釋。可是該怎麼解釋呢?她目前仍然沒有主意。
無心掙開史高飛的雙臂,偷偷溜進了臥室裡。關上房門蹲到床邊,他攥了拳頭砸上大床,然後對著枕頭上的白琉璃張大嘴巴,開始無聲的大笑。
白琉璃通過一雙黑豆似的鳥眼睛,看清了無心的後槽牙以及嗓子眼。他靜等著無心笑完說話,可是無心從嗓子眼裡往外出氣,持久的哈哈不止。白琉璃等得忍無可忍,拍著翅膀向前躍了一步,他在無心的嘴唇上啄了一口。
無心果然立刻閉了嘴,然而依舊擠眉弄眼:「白琉璃,我要結婚了!」
伸出雙手捧起白琉璃,他把聲音壓到了極低:「我又要有家了,家裡有姐有爸,他們兩個全都不會離開我。還有婚禮——我好像有好幾百年沒舉行過婚禮了。白琉璃,你想不想看我做新郎官?」
白琉璃躲在大灰雀的身體裡,本來是個百無聊賴的狀態,可是見無心說得眉飛色舞,像是受了感染一般,他也跟著興奮了。
無心很想和史丹鳳做一對小夫妻,可同時又生怕傷了史高飛的心。第二天他隨著白大千在公司裡坐了半天,下午他告了假,要帶史高飛去市區散心。
這一趟倒是不白走,史高飛在市中心的電子大世界裡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到家之後開了機,無心左手托著大灰雀,右手在鍵盤上試試探探的亂摁,又問:「爸,你的電影呢?我想看一看。」
史高飛沒聽明白:「什麼電影?」
無心的聲音瞬間低了:「就是男女在一起睡覺的……原來我看過一次,當時你不讓我看……」
史高飛當即「哦」了一聲:「我沒有下載,你當然看不到了——還有,你小孩子不許看。」
無心以為電腦和電視機是一類的貨,頻道列好了,可以讓人自由選擇。
他很沮喪,小聲問道「爸,我能看什麼啊?」
史高飛答道:「桌面上不是有貓和老鼠嗎?自己看吧!」
無心會用電視機,但是永遠不能理解電腦的工作原理。他不會打字,也用不好鼠標,只能看貓和老鼠,以及玩連連看。玩連連看的時候白琉璃出了大灰雀的竅,坐在他的肩膀上大肆指揮,吵得無心心煩意亂。
後來趁著史高飛不在家,無心把史丹鳳叫進了臥室。打開電腦擺在床上,他賴皮賴臉的笑道:「姐,你給我下個崽。」
史丹鳳立刻給了他一巴掌:「放屁!胡說什麼呢?」
無心把嘴唇撅到了她的耳邊,嘁嘁喳喳的作了解釋,然後又把史丹鳳的臉扳向自己,用力的親了一口。史丹鳳象徵性的躲了一下:「煩人,別鬧。」
在她操作電腦的時候,無心跪在了她的身邊,從頭到腳全不老實:「姐,摸一下。」
史丹鳳讓他摸了一下,隨即打開了他的手,因為感覺自己又要被他摸成大灰狼了。
兩人正是動手動腳之時,客廳房門一響,是史高飛從樓下的公司上了來。在門口換了拖鞋,他大聲說道:「姐,爸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過幾天要來江口,順便看看我們。」
史丹鳳聽聞此言,登時傻了眼——史一彪是富有智慧的,比趙秀芬更難對付。
史丹鳳丟開電腦,開始絞盡腦汁的要為無心編個來歷。第一天過去了,她沒編出什麼;第二天又過去了,她給無心編出了若干個漏洞百出的身世,沒有一個是合格的。到了第三天,史一彪來了。
史一彪最近走出小鎮,立足縣城,放眼城市,事業有了大大的發展,座駕也從豐田霸道升級為保時捷卡宴。肉山一樣坐在副駕駛座上,他身邊是兼任保鏢的司機,身後滿滿登登的擠著一排美女,乃是他近幾年包養的二三四五奶。二三四五奶的年齡沒有過二十三的,全都生得苗條風騷,四把小腰掐一塊兒,也沒有他一個人的腰粗。此行從火星鎮開車到江口市,史一彪一是想為二三四五奶消費一番,二是聽家裡的黃臉老婆說女兒居然在外找了個小男朋友,他好奇得要死,幾乎夜不能寐,非要親自來看一眼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