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醫誓

趙緣一下子愣住,覺得眼前的女生好像根本就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可那樣纖細的身影卻又分明是那個對著自己笑得溫和、讓她整個人都安了心的女生,藥房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沒有人說話,甚至幾乎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摒住了呼吸,她看見容清垂眸閉了眼,然後很快睜開,目視著前方,好像在看著什麼,卻又偏偏在她的眼裡找不到半點焦距。然後她就看到那個孤身一人站在正中的女生忽然彎了嘴角,劃出一個淺淡卻溫柔的弧度,緩緩地開了口: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悽愴。勿避險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是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中的《大醫精誠》,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陌生。

容清的語速很慢,連聲音都是她一貫的溫柔,輕聲細語,卻在這安靜的藥房中顯得格外清晰。

趙緣忽然覺得,那些她早就爛熟於心的話,從眼前這個女生嘴裡一字一句地吐出來的時候,竟讓她有一種誓言的錯覺,或者,這根本就不是錯覺,這個和自己年紀一樣大的女生,的的確確就是在念著她的誓言,也是……所有醫者該發下的誓言。

而後,又是長長的一段靜默,直到患者取藥的視窗處傳來的病人的催促聲越來越多,才終於將這種靜默全然打破。

「說得好聽,」響起的還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你看那麼多病人在催,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因為你一個人讓這麼多人下不了班,讓那麼多人等著?讀書可不要讀傻了!」

容清有些難以置信地抬頭,對面的男人眼神有些躲閃,卻還是冷笑了一聲,示意她去看視窗,那裡等著取藥的病人正連聲地催促著,長長的隊伍幾乎一直蜿蜒到了大廳的門口。

「都還愣著幹什麼?不想下班了?還不快點抓藥?」男人收回看向視窗的視線,瞥了眼默不作聲的容清,一扭頭,一面往門外走,一面不耐煩地大聲催促了起來,眾人這時候才如夢初醒,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各自回到了崗位上繼續著未完成的工作,卻都像是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默契一般,一言不發。

看著眼前恢復了正常運作的藥房,容清忽然覺得有一種深切的悲哀和無力感湧上了心頭,一點一點垂下了眸子。

「容清,你……」

「趙緣?」容清微微抬起頭,就見趙緣正有些局促地拉著自己的袖子,眉頭還是擰得死緊,眼裡卻多了幾分意外和疑惑。

「我……方醫生讓我來看看,你是不是有什麼事,那麼久都沒回來。」

「抱歉。」容清這才想起自己來時的初衷,怔了怔,忽然問道,「現在,已經是下班了吧?」

趙緣點頭。

容清微微鬆開方才捏得死緊的拳頭,將一直攥在手裡的袋子遞了過去:「麻煩你了,替我帶給方醫生吧,我……一會兒就回去。」

趙緣還有些不放心,像是想說些什麼,容清笑了笑,說不要讓方醫生久等了,終於還是把她勸走了。然後……再次垂了眸,抿了抿唇,找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阿硯,是我,我在藥房,你……能過來一下嗎?」

……

眼見著已經下了班,葉硯本打算去婦科接容清下班,順便送她回家,剛想脫了白大褂,就接到了容清的電話,明明那頭是很正常的語氣,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忽然覺得一陣心慌,連衣服都顧不上脫,拉開門就大步下了樓。

還沒走近,就看到了藥房視窗處排著的隊伍,按理說,現在應該早就停止取藥了,怎麼會還有那麼多人?葉硯微微皺眉,心裡更加急了起來,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推開了藥房的門,然後……

然後他就看到那道纖細得有些柔弱的身影,背對著門口,一個人靜靜地站著,低著頭,可背脊卻挺得筆直,垂在身側的手捏成了拳,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他覺得像是有什麼在自己的心上剜了一刀,疼得揪心。

顧不上回應身邊和自己打招呼的人,葉硯幾步就跨到了容清的身邊,伸手就按上了她的肩膀:「清清,我到了,你怎麼了?」

「阿硯。」容清這時候才終於抬了頭,明明是一貫平靜無波的眼神,葉硯卻看得揪心,「他們把藥弄混了,可是不肯重新抓藥。」

「阿硯,不能把抓錯的藥給病人,不可以。」

恍惚間,葉硯覺得他又回到了少年的時候,那時候容清的父母才剛剛去世,他站在父親的身後,看著小小的容清跪在師公的面前拜了師,紅著眼睛卻聲音平靜,說我要做一個醫者,就像我的父母一樣,救所有能救的人。那時候她的神情,就像是現在一樣,帶著哀傷,卻平靜而堅定……

強行克制住想要把人擁進懷裡的衝動,葉硯最終還是只能將手覆上他的頭頂:「嗯,別擔心,不會的,有我在,不會的。」

……

「想什麼呢?」

「沒什麼。」容清淺笑著搖了頭,系上安全帶,看著葉硯掛了擋,發動了車子。

最後的最後,還是葉硯出面,解決了問題。長寧是私人醫院,葉硯雖然只是個年輕醫生,卻更是院長的兒子,說話很有些分量,更何況……他還打了電話給師兄,師兄當場就發了火,所有用到王不留行和石蓮子的藥方全部重抓。容清和葉硯都留了下來,和藥房的眾人們一起核對著處方箋、幫忙抓藥,甚至,出乎容清意料的,連趙緣,也在把藥帶給方醫生之後又回到了藥房來幫忙。

事情比預想中的要好很多。兩味藥究竟是什麼時候搞錯的,已經沒有人知道,但是在檢查草藥的時候,發現編號在7193之前的藥都是沒有問題的,而之前發藥,才只不過發到7174號而已,不由得都鬆了一口氣,總算是沒有害病人服錯了藥,只是……

「阿硯,我是不是很沒用?」什麼事都沒有辦法解決,最後還要靠你來給我收拾殘局。

「胡說什麼呢?」正在開車的葉硯分神看了眼身邊的人,她脫了白大褂,放下了頭髮,微微低著頭,垂下的長髮幾乎將她的側臉整個擋住,卻還是能看到她臉上隱隱透出的蒼白,眼見著路口正是一個紅燈,索性停下了車,掛了空檔,然後側身,伸手替她將頭髮別到耳後,手下柔軟的觸感讓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手移到頭頂,揉亂了她一頭青絲。

「今天要不是你,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呢!」葉硯在她的頭頂揉夠了,終於消停了下來,仔細地替她將被揉亂的頭髮一點一點理順,「清清,不要多想,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容清怔了怔,發間的觸感溫暖而輕柔,沒有弄疼她分毫,卻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宋儼笨拙卻小心地替自己吹著頭髮,一樣的令人安心,卻又分明有哪裡是不一樣的。

「清清?」

「嗯,我知道了,綠燈了,開車吧。」容清回過神來,只是笑了笑,應了聲後便不再說話。

因為先前在藥房的一頓折騰,早就已經過了正常的下班時間,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連下班的高峰期都已經過了,不再像從前的那些日子一樣,要坐在宋儼的車裡等很久,才能看到車隊慢慢地向前挪動著,容清卻一下子覺得好像缺了些什麼,莫名地有些失落,側了頭愣愣地看著窗外,有些茫然。

「清清,到了。」把車停在容家樓下,葉硯下車,繞到容清那側替她打開了車門,見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忍不住微微俯了身,笑道,「不請我上去吃個飯嗎?我想念清清的手藝很久了。」

「好。」容清收回看著反照鏡的視線,一邊起身,一邊仰頭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點頭應下,視線卻還是有些飄忽,她剛剛……好像看到路邊停著的那輛車,很眼熟,就像是……算了,怎麼可能呢?容清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跟著男人的步子拾級而上,已經說好了暫時不見,他這時候多半正在應酬,再不然就是在家裡吃著精緻的外賣,又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呢?

……

宋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一下班,還是鬼使神差地把車開到了容家的樓下,容清家的窗戶看去還是黑漆漆的一片,很顯然主人並沒有回來,他本想掉頭回家,卻遲遲踩不下油門,終於還是認命地坐了下來,就這麼像個傻瓜一樣坐在車裡等著,直到……

直到天完完全全黑了下來,他才看見他等了幾個小時的女人,從另一個男人的車上下來,然後和他一起進了樓。天黑了,路燈卻亮著,他清楚地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仰著頭對著那個男人笑,而那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和容清相似的氣質,動作和神情溫柔得不可思議。

宋儼的眼睛一下子變得通紅,幾乎就要忍不住沖上去,手搭在了車門把上,到底還是有些無力地垂了下去,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一雙背影,直到他們終於在視線中消失,然後樓上的那扇窗戶裡,燈亮了。

這一天晚上,有誰在車裡按著隱隱作痛的胃,紅著眼抽完了一整包煙,直到看著葉硯重新回到車裡,絕塵而去,而樓上的那盞燈也倏地暗了下去,才終於發動了車子,掉頭離開。

容清,我信你。你說要時間,你說暫時不要見面,好,我都答應你,但是這是我最後一次的縱容。我信你,千萬……不要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