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葉硯番外·醫者不自醫

容清之于葉硯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葉硯一直到後來也始終沒有理清頭緒,他只知道他是喜歡她的,不,確切地說,他愛她,只可惜等到他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也已經遲了。

他來得比所有人都要早,可偏偏只晚了那一步,從此就是一輩子的錯過。

葉硯到現在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容清的時候,其實不是個好場合。

那時候容清的父母剛剛去世,他跟著師公和父親去祭拜。那一年,容清十二歲,她身後護著的那個男孩子十一歲,她明明雙眼通紅滿是哭過的痕跡,對著他們還禮的時候卻還是規規矩矩,鎮定得不失半分禮數。

那時候他其實不喜歡她。

他從前沒有見過容清,可是他卻不止一次地聽別人提起過,容家的小女兒乖巧聰慧,天分過人不說,難得的是還極其勤奮,將來必成大器。那時候葉硯也還只不過十九歲,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心高氣傲,滿心的不服——不過就是個裝作大人、老氣橫秋的小丫頭罷了,事實上,第一面的印象也恰恰印證了這一點。

但是葉硯忘記了,那個時候的他,同樣也就是個一心以為自己已經成熟了的孩子罷了。

那一天來了很多人,中醫傳到現在這個年代,不知道說不說得上衰敗,但也絕對是稱不上風光的了,難得能一下子聚起那麼多人,弔唁完了逝者,大家就三五成群地開始交談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覺得有些煩悶,一個人出了靈堂隨意地走著。

然後他就看到那個剛才還進退有度的小姑娘一個人蹲在拐角的牆邊,抱著膝團成一團,明明沒有發出聲音,他卻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哭得茫然無措,沒有絲毫理由地,他就是這麼知道了。

後來過了那麼多年,在葉硯的記憶裡,再也沒有見過容清哭,甚至,哪怕她不笑的時候都是很少的。可是對於那一次,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她終於也會有和她年齡相符的表現,脆弱、無助,卻很生動。

鬼使神差地,他停了下來,沒有說話,卻也沒有離開,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哭,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終於她哭夠了,他伸手遞了張紙巾給她。

那個時候的容清到底年紀還小,性子雖然早就定下了,卻也遠沒有現在這樣的淡定,一下子就紅了臉,有些尷尬地咬了咬嘴唇,臉上滿是淚痕,接過紙巾,猶豫了一下,卻終於還是對著他露出了一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意來。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都還記得那個笑,他想也許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人見過那樣的容清——羞澀、局促、哀傷,卻還是有一種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溫柔。

那天走在自己身前的那個身影,纖細柔弱,出乎意料地,背脊卻挺得筆直,一如後來他每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那天傍晚的夕陽很漂亮,他走在她的身後,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投影到了他的身上,他忽然就覺得安心了下來,再也沒有了煩躁。

後來,她就成了他的小師叔。

他是真的很討厭這個稱呼,沒有一個男人會喜歡叫一個比自己小那麼多的小女孩做「師叔」的。不過後來他發現,相較於他的討厭,也許容清對於這個稱呼更加不能適應。

容清很懂事,理所當然地,非常有禮貌。她比自己小了整整七歲,卻偏偏成了自己的長輩,每次看見自己黑著臉叫她小師叔,講禮貌的小姑娘總是覺得非常過意不去,雖然盡力裝作鎮定,但到底還是沒有辦法掩飾自己的局促。終於後來他們做了約定,拋開輩分,只稱呼名字。

其實他一直沒有說過,在那之後過了沒多久,他就後悔了。他開始想念他叫她小師叔的時候,她局促而尷尬的神情和微微帶著粉色的臉頰,但是又覺得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裡叫出來,好像意外的動聽,漸漸地也就不再多想了,只是偶爾還是會舊事重提,用「小師叔」這個稱呼去逗那個越來越淡然的人,看她和自己四目相對,會心一笑。

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終於步上了正軌之後,老爺子給了容清一本傷寒和一本本經,然後把人趕去了藥房,再也沒了下文。

那時候他和容清已經漸漸熟悉起來了,差不多也摸清了容清的底子,傷寒和本經可以說是經方派入門的醫書,別說是他,就算是容清,那個時候也早就已經倒背如流了。

他偷偷地溜進藥房,本來是怕容清覺得悶,打算偷偷遞幾本書進去讓她自學,就全當是解悶了,誰知道一進門,就看見小姑娘靠坐在藥櫃邊,身邊是放得整整齊齊的幾味藥材,她正認認真真地在書上寫著什麼,根本看不出半點無聊的樣子。

你不是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麼?他問她。

對啊,容清笑著點頭,說但是無論有多熟悉,每次看的時候都還是會有不一樣的體會。也許不管看上多少遍,對於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理解」,但至少,能夠離真相近一些,也是好的。

他愣了一下,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後就聽見她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輕聲說,那些都是她的父親告訴她的,家裡的那些書,好些都已經翻了十幾遍了,父親每次看起來,卻都還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以前她也不懂,現在等她終於明白了,曾經教導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他第一次覺得手足無措,伸手想抱她安撫她,卻又覺得尷尬,終於只是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默不作聲地陪著她。

葉硯其實也是勤奮的,對醫術又是真的喜歡,再加上天分好,看過的醫書早就爛熟於心,那天卻第一次開始反思起來,第二天的時候就抱著厚厚的一遝書去了藥房跟容清作伴——全部都是醫學入門的基礎書籍,也是那些他曾經輕而易舉就「理解」了的東西。

葉硯和容清真正開始親近起來,大概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雖然兩個人共處一室,但其實大多數時間都是各自認真地看著書,互不影響,偶爾才會一起分辨藥材、討論方子,可他就是覺得很舒服,很安心。

同事都說葉醫生性格溫和,溫潤內斂,其實以前他根本就不是這個脾氣。從十九歲到現在二十八歲,整整九年的時間,他終於從一個心高氣傲的少年成長到一個溫和成熟的青年,他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本身年歲的增長,還是因為學醫使然,又或者其實是受身邊人影響的緣故,他只知道,在他那九年的回憶裡,滿滿的,全部都是容清。

容清見證了他從少年到青年的蛻變,而他,陪伴著容清度過了整個少女時代。

葉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側頭的時候,會看不到那個總是和自己並肩而行、笑意清淺的女孩子,一直到宋儼的出現。

他見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容清,然而到了最後,終於也只能獨自抱著那些回憶,看著那個叫做宋儼的男人為她戴上戒指,而容清溫柔的笑意裡,開始有了一種名為幸福和憧憬的東西——那同樣,也是他以前所沒有見過的容清。

其實真的怪不得別人,是他自己晚了。他後來甚至還覺得是容清把遲鈍傳染給了自己,所有人都看出來他對她動了情,唯獨他們兩個當事人,懵然無知,就連想也沒有想過。

能怪誰呢?

容清說,她喜歡宋儼。說話的時候,還是一貫的淡然,眼神卻比以前所有的時候都要溫柔。他覺得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只要她覺得好就夠了。

他們的婚禮很隆重,宋儼將她護得滴水不漏,一舉一動裡都透著溫柔和呵護,容清笑得很真實,前所未有的耀眼。

看,其實真的沒什麼不好,她很幸福——那不就是他的願望嗎?已經實現了。他也只不過是……覺得有些難過罷了,從此以後她就是那個男人的妻子,而不再是自己身邊並肩而行的那個小姑娘,她還是自己的「小師叔」,可是這個稱呼哪怕叫上再多次,有些東西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他從前覺得,容清那樣的人,大概就應該有一個一樣溫和淡然的人陪著她,不束縛她,不給她壓力,因為她雖然溫柔,卻是一個極有原則和主見的人,不能勉強。後來他看到了宋儼,那麼強勢的一個人,控制欲和佔有欲都驚人的強烈,可偏偏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他不知道宋儼是不是有所改變,但是他看到了,容清在一點點的改變。

那種改變好嗎?他說不上來,他只知道那個小姑娘的笑意越來越溫柔,也越來越真實。

那時候他終於明白了,他到底不是那個適合容清的人。但其實沒有那麼容易釋懷的,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他沒有成長到現在這麼「成熟」的地步,仍舊還是當初那個少年,任性恣意,是不是他和容清,今天就會是另一種結局?

只可惜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如果。容清的那句話,他聽到了,就在那天他經過廚房的時候。

她是對的。

其實這些他都懂,所以他也沒想再去橫插一腳,白白讓三個人都不愉快,他只是覺得心口有些悶,悶到發疼。

他讀過那麼多的醫書,開過那麼多的藥方,治過那麼多的病人,所有人都說葉醫生年紀輕輕,卻已有一雙回春妙手,可是心口疼了那麼久,他到底也還是沒有辦法醫好自己。

都說醫者不自醫,誠不我欺。

算了,其實真的已經足夠了,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希望那個曾經紅著眼睛無聲哭泣、後來卻總是笑著和自己一起學醫的小姑娘能夠幸福罷了,這個願望現在大概是可以算作達成了吧?

葉硯笑了笑,視線劃過相視而笑的那一對新人,頓了頓,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既然他醫不好自己的心,那就交給時間吧……不是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麼?

恭喜你,清清。

能看到你幸福,我真的很高興啊……小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