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一亮,月牙就起床了。
她沒有驚動無心,抄起笤帚掃了屋子掃院子。昨天買的一堆劈柴整整齊齊摞在院子角落,劈柴旁邊的竹籃子裡放著昨天買回來的小黃瓜小蘿蔔,一夜過後還是很水靈。
爐子裡面生起了火,大鐵鍋裡很快就咕咕嘟嘟的出了聲音。月牙按照慣例,差一點就要煮粥了,可是轉念一想,她把鍋裡的水又舀出許多——現在她是一家的女主人了,沒人看著她管著她了,她可以隨心所欲的多放米少放水,給她男人吃乾飯。
無心早上一出臥室,就有淨水擺在院子裡讓他洗漱。等他回了堂屋,房東留下的舊木桌也支起來了,上面擺著兩碗米飯和一盤涼拌黃瓜。月牙進了西屋,正跪在炕上疊被,心想無心關門睡了一宿,房裡居然絲毫不臭——李家從她往下,都是男孩,弟弟們的臭腳丫子和臭響屁可真是讓她受慣又受夠了。
下炕出門回了堂屋,她發現無心端端正正的坐在桌邊,笑吟吟的望著自己不說話,一張臉白白淨淨的十分好看。月牙表面裝成渾不在意,心裡卻是美得不行。走到無心對面坐下來,她垂下眼簾盯著米飯,無心的影子浮現在了心中,她對著自己的心,食不甘味的將他細細的端詳。
早飯過後,兩人並肩出門,去採辦所欠缺的應用什物。月牙的臉蛋上透著兩片似有似無的紅暈,總像是在害熱,可是天氣並不算熱,她的額上也沒見汗。要買的東西就太多了,一時簡直難以盡述。月牙預備先去布店,買了布好做新衣裳;然而無心另有主意:「正經成親的話,也得有幾件首飾才像樣啊!」
月牙停了腳步:「首飾不頂吃不頂喝的,有沒有還不都一樣?」
無心不聽她的,笑嘻嘻的把她往銀樓裡拽。兩人在銀樓裡打了半天嘴皮子官司,最後月牙在現成的首飾裡面挑了一副小小的金耳環。無心嫌少,不讓她走:「我們有錢,再挑幾樣!」
月牙沉默了一陣,末了低頭說道:「你要是真有心,就再給我買副鐲子吧。戒指項鏈我都不愛,我就喜歡鐲子。」
片刻之後,兩人出了銀樓,月牙耳垂上換了金耳環,手腕上也多了金鐲子。走在通往布店的道路上,月牙告訴無心:「本來我娘有一副金鐲子,還是我姥姥給她的陪嫁。我娘說等我長大了,就把鐲子傳給我。我七歲的時候我娘沒了,鐲子讓我爹化成一條項鏈倆戒指,給我後娘戴了。」
無心知道月牙在娘家肯定是活得不容易,能把她送給老頭子做小老婆的父母,想必平日也不會善待她。
月牙低頭轉了轉腕子上的金鐲子,又道:「我將來也要生個丫頭,等丫頭長大成人了,就讓她把我的鐲子帶走,將來再傳給我外孫女。」
無心默然的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圓滾滾的有肉,顯得鐲子不甚寬鬆。他承認自己是太自私了——月牙直到現在,還是對他的秘密一無所知。
他的種子是死的,無論月牙的土地有多豐腴,都不可能孕育出生命的苗。月牙的鐲子只能她自己戴,不會再有丫頭和外孫女來繼承。
豬嘴鎮只有一家布店,布店裡貨物還算齊全,唯獨缺少了大紅的布,棗紅和桃紅倒是都有。月牙想要縫件大紅的上衣做嫁衣,正經的新娘子,非得用大紅才對勁。可是大紅的布總要五天之後才能到貨。月牙算了算日子,心想自己要做的活計還有很多,等上五天也沒什麼,於是扯了所需的幾樣布料,兩人出門繼續採購。
兩人下午回家,到了傍晚時分,月牙連鹹蘿蔔都醃進新罈子裡去了。吃飯之前她把無心叫進東屋,要量量他的腳,有了尺寸好給他做新鞋。無心歡歡喜喜的坐在炕上,兩條腿向前伸得直直的,一雙赤腳整整齊齊的擺出去,是個討好賣乖的模樣。月牙一手拿著木尺,忍著笑給他量大小,同時發現無心的腳很乾淨。無心自稱是個孤兒,被老和尚撿回廟裡養大;月牙認為老和尚肯定是個文明人,看把無心教育的多講衛生。
量完了腳,順便把身材也一起量了。月牙低著頭,用木尺從無心的腳踝開始往上比量,嘴裡一五一十的記著尺寸。無心的腿又長又直,腰腹收緊胸膛開闊,肩膀端端正正的帶著威風。月牙心裡都幸福死了,疼他都要疼死了。
吃過晚飯之後,月牙在炕邊點了一盞小油燈,藉著光亮給無心納鞋底。一燈如豆,光明有限,所以無心就蹲在了窗旁的陰暗角落裡,一句遞一句的和月牙說話。納鞋底子是個力氣活,月牙捏著大針,把線扯得嗤嗤直響,納了許久也未見多少成績;眼看外面夜色越來越濃了,無心不動聲色的斜出目光,瞟向了窗外。
月牙下午把玻璃窗子擦了一遍,分外透明。院門外面並沒有人,只有一條野狗施施然的經過。
月牙打了個哈欠,把針線一圈一圈的纏上鞋底。回頭看了無心一眼,她輕聲說道:「該睡覺了,你回屋吧。」
無心猶豫了一下,隨即說道:「你做個荷包好不好?我有一張平安符,想給你帶在身上。」
月牙立刻下炕找來自己的小包袱,打開來翻出一隻小小的繡花荷包:「不用做,我有。」然後她又把荷包向前遞向無心:「好看不?還是我去年繡的呢!」
無心從衣兜裡掏出黃符,折好之後塞進小荷包裡抽緊了口。眼看月牙把荷包掛到脖子上了,他才安心的下炕穿鞋,回房去了。
月牙沒有多想,吹燈睡覺。而無心回到西屋又等了許久,見院外始終無人,便也睡下了。
天亮之後,月牙照例早起。梳洗過後進了院內,她正打算從籃子裡取兩個雞蛋炒一盤子,不料未等彎腰,忽聽院門響了。
響聲很輕,是遲遲疑疑的「啪啪」兩下。她直起腰望過去,因為自己在豬嘴鎮並無親友,所以打了個激靈,怕是娘家人追了過來。可是透過柵欄細細一看,她放了心,原來是個破衣爛衫的小人兒。
走過去打開了院門,她認定對方是個小叫花子,可是低頭一瞧對方,她不禁愣了一下——多漂亮的一個丫頭啊!
小人兒比她矮了一個腦袋,和她一樣也梳兩條大辮子,身上髒,一張小瓜子臉卻是瑩白如玉,兩道濃淡相宜的眉,一雙秋水盈盈的眼,連兩片粉紅色的小薄嘴唇都是特別的嫩。抬眼望向月牙,她用細細的聲音說道:「姐姐,我餓,給我點吃的好不好?」
月牙看不出她的歲數,十一二歲也是她,十三四歲也是她,是一朵花要開沒開的年紀,看著真是又可憐又可愛。連忙把她放了進來,月牙搬了個小板凳讓她坐在院子裡,又問:「你家大人呢?」
小人兒仰臉對她搖了搖頭,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總像是含著點淚:「家鄉打仗……我爹我娘都沒了。」
月牙本來就看她招人疼,又聽她比自己還要命苦,就回了堂屋,要從鍋裡拿出熱好的饅頭給她吃。而小人兒掃過她的背影,隨即垂下眼簾,眼珠子悠悠一轉瞄向了西屋窗戶。
無心蒼白的面孔赫然緊貼在玻璃後面!
小人兒濃黑的睫毛一挑,緊接著轉向了走出來的月牙。雙手接過月牙遞過來的熱饅頭,她細聲細氣的站起來道謝,然後像一切餓壞的大孩子一樣,把饅頭倉皇的往嘴裡塞。月牙真有心把她引進堂屋坐坐,可又嫌她太髒,怕她帶了虱子。低頭看著狼吞虎嚥的小人兒,她歎了口氣,心想今天自己能餵她一頓飽飯,可是將來她又該怎麼活呢?不知道鎮子裡有沒有人家願意要童養媳,她都這麼大了,不養都能當媳婦,真要是有好人家肯收留她,對她來講,也是條活路。
月牙蒸的饅頭很大,小人兒一個饅頭沒吃完,無心披著褂子走出來了。
月牙一邊忙碌,一邊向他介紹了小人兒的來歷,他帶聽不聽的洗臉漱口,對小人兒是一眼不看。小人兒也像受氣包一樣,蜷成一團啃饅頭。
無心從月牙手裡接過新毛巾,滿頭滿臉的擦了一氣,又端起水盆,把水潑到了小人兒身後的土地上。他認得出,小人兒就是前天夜裡出現在院門外面的小姑娘。破衣爛衫沒有變,只是腳上的紅色繡花鞋不見了。
把水盆放回堂屋的臉盆架上,他忽然沒了主意。把小人兒趕出去?怕是從此對方在暗自己在明,反而不利;讓小人兒留下來?他正想和月牙好好過幾天日子呢,留個來歷不明的東西幹什麼?
無心對小人兒的感覺很不好,儘管小人兒坐在光天化日之下,並無邪祟之氣。
無心素來相信自己的感覺,並且預感到小人兒必定要賴下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