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容池番外·手足

宋儼說自己幼稚,容池其實是知道的,連同他對於容清過分的依賴和佔有欲,他自己心裡其實一直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但是他不想改,因為他覺得,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姐姐是他的,沒有人能搶走。

父母去世的時候,容池十一歲,說是個孩子,其實也不是一點事都不懂了,但是他對於父母的記憶,後來回想起來,其實真的不算多。並不是感情不好,父親溫和卻又不失威嚴,母親溫柔體貼,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無論隔了多少年,容池想起來的時候,也還是覺得很溫暖,也很懷念,但問題就在於——作為醫生,而且是極其敬業的醫生,父母實在是太忙了。

年紀小的時候還算好,就算再忙,父母之中至少會有一個人抽時間照看姐弟倆,後來兩個孩子的年歲漸漸大了,也許更重要的原因是容清實在太懂事太乖巧了,父母忙於工作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了,常常接了個急診的電話就出門,一直到姐弟倆都睡了,才堪堪回到家裡。

容池雖然有時候也會抱怨,但到底還是個懂事的孩子,頂多也就在放學回來又看到略顯空曠的屋子時撇撇嘴,然後去容清的房間騷擾自家姐姐——通常一戶人家不止一個孩子的時候都會鬧出矛盾,不過容家這對姐弟倒是處得極好。

幸好還有姐姐在,容池總是這樣想,無論是小時候,還是過了許多年他早就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之後,這樣的想法始終都沒有變過。

容池小時候就跟所有的男孩子一樣,爬牆上樹,連帶著和小男生們一起惡作劇嚇唬女孩子,什麼調皮搗蛋的事都幹過,不過因為成績極好,倒是沒有什麼老師上門來告狀,父母忙得沒有功夫去瞭解這些,容清自己都還是個孩子,自然是沒有人管他的,容池就這麼自由自在地「惹是生非」了好幾年——雖然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有分寸的。

其實不管將來有多成熟有多優秀,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容池的頑皮,後來終於是惹得容清生了氣。

好像,一共是有兩次吧?容池回憶著,那真的都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了。

其實爬樹對於容池來說不是什麼新鮮事,只不過社區裡那棵杏樹對於他們那群孩子而言實在是有些太高了,如果放在平時,那肯定是不會隨便去嘗試的,可惜年少氣盛經不得激,那天被人攛掇了幾句,腦子一熱,容池很是豪氣地拋出一句「上就上,有什麼了不起的!等我摘杏子下來給你們!」甩開膀子就爬起了樹。

容清比容池高了一個年級,放學也晚了些,回來的時候容池他們已經差不多快結束了。

過程還稱得上是順利,幾人紛紛搭了把手,容池也就蹭蹭蹭地爬上去了,還真的給他摘了一大把杏子,挨個丟下來等其他人都接了,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始往下爬。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其實爬樹這活也差不多,手腳都短,不好著力,偏偏下到三分之二的時候,遠遠地就看到容清回來了,容池一個心虛,手一抖,就這麼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摔了下來。

其實摔得不算很嚴重,雖然不少地方都擦破了皮,還有的也起了淤青,但好在沒有傷到骨頭,可那天容池回家的時候還是戰戰兢兢的——因為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容清紅了眼睛。

容清沒有說什麼,只是小心地扶著他回了家,爸媽還是不在,但還好家裡不管什麼時候,藥總是不缺的,容清找了藥箱出來,仔細地替他上著藥。容池本能地覺得容清有些反常,幾乎都已經做好了挨罵的準備,難得乖巧地打算認打認罰,結果等了許久,卻是一下子被人抱住,他甚至能感覺到抱著自己的人在不斷地顫抖,還有……自己頸窩處那溫熱濡濕的觸感。

「阿池,不要拿自己開玩笑。」她說那句話的時候,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容清後來再也沒有提過那件事,容池也是後來年紀長了,才終於明白了那種感覺——那天她看到自己從樹上摔下來的時候,究竟有多麼提心吊膽。而那時候,他只是覺得,他讓姐姐難過了,他很後悔。不過這樣也夠了,容池後來再也沒有爬過樹,包括翻牆,總之凡是這些危險的胡鬧,他再也沒有參與過,因為有人會為自己擔心。

再後來那一次的事,容池只希望再也不要有人記得,因為實在是幼稚得讓他後來只要一想起,就有淚流滿面的衝動。

其實這種事大概很多男生都做過啊,容池這樣安慰著自己,不就是幾個男生湊在一起惡作劇,抓了毛毛蟲往女孩子們的鉛筆盒裡放嚇唬人嘛,也不是他挑的頭,只不過就是惡趣味發作,順手就插了一腳貢獻了不少「道具」而已,誰知道那天容清難得放學早,過來想等他一起回家,結果他就被「家長」抓了個正著。

容清一向好脾氣,小女生常有的鬧性子耍脾氣在她身上容池根本就沒見過,那天她卻是一下子就沉了臉色,也不說話,只是轉身就走。

容池本能地就覺得有危險,心虛地跟了上去,只是看著沉默的姐姐,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終於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後地走在了傍晚的路上,氣氛前所未有的僵。

容池又猶豫了很久,到家了之後終於期期艾艾地向容清道了歉,說自己不該胡鬧嚇唬別人,一邊說一邊偷偷地看容清的臉色。

容清沉默了很久,一直等到他說完,才終於開口,只說了一句話。

她說:「阿池,如果這些惡作劇的物件是我呢?」

如果是容清?那她一定不會像那幾個女孩子一樣被嚇得尖叫,但他也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姐姐這麼白白地受委屈……小小的容池憤憤地想著,然後一下子就明白了容清的意思——容清不該受委屈,那麼其他人難道就活該嗎?不能有人欺負容清,難道他就應該這樣無緣無故地惡意欺負別人嗎?更何況對方還是女孩子。

這不是什麼很難想明白的道理,只是以前頑皮的性子讓他對此毫不在意,但是那一天,容清用自己的不滿告訴他,這是必須遵守的道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容池後來才學到這句話,那是他的姐姐教會他的。

都說家庭和家長的言傳身教對於孩子的影響是巨大的,那麼容池覺得,造就了自己整個性格以及行事風格和準則的人,是容清——無論以後自己有多大的改變,大概永遠也不會脫出那個限制,因為原則和底限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容清的性格,說好聽了是善良,要是不客氣,用現在的話來說,那大概是有那麼一點聖母的。不過容池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他對醫術不感興趣,但到底是出身中醫世家,醫者父母心的道理他還是懂的。醫者雖然也只一種職業,卻和其他所有的都不一樣,他們的手下掌握著的是人的生死,容池簡直無法想像如果執針開藥的醫生心中沒有責任和善良,那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他還記得那時候父親難得在家,一句一句地教著容清念那篇《大醫精誠》,那個畫面,幾乎就構成了他對醫者最初的全部印象。

聖母又怎麼樣呢?善良到一看見病人就幾乎沒有顧忌的容清,才是他的姐姐。

那樣的執著,他自問是做不到的,但是他從這樣的家裡,學會了心存敬畏和信念,再有就是——終有一天他會長大,長大到能夠站在容清的身前替她擋去所有紛擾的地步,讓她毫無顧忌地濟世救人。

那一件事之後,容池好像是一夜之間就安分了下來,性子還是活潑的,卻再也沒有惹是生非過。

容池真正成長起來,是父母去世以後——不只是容池,連原本就懂事的容清,在那之後,也是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畢竟,即使還有周家照顧著,他們到底還是沒有了父母。

父母剛剛出事的那段時間,姐弟倆的生活其實說不上很艱難,他們不願搬去周家住,周家就雇了保姆來照顧他們,甚至連長輩們也時常親自來照顧他們。有周家幫襯著,再加上容家的家境本來就不錯,生活上是真的不困難,難過的是心情。

雖然以前父母在世的時候也很忙,但容清和容池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父母是關心著他們的,有時候他們回來得晚了,直到姐弟倆睡前都沒見到面,但是第二天醒的時候,會發現被角被仔仔細細地掖好了、枕邊還有第二天要換的衣服,偶爾他們得了空,一家四口也會出門散散心,其樂融融……但是這一切,忽然間就全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留給姐弟倆的,是深深的惶恐和懷念。

容清好像恢復得很快,後來的那些事打理得井井有條,臉上也很快就恢復了以往溫柔的笑意,容池那時無聲地鬆了口氣,可幾天後有一次他半夜醒來去上廁所,卻發現容清一個人蜷縮在父母的床上壓抑地低泣。

當時他一下子就懵了,那時候的容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任性妄為的小孩子了,很快就明白了容清那些天根本就是怕他擔心難過所以一直強裝著鎮定,他偏偏卻又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才好,只是默默地爬上了床,抱著容情,終於也忍不住紅了眼睛。

那一陣子的晚上,幾乎每天都是以姐弟倆相擁著入眠而告終的,容池從來都沒有那樣清晰地認識到什麼叫做相依為命,這個家裡,只剩下他和容清兩個人了。

但是幸好,姐姐還在。

又過了些日子,這道坎,終於算是漸漸地跨過去了,姐弟倆就這麼相互扶持著,一直過了很多年。

在那些年裡,容清的身邊漸漸地開始有了葉硯的身影,容池最開始的時候也暗暗地不滿過,但是很快就發現,哪怕是多了那麼一個人,姐姐和自己之間,還是原來的模式——只有彼此,相互扶持著,從來沒有改變過。

容池於是漸漸地放下了心來,他以為以後也不會有變化了,無論容清最後和誰在一起,最重要的那個人,終究還是自己,一直到宋儼的出現。

第一次見面,他就本能地排斥那個男人,他實在是太危險了——無論是他周圍的環境,還是那個男人本身。

後來他擔心的事終於一點一點全部都應驗了,他一下子慌了手腳。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他人生中的每一個片段都刻滿了容清的痕跡,假如有一天,容清不再在他身邊,他又該怎麼辦呢?那麼多年養成的依賴和佔有欲一朝爆發,他和宋儼針鋒相對,半步也不願意退卻。

不是看不到姐姐眼裡的為難和擔憂,但他停不下來。其實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幼稚和自私而已,就像是宋儼說的,生怕一直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姐姐被搶走——他的家人,只有這麼一個姐姐了,他們相互扶持著走過了那麼多年,他不敢想像,如果沒有了容清,他要怎麼辦。

宋儼說,作為一個姐姐,無論容清和誰在一起,都不可能被搶走。

雖然很討厭宋儼,但不得不說,他是對的。就像姐姐那天說的,沒有什麼比阿池更重要了。他們是手足,身體裡流淌著的是同樣的血液,血緣的羈絆,濃得永遠也無法化開。

他終於妥協了,不是向宋儼妥協,他只是不想再看到姐姐因為自己而擔憂為難,只是希望姐姐能夠幸福。

婚禮的前一天晚上,容池是抱著容情一起入眠的,容池知道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過了今晚,她就是別人的妻子,以那個男人討厭的強勢和佔有欲,怎麼可能再容忍別人抱著自己的妻子?哪怕這個別人是她的親弟弟。

容清睡得很熟,眉頭舒展,呼吸緩慢卻平穩,看得出心情很放鬆,好像和從前他們相擁而眠的時候沒有半點不同,容池卻盯著懷裡的人,遲遲沒有睡意。

整整一晚上,容池想了很多,腦子裡閃過很多回憶,都是以前的事,每一段都有容清。都說長姐如母,容清是稱職的,他甚至覺得這世上大概再也沒有人會做得比容清更好了。

他不捨得。哪怕他知道就算是嫁了人、就算是她愛上了那個男人,她都依然是那個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姐姐,但他還是不捨得。他曾經下了決心要成長為一個可以替她擋風遮雨的男人,可是現在還沒有等到他來保護她,她就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會有另一個人在她身前護著她。

可是再怎麼樣,他也不得不承認,和宋儼在一起的姐姐,笑起來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幸福得多。

那就妥協吧,他的姐姐,已經辛苦了太久太久了,那麼多年,時時刻刻地護著他,也該累了,也該休息了。他一樣也還會繼續成長、可以繼續保護她,區別也只不過是……護著容清的人,又多了一個宋儼而已。

就這樣吧,容池歎氣。

姐,謝謝你。輪廓已經漸漸變得成熟淩厲的少年低頭,在容清的額頭輕輕地印下了一個吻。

如果宋儼以後對你不好,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你一定要幸福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