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懸崖的錯覺

  【一】

  當時的我,很想成為大作家。為了成為大作家,我下定決心,不管有多苦,或多大的犧牲,我都可以忍耐。我甚至認為,當一個大作家,比起文筆的修行,人間的修行不是該擺在優先順位嗎?戀愛不用說,勾搭別人老婆,一夜花上百圓通宵玩樂,進監獄吃牢飯,然後買股票賺一千圓,又虧損上萬圓,或是殺人,我相信這些全部要一一體驗過才夠資格成為好作家。

  不過,生性膽怯害羞的我,還不曾經歷過這樣的體驗。雖然下定了決心想做,但我實在是做不到。一邊喝著十錢一杯的咖啡,一邊偷看咖啡館的少女,就連這種事,我都得拚命鼓起勇氣才敢去做。

  我想見識一下這個陰慘的世界,像是渡過隅田川,前往對岸某個魔窟的時候,在抵達魔窟之前還有好幾條街,鑽進一條小巷,就已經寸步難行了。從那個世界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令人窒息。我反覆試過好幾次類似的體驗,但每次都失敗。

  我絕望了。我想,我沒有成為大作家的天賦。啊,但是,正因為我是個內向羞怯的人,才會變成一個可怕的犯罪者。

  【二】

  在我二十歲那年的正月,從東京開了三小時的車前往某個海濱溫泉地遊玩。我家是日本橋的和服批發商,和現在不同,那時家境算是富裕,而我又是家中的獨子,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一等高中念文組,花起錢來隨心所欲,比起同年紀的學生,享有更多的自由。成為大作家我想是沒指望了。整天一直哀聲嘆氣,再這樣下去,我想我有可能會瘋掉,難得的寒假不好好利用怎麼行,於是決定去溫泉地旅行。那時候,因為覺得外表上看起來年輕是一件可恥的事,所以我討厭穿高中制服旅行。家裡又是經營和服的,對衣服特別有眼光,款式花樣也總是挑選一流的。那天我穿上一件純黑的捻線綢,戴上獵帽,配上一支手杖出門去旅行。單從衣飾來看,還真像個有模有樣的作家。

  我前往的溫泉地,以前,尾崎紅葉[註]也在此遊歷,而這裡的海岸正是《金色夜叉》這部傑作的背景舞台。我住在當地最上等的旅館,名叫「百花樓」。聽說尾崎紅葉曾住在這家旅館,而《金色夜叉》的親筆手稿用精美的畫框裝裱,就懸掛在結帳處醒目的牆壁上。

  [註] 尾崎紅葉,日本小說家,創作以《金色夜叉》最享盛名,這部小說曾多次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因為這部小說,使熱海成為知名的觀光景點。

  我被招待的客房,也是旅館中最頂級的房間,有巨幅的雀圖鋪展在地板上。像是在問候著我這身華服似的。女侍打開客房南面的紙門,和顏悅色地為我說明。

  「那個是初島。對面看得見霞光的是房總山脈。那個是伊豆山。那個是魚見崎。那個是真鶴崎。」

  「那是什麼呢?那座起霧的島?」我因為海面刺眼的反光皺起了臉,盡可能以大人的語氣問她。

  「大島。」女侍如此簡單地答覆我。

  「是嗎?景色好美啊。在這裡,倒是可以靜下心好好寫小說。」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因為害羞而滿臉通紅。想著該怎麼改口。

  「喔,是這樣啊?」年輕的女侍,忽然閃著大眼睛,看著我的臉。好似憂鬱的文學少女。「這麼說,阿宮和貫一[註]也能來我們旅館了。」

  [註] 阿宮和貫一是《金色夜叉》中登場的主角。

  但是,我卻笑不出來。為了不經意撒的謊,我煩惱到都快暈過去了。那句話,我恐怕到死也沒有勇氣更正。我恍惚地低語著。

  「因為這月底是截稿日,所以會很忙。」

  我的命運就在這一刻決定了。如今想來還真是不可思議。我何苦說出那種沒必要的話呢。人啊,愈是驚慌失措,愈容易口不擇言。不,不光是如此。我在那時,對作家懷抱多大的憧憬,那種無法計算的渴念,不正是解開這個疑問重要的關鍵嗎?

  啊,當時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竟會使我犯了罪。而且是想來會讓人頭皮發麻的殺人罪。並且是一宗至今還未有人發現的殺人罪。

  我在那個夜裡,在掌櫃拿來的住宿登記簿上,用了一個新銳作家的名字作登記。

  年齡,二十八歲;職業,寫作。

  【三】

  無所事事地過了兩三天,我的心總算定了下來。只不過使用了化名,何罪之有?

  即便萬一露了餡被人拆穿,也只是當作笑話眾人笑笑罷了。人在年輕時,肯定都做過一兩件瘋狂的事。這麼一想,我就放心了。但是,我的良心時不時跳出來跟我唱反調。像你這樣沒天賦的青年,想當大作家沒指望了,就無聊地假冒新銳作家的名字,當作是消遣安慰自己,確實很悲哀,豈不是太悲慘嗎?一想到此,我就感到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不過,這羞愧之感也會隨著時間淡去,來到這溫泉地,大約一週左右,我已經不折不扣成了悠閒的泡湯客。而我身為「新銳作家」所受到的待遇還真是不壞。來到我客房的女侍,大多會畢恭畢敬地詢問我「寫作還順利嗎?」面對她們,我只會報以優雅的微笑。早晨,我去湯屋泡澡的途中,遇到女侍都會對我打招呼「先生,您早!」我竟然被尊稱「先生」,這種禮遇,無論之前之後,都是絕無僅有的。

  身為作家的榮光,得來全不費工夫,對我來說實在出乎意料。就連「窮則變,變則通」這句俗諺,我也是一邊苦笑一邊咕噥說著。看來已經沒有人懷疑我是個新銳作家。有時候,甚至連自己也不會感到懷疑。

  我在客房的書桌上攤開稿紙,寫上大大的題目「初戀記」,接著在下方署名,某個新銳作家的名字──現在它是我的名字,然後寫了兩三行句子又塗塗改改,讓人看出我苦心寫作的痕跡,我還特地放在書桌上,那些女侍們容易看見的地方,之後若有所思地皺著眉,獨自外出散步,假裝找尋靈感。

  如此裝模作樣,也讓我過了兩三天快樂無比的日子。夜裡,入睡之後,我還是有點擔憂。假使我冒充的本尊,也恰巧來到這百花樓……想到這個就背脊發寒。到那個節骨眼,我打算先發制人,對外宣稱那傢伙是冒牌貨。逐漸地,我的膽子越來越大。夾雜著不安和戰慄,伴隨著像是刺上心頭的狂喜,我興奮到睡不著覺。成了新銳作家之後,一草一木在我眼中都有了新的意義。我揮舞著手杖在海邊盡情地散步,海也好,雲也好,船也好,在我心中鮮明地躍動著,從外表看上去,就像是有怪癖的天才作家,這令我狂喜不已。回到旅館,我伏在案上,對著稿紙亂寫一通,我不禁想著,應該把我寫的文字一篇篇收在合適的畫框裡,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不朽名作。在這種充斥著扭曲的狂想,漫不經心地過著歡喜的日子裡,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不曾體驗過的大事件。

  【四】

  我談戀愛了。而且是遲來的初戀。沒想到我惡作劇在稿紙上擬好的小說題目,如今竟成了活生生的現實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把稿紙弄髒了,時間是上午,然後,我一臉煩躁地走出旅館。到赤根公園暫時閒晃一下,之後到街上吃午餐。我進入一家名為「溫泉」的喫茶店,我現在的身份是出版社力捧的新銳作家,不能像從前那樣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坦白講,對我來說,離開僅有十天的東京生活,卻宛如十年、二十年前的往事一般,感覺好遙遠,我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啥也不懂的臭小孩。

  「溫泉」這間喫茶店,有兩位少女。其中一位似乎以前在旅館工作過,梳著大大的日式髮髻,臉頰紅通通的,我對這名少女一點興致也沒有。可是,另一位少女,自從見到她,我感覺體內有個部分忽然間凍僵了。如今想來,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年輕的時候,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這樣的經驗吧。走在路上,遇見一個擦肩而過的少女,不覺驚呼一聲,總覺得對方不是陌生人,而是前世,兩人會有過相守一生的誓約,不知何年何月,在此狹路相逢,這是命中註定的因緣。那也許可以稱之為「青春的靈感」,是神明所賦予的啟示。當我推開那間「溫泉」喫茶店的大門,一眼就瞥見那位少女,坐在微暗的吧台裡面的身影。我隨即被「青春的靈感」擊中了。儘管如此,我依然擺出一副新銳作家的架子,矜持地坐在靠門邊的座椅上,但膝蓋卻傳來不住顫抖的聲音,等到我的眼睛,稍稍適應了周圍的黑暗,那位少女的身姿也漸次清晰。她的頭髮剪得很短,臉頰光滑柔細。

  「想點什麼呢?」好清純的聲音啊,我心想。

  「來杯威士忌。」換作別的客人,我想也會這麼回答。

  但是,除了我之外,店裡並沒有其他的客人。那時候,我嚇了一跳。感覺自己快要瘋掉。我呆滯的雙眼怯生生地朝四周張望。可是,我看見盛著威士忌的酒杯經由梳著日式髮髻少女的手,朝我的桌子端過來。

  我覺得很困惑。因為至今為止我還未喝過威士忌之類的烈酒。我長嘆一聲,瞄一眼吧台後方的少女,短髮的少女,像花一般地綻開笑顏。我像是禿鷹伸出爪子,抓住了杯子。喝了它。啊,當時喝下那杯苦酒的甘美,如今我依然忘不掉。幾乎是一飲而盡。

  「再來一杯。」

  簡直就像成人一樣大膽,我將杯子推向吧台後方的少女。梳著日式髮髻的少女,撥開盆栽的枯枝,朝我的桌子靠近。

  「別過來,我可不是為了妳喝酒的喔。」我像是在驅趕什麼似的揮舞著左手。我想新銳作家嘛,保有像這樣的潔癖也是理所當然。

  「喲!瞧您這口氣。」曾做過旅館女侍的那位少女,口氣俗不可耐地叫著,在我身旁的椅子坐下。

  「哈哈哈哈!」

  我怪異地放聲大笑。醉心的微妙體驗,就是從那次開始。

  【五】

  才飲下一杯威士忌,就已經讓我醉得不成人形,至今仍為此感到羞愧。那天我一直笑個不停。就這樣大笑步出了「溫泉」,回到了旅館。等待酒的後勁慢慢退去,我逐漸恢復意識,對於自己剛才的失態既羞愧又悔恨,傻氣、荒唐怎麼形容都可以,最好是通通忘光光。我將身體沉入浴池,把裡面的水潑得嘩啦作響,泡完澡之後,回到了客房,躺在榻榻米上翻來覆去。還是覺得心裡很難受。當著年輕女孩面前,近乎白癡似地無禮撒野,這對當時的我來說,無疑是致命傷。

  怎麼辦?怎麼辦?我絞盡腦汁,終於讓我想到了一個好點子。《初戀記》──那部假冒某新銳作家之名,只寫了兩三行的小說──現在我要開始認真寫下去。那天晚上,我拼了命地寫,寫到渾然忘我的境界。有個不幸的男人,他浪跡天涯,來到一處夢幻般的農家庭院,邂逅了一位這世上絕無僅有的美少女……故事就這樣展開了。而且,那個男人的氣度非凡,是個英雄般的人物。我潛意識裡,藉由寫小說這件事來慰藉自己在喫茶店遭遇的大挫敗。我很努力地壓抑著,白天在「溫泉」見到那位女孩時所萌生的熱情,將對方轉換成農家少女,將自己也投射在故事中,成就一個美妙的故事。就算是我冒名的那位新銳作家,想必也寫不出如此浪漫精采的小說,這點至今我仍深信不疑。

  夜色將盡,天漸漸地亮了,我已將這對金童玉女的結婚場景寫完了。我懷抱著奇妙的興奮心情,鑽入冷冷的被窩呼呼大睡。醒來睜開眼睛,已經是下午,烈日高空,聽得見有幾隻風箏在空中飛掠的咻咻聲,我驀地起身下床,將前一個晚上寫好的稿子重讀一遞。果然是了不起的傑作!覺得現在就能馬上寄給某家知名雜誌發表,我想那位被我冒名的新銳作家肯定會因為這部作品文運亨通,迅速竄紅。

  對我來說,已經沒什麼好恐懼的。我就是那星光閃耀的新銳作家。自信源源不絕地提升,感覺整個身體快要爆開了。

  那天傍晚,我再次前往「溫泉」造訪。

  【六】

  剛推開「溫泉」的大門,就聽到少女們哇啦啦地笑成一團。我的心似小鹿亂撞,莫名的興奮不安,閃過我眼前的身影正是昨天那個短髮的少女,少女的眼睛骨碌一轉正眼對著我說:

  「歡迎光臨!」

  從她的眼神中感覺不出一絲一毫的輕慢。我總算放心了。看來昨日我的酒後失態也沒有造成無可彌補的大挫敗。不,別說是挫敗,搞不好反而給女孩們留下了男子漢的印象也不一定。我又開始自鳴得意了,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我大搖大擺地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我今天謝絕陪酒喔。」

  頭頂著日本髮髻的少女一聽,立刻發出低級的笑聲說著:「好的。」

  短髮的少女用長長的袖子在日本髮髻少女身上拍了一下,並模仿她的腔調說:「讓我來服侍您,好嗎?我,不行嗎?」

  「妳們兩位一起就可以。」

  酒還沒沾唇,先被嬌嫩的聲音給灌醉了。

  「喲!好貪心喔。」短髮嬌嗔地看了我一眼。

  「不,我是佛心來著的。」

  「真是個好人。」日本髮髻大表欽佩。

  她說的我完全同意,接著我點了一杯威士忌。

  我很清楚自己飲酒方面的能耐。一杯喝下去就茫了,兩杯喝下去醉上加醉,第三杯喝下去,心情非常愉快,確實壞心情一掃而空。短髮少女,今晚只陪在我身邊,更沒有理由不開心,在我命運多舛的人生當中,像此刻這般美妙的體驗也僅有這麼一次。然而,我和少女之間沒有太多的交談。不,根本沒說到話。

  「妳的名字叫什麼?」

  「我,雪。」

  「雪,好名字。」

  接著,我們又沉默了三十分鐘,啊,雖是沉默不語,少女卻未曾離開我,始終陪在身旁。她沉默中的眸光似在述說著內心的喜悅。──我昨夜寫的《初戀記》裡邊也有很多類似的描寫,隨著天色漸漸暗下來,陸陸續續出現夜晚的客人,雪,依然沒有從我身邊離開。我對其他客人有些敵意,話也開始變多了,場子熱熱鬧鬧的氣氛讓我感到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妳,對我昨天的……那個,妳……覺得我很蠢對吧?」

  「不會耶。」雪雙手托腮微笑著說。

  「我覺得你很風趣。」

  「風趣?是嗎?喂,再給我一杯威士忌,妳要喝嗎?」

  「我不能喝了。」

  「喝吧,妳可以的。我啊,今天很開心,喝吧!」

  「好吧,就喝一點點喔。」

  雪說著,走到吧檯前,往兩隻杯子注入威士忌後,再把酒杯端過來。

  「來,乾杯,喝吧!」

  雪閉上雙眼,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了不起。」我也不甘示弱,一口喝完它。

  「我啊,今天真的非常開心。小說寫完了。」

  「什麼!你是小說家?」

  「糟糕,被妳發現了。」

  「你好棒喔。」

  雪好像有點醉了,迷離的雙眼瞇起來細細的,真是好看。她接著說了最近來過溫泉地幾位作家的名字。啊!其中居然還有「我」的名字。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覺帶著酒意的腦袋突然間清醒了。貨真價實的那位本尊,他來過這條街?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妳認識他?」

  直到現在,還是很佩服我自己,我在那麼尷尬的情境下,居然還能如此保持鎮定。印證了再怎樣膽小怯懦的人,似乎也只能像勇士那樣擎起盾牌。

  「不,沒見過。可是,現在,那位先生,聽說在百花樓,是你的朋友?」

  我這下子安心了。那麼,她說的那個人正是我。用膝蓋想也知道,百花樓怎麼可能會出現同名同姓的兩個作家。

  「妳怎麼知道他在百花樓的消息?」

  「那個,我知道啊。小說我也挺喜歡的。比較會留意這方面消息。是從旅館的女侍那兒聽說的。怎麼說呢,鎮上就這麼小,當然會知道啊。」

  「妳喜歡那個人的小說啊?」

  我故意把話說得似有深意,一邊冷笑著。

  「好喜歡,那個人寫的小說《花物語》……」話說到一半,突然打住。

  「啊!就是你。唉喲,該怎麼說呢……在照片上見過你。我認得你!」

  做夢也想不到。我這張臉,竟然會酷似那個新銳作家!現在不是遲疑的時候了,我不能放過機會,應該要趁勝追擊。於是我放聲大笑。

  「哎呀,你這人真壞。」少女因醉酒泛紅的臉頰更加羞紅了。

  「我也真傻,其實第一眼見到你,應該馬上認出來的,可是,你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年輕,長得真俊美,你是美男子唷,你好帥。昨天打從你一進門,我就……」

  「夠了,夠了,我不想聽那些恭維話。」

  「唉喲,我說的,是真的嘛。」

  「妳喝醉了呢。」

  「嗯,是醉了呀。可我還想再喝。好想更醉、更醉一點。小圭──」

  她叫了一聲日本髮髻少女的名字,她正在跟其他的客人調笑。

  「給我兩杯威士忌。今晚我要喝醉,因為我好開心。嗯,是真的想醉、醉死算了。」

  【七】

  那個深夜,我幾乎像是抱著爛醉如泥的雪,步履蹣跚走出了「溫泉」。而雪,硬是堅持要把我送回住處。結了一層霜的路面,感覺靜極了,彷彿全世界只剩下寂靜本身。我認為不受任何人注目反而是幸福的。走到外面,冷風迎面襲來,我的醉意馬上醒過來。不,不單單是因為風的關係,也是因為醉倒在懷中的女孩身體,手臂上有她沉靜的重量,就好像一尾新鮮活跳的魚,年輕的肉體緊緊依偎著,我連醉的權利都沒有。洋溢在幸福中的我們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一直走到百花樓的門口。木製的大門被牢牢地鎖上。我一下子楞住了。

  「喂,真傷腦筋。門被鎖住了。」

  「試著敲敲門吧。」

  雪從我的臂彎滑了出去,身體搖搖晃晃地走近門邊。

  「算了,算了。這樣很丟臉的。」

  三更半夜的,帶著醉酒的女子砰砰地敲門,要是街坊鄰居傳出去,我這個新銳作家的名聲豈不毀於一旦?我寧願死也絕不會幹那種下流的事。

  「喂,妳還是回去吧。妳就住在溫泉對吧?這次換我送妳一程。回去吧。明天我們再一起玩。」

  「我不要!」雪使勁地扭動身體。

  「不要!不要!」

  「真傷腦筋。總不能露宿在街頭吧?這樣很困擾耶。返回旅館也很羞恥。」

  「啊,有辦法了。跟我來。」

  啪的一聲,她雙手一拍,邊說邊抓起我的衣袖,像拖著我似的快步往前走。

  「什麼啊,怎麼了嗎?」

  儘管腳步有些踉蹌,我還是緊緊跟在雪的後頭快步行走。

  「辦法是有,不過說出來怪難為情的。就是啊,在百花樓嘛,你也知道有時候客人會帶女人進去,討厭啦,不准笑。」

  「好,我不會笑妳的。」

  「可以從別的入口喔。嗯,這是祕密。從浴場那邊進去,話先說在前面,我可是連旅館裡邊什麼情形也不是很清楚喏。不過,我只是聽人家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曉得耶,你覺得我是個下流的女人嗎?」她突然話鋒一轉,用異樣的嚴肅口吻問我。

  「這個嘛,我不知道。」

  我不懷好意地回答,發出一陣冷笑。

  「嗯,我是下流女人,是下流女人啦。」

  雪壓低聲音喃喃自語著,忽然站起身哭出來。

  「可是我,我,可是,我只有一次,嗯,只有兩次喔。」

  我什麼話也沒說緊緊地擁抱著雪。

  【八】

  我攙扶著還在抽泣的雪,悄悄地從祕密入口,進入我住的那間客房。

  「小聲點,如果讓別人聽見那可不妙。」

  我讓雪坐下來,一邊勸她,這時候,她已毫無醉意。

  雪哭腫了眼睛,似乎嫌電燈泡太刺眼,下意識用手去遮擋強光,過會兒放下手,很快地又用雙手遮住了臉。從凍紅的手背後傳來喃喃低語。

  「你會看不起我嗎?」

  「不會!」我鄭重其事地回答。

  「我尊敬妳,妳就像我的女神。」

  「你騙人。」

  「是真的。我想要的就是妳這樣的女人,小說裡也這麼寫的。我昨晚寫了名為《初戀記》的小說,就是以妳為範本。我心中的理想女人,妳要不要讀讀看?」

  我拿起攤在矮桌上的手稿,啪一聲扔給了雪。

  雪放下遮臉的手,把手稿攤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稿紙上斗大的字體寫著一個不是我的男人名字。不,真的是我的名字。雪輕嘆了一口氣,安靜地讀了起來。我在桌邊坐下,悄悄地用單手托住腮,望著我的讀者那惹人憐愛的側臉。啊,看著自己的作品在眼前被貪婪飢渴地讀著,這是何等刺激的狂喜!

  雪只看了兩三頁,似乎若有所思,一把推開膝上的手稿,掃到地板上。

  「不行,我讀不下去。好像宿醉的暈眩感還未退去。」

  我感到大失所望。就算再怎麼醉,只要讀了第一行,醉意也會立刻消散,血脈賁張如癡如狂地讀到最後一行才罷休,這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傑作。不過就是兩三杯威士忌喝下肚,怎麼這一點點醉意,就把我的稿子從膝上推開!

  我覺得好想哭。

  「妳不喜歡嗎?」

  「不,是覺得有點難過,我沒有你寫的那麼美啊。」

  我再次獲得勇氣。沒錯,一篇好的傑作也會有這樣的特質。寫得太好以至於讀不下去。這篇大概就是這樣。於是我放心了,我對雪的情感也比之前更強烈、更寬廣。戀愛若是摻入了憐憫之情,那感情似乎會變得更廣闊更崇高。

  「不,沒這回事。妳長得很美。正所謂相由心生,臉蛋長很美,心靈自然美:心靈美的必定是美人。女子美容術的第一課,就是心靈的鍛鍊。我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我已經不純潔了。」

  「妳還不明白嗎?所以說。我不是說了嗎?身體不是問題。重點是心!是心!」

  我越是這樣說著,心裡越是感到莫名的亢奮。隨即從雪的身旁搶過手稿,像發神經似的劈哩叭啦撕碎了它。

  「別這樣!」

  「不,沒關係。我只是想讓妳有信心才會這麼做的。這是傑作。一部不為人知的傑作。然而,為了拯救作為一個人的自信,即便是再厲害的傑作我也樂於扔進火中將它付之一炬。這才是真正的傑作。就是我為了妳所寫的這部小說。可是當我看見它並沒有拯救妳反而讓妳感到痛苦,我除了撕毀它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如果把作品撕毀掉,可以換來妳的自信,我寧可這樣做,我就是想救妳。」

  我一邊激動地說著,一邊撕得越起勁。

  「你別這樣!我明白了嘛。」雪放聲大哭。邊哭邊叫著──

  「我,好想睡。你知道嗎?讓我睡在這裡。我會聽話的。我,好想睡。可以吧?可以吧?」

  【九】

  如此善良的雪,我怎會狠心殺死她!啊,我一句話也無法辯解。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愛慕虛榮的我,為了虛榮甚至到了必須殺人的地步。光是將自己過去鑄下的大錯,虛情假意地寫成小說來悔過是不夠的,意味著我仍舊是個厚顏無恥的混蛋傢伙。以下,我用祈禱的心情,懺悔的心,試著將一切過程鉅細靡遺地描述出來,讓你能明白整件事情發生的經過,請容許我把這故事說完。

  我之所以會殺死雪,完全是出於虛榮心作祟。那一夜,我們聊得很愉快,彼此訂下婚約。我們交換著甜言蜜語,傾訴內心的祕密,幸福的程度絕不亞於我那不為人知的《初戀記》的美滿結局。之前從未想過,我會愛上一個女孩到了非結婚不可的地步。

  隔天清晨,我和雪兩人跟昨天一樣,悄悄地穿過浴場後方的小門走到外面去。為何我們會一起出門呢?因為對年輕的我來說,讓一個女孩陪了你整夜直到天明,卻放她一個人回家實在過意不去,也是不可饒恕的無禮行為。黎明的街道上,一個行人也沒有,我們聊著關於未來各種幸福的話題,內心雀躍不已。好想像這樣和她永遠地走下去。雪說要帶我去旅館的後山散步,我也開心地答應了。

  跟隨她的腳步,沿著崎嶇的山路一步步攀登上去。邊走邊聊起某個話題,雪突然對著我大聲叫出那位新銳作家的名字。猶如一記重擊打在我的胸口。我忽然意識到雪所愛的男人並不是我,而是那位新銳作家。感覺眼前的幸福正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在我內心深處徹底崩毀了。假使當時我把一切誠實說出來向她告白該有多好,至少不會狠心把雪殺死亦未可知。但是,我根本辦不到。那種丟盡顏面的事,寧死我也不願意做。這時候,我一邊走著,一邊清楚意識到自己臉色發青,冷汗直流。

  就連雪也沒有對我無精打采的樣子產生懷疑。

  「你是怎麼辦到的?我曉得了。你開始厭煩對不對?你在《花物語》小說中曾寫過這樣的句子呢。第一眼就愛死了,第二眼連看都不想看,只覺得厭煩,那種激情才算是真正高雅的激情呢。好喜歡你寫的句子。」

  「不,那沒什麼好提的。」

  我必須把那個新銳作家的角色徹底扮演好,反正總會明白,我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冒牌貨。啊,就在這時候!

  我盡可能地裝作很平靜,聽著雪興高采烈地說下去。她的心情已經調整好了。我們一同來到了山頂上。再向前走幾步,腳下即是百丈高的懸崖。早晨的濃霧遮蔽了底下波濤洶湧深不可測的海洋。

  「景色很美吧?」

  雪開朗地微笑著,並深深地吸進一口氣。

  就在此時,我把雪推下懸崖。

  「啊!」她微微張開嘴,像嬰兒似的要哭的模樣,想回身看我一眼。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墜落了。是頭上腳下地垂直墜落。衣服的下襬在瞬間飛揚起來。

  「你剛看見了什麼?」

  我不慌不忙轉身一看,一名樵夫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裡。

  「女人,我看見了一個女人。」

  年邁的老樵夫,滿臉狐疑來到了懸崖邊,好奇地朝下張望。

  「啊呀!是真的!有個女的被浪捲走了,是真的!」

  打從那刻起,我整個人處於放心狀態。

  假設,那個樵夫說,其實是你把她推下去吧,我一定會回答是的。但是,就算他現在才搞懂怎麼回事,那個樵夫當時對我卻沒有絲毫的懷疑。那座懸崖高達百丈,它的高度給人帶來了錯覺。換個方式想,一個剛殺了人的男子,怎麼可能在距離命案現場這麼遠的地方出現呢?我悠哉地在山上散步,或許這行為本身正是我的不在場證明也說不定。如此荒謬的錯覺似乎被當成了事實。樵夫拋下了我,和他的樵夫同伴們到處爭相走告。從案發當時算起,雪的遺體從海裡打撈上岸整整花了超過三小時。走到懸崖下方的海岸邊,也要耗費不少的時間。而我茫然地獨自一人下山。

  啊啊,總算鬆了口氣,放下心中的大石塊!不管怎樣,事情到此已經完全結束。我不會再受到任何恥辱。幸好雪昨晚在我這裡住一晚的事無人知曉,如今我只是清晨出來散散步,正走在回旅館的路上。「溫泉」那邊除了雪以外,沒有人知道我使用的假名,也沒有人知道我住在何處。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返回東京吧。回到東京以後,這件事絕口不向任何人提起。啊啊,還好我沒有用自己的本名登記住宿,假冒別人的名字,意外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

  【十】

  一切很順利地進行。我故意延遲出發的時間,悄悄窺探鎮上的動靜。事發之後,大家口徑一致地猜測,雪是在喝醉之後,獨自去海邊散步,走到某處的岩石,不小心一腳踩空……整個過程大致如此,就好像雪即便是墜落深海也不會受傷似的。把客人送回住處,據說是雪喝醉之後的一個怪癖,不管是誰她都會送對方回家。「那麼水性楊花,可不行哪……」旅館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聽說那位客人,還是從東京來的……」看來,此地不宜久留了。我慢慢地冷靜下來,決定再住一個晚上,然後就回東京了。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要感謝那個懸崖。因為那個懸崖實在太高了。假使,只有十丈那麼高,或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可是,樵夫和我看見的雪,其實只是一團模糊的紅色衣物。就在一瞬間,她的身體分離,穿過雲霧離去,這沒什麼難以理解的地方,只不過樵夫沒想通罷了。

  從那之後,經過了五年。我依然平安無事。然而,啊,雖然可以躲過法律的制裁,但我的心卻無法平靜,對雪的思念也日盆加深,痛苦難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我冒名頂替了十天的那位新銳作家,如今啊,果然文運亨通,人氣愈來愈旺,已經是個立於不敗之地的大作家。而我呢──像殺人這麼了不起的事都經歷過的我,還自以為夠資格成為一個大作家,如今卻連一部稱得上是傑作的作品也拿不出來,只能沉浸在我所殺害的少女難以抹滅的追憶中,苟延殘喘度過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