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已經許久沒有遭遇過戰火,沒想到現在的槍炮如此厲害。眼看街上接二連三的爆起開花雷,他不敢停留,拽著月牙就往暗處跑。月牙勝在腿長腳大身體好,無心跑多快,她也跑多快,完全不拉後腿。一鼓作氣不知逃出了幾條街,無心開始遙遙的見了兵。
月牙小時候經過好幾次兵災,最怕丘八大爺們過境鬧事。單手死死的把小包袱捂在胸前,她喘著粗氣叫道:「當兵的要搶鋪子了!」
街上鬧得越厲害,四周的住宅越死寂。家家戶戶都黑了燈,噤若寒蟬的關了院門待宰。無心索性帶著月牙拐進一條幽深胡同,胡同彎彎曲曲四通八達,他最後停在一棵黑黢黢的老樹下面,摟著月牙蹲下了身。月牙的鬢角碎發都被汗水打濕了,一綹一綹的貼在耳邊。口鼻之中呼出熱氣,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極力想要屏住呼吸,連條野貓野狗都不敢驚動。耳邊響起了無心的聲音,無心告訴她:「別怕,當兵的都在大街上殺人放火,小胡同裡要什麼沒什麼,他們不會過來。」
月牙氣咻咻的點了點頭,也知道自己現在還算安全。下意識的又往無心懷裡縮了縮,她恨不能在老樹下面隱身。遠遠的起了一排槍聲,她像是受了某種震動一樣,忽然發現無心太安靜了。
到底是怎麼個安靜法,她說不出來,總而言之,就是覺得他靜。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在暗中輕輕靠近了無心。一場狂奔過後,她的臉蛋熱得要起火,需要一點涼風的吹拂。
她不動聲色的等了足有兩三分鐘,兩三分鐘之中,無心一口氣都沒有喘!
月牙的汗毛驟然豎起了一層,正在她要出言質問之時,無心突然低低咳嗽了一聲,隨即又打了個哈欠。
「完嘍!」無心的氣息活泛起來了,湊在月牙耳邊嘀嘀咕咕:「顧大人今晚要是死在兵變裡,我就算是給他白忙了一場。」
說這話時,他依舊親親熱熱的和月牙偎在一起,可是稍稍側了身,不讓月牙靠上自己的前胸。
月牙又出了一層透汗,出得暢快淋漓一身輕鬆,心想自己真是嚇懵了累壞了,居然還懷疑起了無心的身份。無心能吃能喝能曬太陽的,難道還會是鬼不成?
「行了!」她一拍懷裡的小包袱:「這就夠——」
後面的半截話被她強行嚥了下去,她想說「這就夠咱們置辦個家了」,可是大姑娘哪能主動說這個話呢?一擰薄薄的流水肩,她轉移了話題:「你別摟我。」
無心輕輕的笑,手臂摟她摟得更緊了。月牙不理他,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卻是他得寸進尺,歪著腦袋枕上來了。
月牙最受不了他這種小孤兒式的賴皮,好像全天下除了自己,就再沒人肯要他了似的。若無其事的一動不動,她由著無心把腦袋蹭上了自己的脖子,短短的一層發茬戳得她心疼。
兩人在樹下避了許久,直到天邊隱隱有亮光了,胡同外面也徹底安靜了,他們才起身試試探探的向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慘象,體面的大商號全受了損,隔三差五還能見到斷壁殘垣冒著黑煙。屍首光明正大的躺在道路中央,比活人還要理直氣壯;活人反倒成了鬼魅,悄無聲息的遊蕩而出,有的抬屍首,有的翻廢墟。
無心不讓月牙亂看,怕她害怕,自己領著她快步往前走。無論夜裡的兵變誰輸誰贏,他都不在乎了。摟著月牙蹲了一夜,他現在只想快點遠走高飛,和月牙過日子去。
城門大敞四開,盤查森嚴。月牙留了心眼,提前從包袱裡掏出小金條藏在了身上,又在地上抓了把土,把自己抹成灰頭土臉的樣子。及至到了城門口,小包袱果然被士兵打開來檢查了,當然是只有幾件衣裳,並無其它。
出了文縣,有兩條路,一條路通往平鎮,月牙的家就在那裡,自然決不能去。兩人商議一番,末了就決定前往相鄰的長安縣。長安縣比文縣還要繁華,那麼熱鬧的大地方,三教九流俱全,自然也容得下他們一對小男女。
邁開大步踏上路途,兩人一口氣走了一個時辰。眼看前方路邊出現一處小小的飯館,月牙便拿出自己當初離家之時所帶的一點私房錢,雖然加起來只有一塊多,但是足夠一路的吃喝了。
所謂飯館,也就是在涼棚下面擺了桌椅而已。無心和月牙坐在了角落裡,要了兩碗湯麵和一屜包子,一邊吃一邊傾聽食客們高談闊論。原來文縣兵變尚未結束,顧大人和張團長目前還在城內僵持,雙方實力相當,以至於都不佔上風。
無心對於顧大人是沒意見也沒感情,月牙更是幾乎有些煩他,所以全不關心顧大人的死活,吃飽了就走。
從文縣到長安縣,中間幾十里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兩縣之間有個挺大的鎮子,叫豬嘴鎮,名字雖然不好聽,可是挨著交通要道,還是個有名的地方。無心和月牙本意是到鎮子裡吃頓飽飯,好趕在天黑之前到達長安縣;然而下午進了豬嘴鎮,他們直到夜裡也沒出來。
鎮邊有戶人家出租房屋,是一排三間磚瓦房,玻璃窗戶,外面還帶著個柵欄圍成的小院兒。除了位置太偏僻之外,沒別的毛病。無心偶然發現此處,一眼就看中了。月牙其實比無心還盼著有家,無心說好,她也跟著說好。於是一下午的工夫,金條換成九百五十大洋,不但租下了房子,而且連鍋碗瓢盆米面肉菜都一併置辦齊全了。房東認準了他們是私奔出來的小兩口,故而十分識相,並不多問。
三間屋子,只有中間一間堂屋開了大門,堂屋東西通著兩間臥室,格局大小都相同,統一的在窗下砌了火炕。堂屋裡面空空蕩蕩,門口兩邊各有一眼大灶。月牙樂壞了,兩口大灶全生了火,一邊蒸飯一邊炒菜。嶄新的鍋鏟磕著鍋沿,她心裡有種無法無天的痛快——當初要是不逃,現在自己早進了馬家的門了!給馬老頭子做姨太太,和給無心做正經媳婦,兩種生活孰好孰壞,一目瞭然。
兩人七碟子八碗的吃了一頓豐盛碗飯。月牙二話不說,收拾了碗筷就去洗刷,一切活計全不用無心插手。等到屋裡屋外都收拾利落了,無心已經在西屋炕上鋪了被褥,又喊:「月牙,來睡覺了!」
月牙應聲而入,卻是站在炕前對著無心正色說道:「咱倆還沒成親呢,不能糊里糊塗的就往一個炕上睡,往後想起來了,都不知道哪天算是洞房。反正我都跟你來了,我對你是啥心思,你也全明白。明天咱們翻翻黃歷,挑個好日子,也不用驚動誰,你我一人換一身新衣裳,再放一掛鞭炮就行。」
無心蹲在炕上,把鋪好的被褥推向一邊:「那我們還像在文縣一樣,各睡一邊好不好?」
月牙「哎呀」了一聲,又是不耐煩又是笑,自己彎腰抱起一套被褥:「你急啥呀?我還能半夜跑了啊?」
不等無心挽留,她快步去了東屋。無心倒是沒有追逐——其實就算睡在了一個炕上,今夜他也不會去動月牙。他的底細遲早是瞞不住的,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真碰月牙。
屋子裡面漸漸安靜下來,東西兩屋的油燈也都先後滅了。無心沒想到自己如此輕易的就安了家,心裡高興的睡不著。躺在炕上輾轉反側了一陣,末了他坐起身來,想要透過窗子看看月亮。
不料就在他靠近窗子的一瞬間,他忽然發現院門外面站了個人!
人不大,還沒有門高,若不是柵欄稀疏,無心簡直看不到。小人兒梳了兩條垂肩的辮子,想必是個小姑娘,衣裳卻是穿得亂七八糟,外面甚至套著一件男人的短褂。無心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見她一動不動的站在清冷月光下,直對著自家院門。
她不動,無心也不動,靜靜的緊盯著她。如此過了良久,小姑娘像是看夠了一般,姿態嬌俏而又飄逸的轉身便走。月光之中無心看得清楚,就見在她破爛凌亂的粗布褲腳之中,剎那間閃過一隻鮮紅底子繡金花的小鞋,倏忽而逝,鮮艷的像一點血。
無心眼看小姑娘越走越遠,因為不明就裡,所以若有所思的躺了回去。伸手從衣兜裡摸出那張黃符,黃符早已徹底乾燥了,他將黃符展開來看了一遍,依然是看不懂。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那來了什麼他都不在乎;可是東屋裡還睡著一個月牙,攥著黃符想了又想,他心中拉起了警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