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容清還是早早地就醒了,習慣性地熬了粥,又想要煎藥,手都已經摸上了藥鍋,才忽然想起先前和宋儼做了約定一周後見,而藥……她也在昨天就托葉硯在方子上簽了名,去藥房填了代煎的單子——她一個實習生,自然是沒有權利開方的,這時候,藥想必是早就已經送到了吧?
只是這些日子來到底還是養成了習慣,無論是腦子還是生物鐘,一時都還沒有轉過彎來。
沒有人督促,他有沒有按時喝藥?有沒有好好吃飯?又有沒有喝酒、熬夜?容清呆呆地看著正在小火上熬著粥的鍋子,有些失神地想著。一周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卻仍舊是茫然沒有頭緒。理智告訴自己他很好,卻不適合她,可她卻偏偏一點也抗拒不了……
許久之後,終於還是只能歎息了一聲,關了火,盛了粥,小口地喝著。
……
今天的氣氛似乎有些反常,走在醫院的門診大樓裡,直覺就收到了無數注視的目光,起初還以為是錯覺,直到在開始看診前,方醫生忽然叫了她一聲,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小容啊,有時候,也不要太較真了。」她才忽然反應了過來,大概……是昨晚的事,已經鬧得人盡皆知了吧?來的時候遇到的那些注視,多半就是覺得自己多管閒事,又或者是「讀書讀傻了」,卻又礙于葉硯和院長的緣故,不好表示出來吧?
至於方醫生……她知道她是好意,但到底還是沒有辦法認同,卻也知道再說什麼都沒有用,只是抿了唇垂了眸,卻一言不發,沒有應聲。
方醫生見狀,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去取了白大褂穿上,準備看診。
其實被認為是好管閒事又或者是死讀書的書呆子,甚至是靠裙帶關係走了後門,容清根本就不在意,只是在察覺到那些注視和竊竊私語時,還是忍不住沉了眸色——她不後悔昨天的事,她只是覺得有些難言的失望一點一點湧上了心頭: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這她都懂,可她原本以為,至少醫院該是不同的,因為這裡是……救死扶傷的地方啊……
「怎麼了,心事重重的?」醫院的食堂裡,葉硯停了筷子,四下裡掃視了一圈,容清頓時覺得原本快要把自己灼傷的那些目光一下子退了開去,雖然不在意,但還是下意識地鬆了口氣,抿唇笑了笑,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算了,問了也是白問,你愛逞強也不是一兩天了。」葉硯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眼中劃過一抹心疼,卻又飛快地隱去,舉了筷子一邊夾菜,一邊隨口問道,「一天下來,感覺怎麼樣?」
「還好。」容清慢條斯理地咽下一最後一口飯,放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然後習慣性地笑著,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頓了頓後才緩緩地接了下去,「只是……開方子的時候,有些藥……」
「我就知道。」葉硯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沒辦法啊,經方派確實沒落了,現在都是時方的天下了……」
明明是笑著的,語氣也是輕鬆而溫和,卻偏偏讓人覺得有些落寞,還有些……心酸。
時方派和經方派,大概可以算是中醫之中最大、也糾纏最久的兩個派別了吧?從廣義上來說,經方派以六經辨證,而時方派則以五臟辨證,至於最直觀上的區別,大概就是前者用藥既快又猛,見效極快,正所謂「一劑知,二劑已」,就是說只要服了一劑藥就會知道有效果,而服完第二劑,病也就痊癒了;後者用藥則是溫和安全,見效卻慢,於是也就有了如今人們對於中醫「能治本,卻好得慢」的印象。
經方藥效雖然既快又准,可對於醫者的要求極高,若非根基扎實又經驗豐富,一旦下錯了藥,後果也是難以估量。
自從金代的張元素創造了歸經理論,將藥物的作用定位到了腑臟經絡,再後來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又將藥物做了整理之後,時方派就越來越興盛,畢竟,將藥物作用直接定位到某一腑臟後,什麼器官有病,就開與之相對應的藥,比起原先的經方派,要容易多了。可是……藥性其實是很複雜的,並不是就那麼簡單地和腑臟經絡對應著而已,有了這些理論,後來時方派的大多數醫家們就漸漸地忘記了藥性的本質,而只記得「入腎經」「入脾經」又或者是入別的經,如此一來,藥效安全了,可效果比之鑽研本質的經方卻始終略遜一籌。
並不是張元素或者李時珍的醫術不夠好,也不是他們提出的理論、付出的心血錯了,大概……多少有些好心辦壞事的意味吧,人總是又惰性的,有了便捷的方法,有多少人還會去想從前那些繁複的呢?容清每每想起這些,總有種功過難辨的慨歎。
容清和葉硯都是經方一脈,葉硯早已是正式的醫生,可以獨立開方,可容清,到底還是個實習生,開的方子都必須要有醫生的簽名才可使用,方醫生總是說她辨證極准,開藥卻是太猛,容清每次聽了,卻也只能抿著唇,默默地看著她修改方子——不是她不想解釋,而是時方和經方的差異,實在是存在了太久太久了。好在時方雖然見效慢,但終歸還是有效的,方醫生更是經驗豐富,雖然確信自己開的方子是正確的,但容清也不敢托大,還是一次次安靜地看著自己的方子被修改,一邊在心中思考著兩張方子的差異和效果。
「阿硯,」容清抬頭,「其實,是時方還是經方都不重要,只要能夠儘快治好病人,就夠了。」
葉硯微微愣了一下,忽然就笑了起來,伸手撫上對面人的發頂:「清清,我好像……越來越期待你轉正的那一天了。」
容清淺笑著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
一旦潛心工作起來,日子好像也就過得特別快,轉眼就又是週五。除了閑下來的時候,總是會時不時地想起宋儼,想起和他在一起時養成的那些小習慣之外,大概日子過得也還算是順遂。
藥房的那次風波大概算是過去了,聽葉硯說,那個負責人第二天就被辭退了,容清聽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雖然有些感慨,卻並不覺得後悔——醫院,不是一個可以容得下怠慢的地方,那麼多病人,開不得絲毫玩笑。只是雖然議論已經平息了下去,但容清敏感地察覺到大家對自己的態度多少都有些不自然,就比如林茜,明明是一樣都在婦科實習的同齡人,可除了點頭打招呼問好外,卻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沒有料到來醫院的第一天就鬧出了這樣的事,連帶著同事關係也有些僵,容清雖然覺得遺憾,卻也沒有辦法,索性不去想它,安安心心地工作,倒是趙緣……
自從那天下班後她又回到藥房來幫忙,容清對她的印象一下子就又好了不少,第二天中午她紅著臉問能不能一起吃飯的時候,便欣然答應,再後來,兩人就漸漸地熟絡了起來,雖然並不介意別人的態度,不過有了趙緣和自己說話,容清還是覺得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葉硯這天值夜班,沒有了「專車」接送,容清只能去車站坐了公車回家。許久沒有在下班的高峰期坐過公交,一時間居然有些被車上擁擠的人群嚇到,狹小的空間裡,微有些呼吸困難。好在醫院離家並不算太遠,雖然堵車,但還容清到底還是在半個小時之後站在了自家樓下。
天已經黑了,抬頭,七樓處的那扇窗戶裡,已經亮起了燈,是白色的燈光,卻並不刺眼——阿池已經回來了吧?容清心中微微一暖,嘴角揚起一抹弧度,進了樓按下了電梯的按鈕。
……
「姐,這幾天在醫院怎麼樣?」天已經入了秋,晚上的時候涼意格外的重,容清洗了澡,坐在被窩裡看電視,忽然被子被掀起一角,身側微微下陷,然後整個人都已經落入了一個帶著清爽氣息的溫暖懷抱裡,少年清朗的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響起。
容清笑了笑,然後微微後仰,安心地靠近了容池的懷裡。
「嗯,這幾天很好,我很喜歡這份工作。」
「只要是給人治病,你什麼時候不喜歡過?我看你是一去醫院,就只記得病人,都快把我忘了吧!」容池的語氣帶著些顯而易見的不滿,埋在容清頸側的頭微微蹭了蹭,不肯抬起。
「多大了還撒嬌?」有些好笑地揉了揉他的頭髮,微有些扎手的觸感,卻讓一向總是被別人摸頭的容清有些愛不釋手,忍不住多揉了幾把才終於住了手,「我最喜歡阿池了……」
「這還差不多。對了姐,」聽了容清的保證,心滿意足的少年終於抬起頭,斂了嬉笑的神色,低聲問道,「宋儼最近……你們還……」
「我們說好了暫時不見面。」容清搖頭,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我想靜一靜。」
「姐,其實……我覺得葉硯挺不錯的,要不你考慮下?」
「胡說什麼呢?」容清有些哭笑不得地微微轉身,「沒大沒小的。」
「好好好!我錯了還不行麼?」容池舉手做投降狀,「我是說真的,雖然不捨得,不過如果一定要把我們家清清交給別人的話,我還寧願是葉哥呢,長相、家世、脾氣都好,沒有不良嗜好,和你又有共同語言……考慮一下麼?」
「阿池……」容清有些無奈地拉長了聲音,微微抬頭,忽然有些失神。眼前的少年已經漸漸退去了眉宇間的青澀,線條也漸漸開始有了棱角,變得硬朗了起來,懷抱溫暖而令人安心,正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嘴角掛著玩笑的弧度,眼睛裡卻是一派認真,這模樣,分明早就已經是一個可靠的男人了……
「姐?」容池低頭,見懷裡的人遲遲沒有反應,低聲喚了一句。
「阿池,不要擔心。」收回原本想要去揉他頭髮的手,容清笑了笑,環住他的腰,在他的懷裡安心地合上眼,蹭了蹭他的胸口,聲音近乎低喃,「我會解決的,很快。」
只是阿池,如果那樣,你會不會對我感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