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皮膚與心

  又冒出來了!發現左乳下方冒出一粒紅豆般的小疙瘩。仔細一瞧,小疙瘩附近又有幾粒紅色小疹子,像噴霧的水珠遍佈在四周。不過,那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癢。只是覺得很煩,在澡堂裡用毛巾使勁地搓洗乳房下方,像扒下一層皮似的。但似乎沒什麼效果,回到家獨自坐在梳妝台前,解開衣服露出胸部,照了照鏡子,感到一陣噁心。從公共澡堂到我家,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就在極短的時間內,疹子的範圍從乳下擴展至腹部,約莫兩個手掌寬,從表面看上去,宛如鮮紅的熟草莓。我彷彿看見恐怖的地獄繪卷,周圍頓時暗了下來。從那時候起,我已不再是過去的我,感覺自己不像個人了。所謂的失神,指的就是這樣的狀態吧。

  我整個人恍神地呆坐在原地,那一刻近乎永恆。暗灰色的積雨雲在我的周圍聚攏,我已遠離原本的世界,從那時候起,只聽得見微弱的聲音,鬱悶的,從地底無時無刻地冒上來。我盯著鏡子裡的裸身,看了好一會兒,像是雨滴落在地上,噗哧噗哧地,這邊和那邊,紛紛冒出了紅色的小顆粒,包括脖子周圍,從胸口、腹部到背部,像是被纏繞似的。我調整鏡子,檢視背部,白淨的背部像灑滿了赤色的雪霰,遍佈紅色的微小顆粒,我驚恐地捂著臉,不敢再看下去。

  「這鬼玩意兒,到處長。」我秀給那個人看,那是六月初的事。那個人穿著短襯衫、短褲,一副今天工作告一段落的樣子,呆坐在工作桌前抽著菸,然後站起來,對著我東瞧西看,皺著眉仔細地觀察,還用手指到處碰觸看看。

  「不會癢嗎?」那個人問我。我回答他,不癢,一點也不癢。那個人點點頭,讓我站在夕陽餘暉下,很專注地繞著我的裸身檢查。那個人無論何時,對我的身體都很仔細留意。雖然沉默寡言,卻很真誠地關心我。我很明白那個人的用心,即便像這樣站在光線下,羞恥地裸露著,一會兒朝西,一會兒朝東,狼狽地來回被摸弄,我反而像祈禱一般:心情異常平靜,覺得非常安心。我持續站著閉上雙眼,有種到死也不想睜開的心情。

  「我不知道啊。如果是蕁麻疹的話,應該會覺得癢,會不會是麻疹?」

  我可憐地笑著,一邊換上和服。

  「八成是皮膚過敏吧。每次去澡堂的時候,我都會用力地擦洗胸前和脖子。」

  或許是這樣吧。應該是吧。那個人一說完,就去藥局買了一管白色的黏稠狀藥膏,靜靜地用手指將藥膏塗抹在我身上過敏的地方。很快的,皮膚感覺涼涼的,心情也變輕鬆了。

  「應該不會傳染吧?」

  「別擔心。」

  雖然那個人這麼說著,但我知道那個人的擔憂,想必出自於對我的憐憫,那樣的心情,從那個人的指尖到我的胸口,發出疼痛的聲響。我打從心底希望能夠早日康復。

  那個人一直很細心包容我醜陋的容貌。我的臉有許多可笑的缺點──他卻連一句玩笑話也未曾說過,真的一點也沒有,從不會取笑我的長相,總是像晴空般澄澈,沒有多餘雜念的樣子。

  「我認為妳長得很漂亮,我喜歡。」這類的話,經常脫口而出,我也時常感到困惑。

  我們剛結婚,是今年三月的事。說到結婚,我實在很討厭,明明內心浮躁不安,又故作鎮定地說出口。我們的情況是,既軟弱又貧困,敏感而害羞。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像我這樣的醜女,是找不到對象的。二十四、五歲的時候,我還有兩三個機會,好不容易談妥了,又破局,好不容易談妥了,又破局。主要是因為我家沒什麼錢,母親一人,加上妹妹和我,組成清一色女性的貧困家庭,能找到什麼好對象呢?根本沒希望。這是一個欲望很深的夢,直到二十五歲,我才終於覺悟。我這一生即使不結婚,也要幫助母親,養育妹妹,這就是我生存的價值。

  妹妹和我相差七歲,今年二十一歲,人長得漂亮,也漸漸不再任性,變成一個乖孩子。等我為妹妹覓得一位如意郎君之後,就要開始走我自己的路。在那之前,家裡,所有的家計、對外的交涉全由我一個人扛下來,我要一直守護著這個家。一旦有此覺悟,從前內心裡亂哄哄的那些雜念隨即一掃而空,苦悶和寂寞也離我遠去。趁著做家事的空檔,我還努力地練習洋裁,試著接受訂製,幫鄰居們的孩子做衣服。正當我朝著未來的路逐步邁進時,有人向我介紹了現在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

  來說媒的算是亡父的恩人、父親的結拜兄弟,使我當下無法拒絕。從談話內容得知,對方的學歷只有小學畢業,自小孤苦無依,是被亡父的恩人撿來,慢慢撫養長大。當然對方也沒有什麼財產,三十五歲,是個有點本事的圖案設計者。月收入有時超過二百圓以上,但有時又半點收入都沒有,所以平均起來,一個月的收入是七八十圓。而且,對方不是第一次結婚,他和喜歡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六年,前年兩人因故分開,他因為只有小學畢業,沒有傲人的學歷,也沒有足夠的積蓄,加上年紀又大等等因素,對婚姻這件事徹底死心,打算一生不娶,輕鬆過日子,當個單身漢。

  對於這點,前來說媒的恩人認為,那個人太隨性了,才會被別人說成是怪咖,這樣不太好,必須趕緊找個好媳婦,他才能稍稍放心。聽他這麼說,母親和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兩人妳看我,我看妳,真是令人大傷腦筋。因為這算不上一門好親事。即便我是個嫁不掉的醜女,但我也沒犯什麼過錯,憑什麼非得嫁給那種人?一開始我很火大,後來又覺得非常寂寞。除了拒絕也沒別的辦法,偏偏來說媒的是亡父的恩人,又是結拜兄弟,母親和我也不能馬上斷然拒絕。

  我很軟弱,遲遲做不出決定,突然覺得那個人也滿可憐的,必定是個溫柔的人。我只不過是女校畢業,沒什麼學問,又拿不出像樣的嫁妝。父親已過世,家庭失去了強而有力的精神支柱。而且,如同你所看到的,像我這樣的醜女人,已經是個年紀不小的歐巴桑,實在找不到什麼優點。說不定結為夫妻會很合得來。反正,我是不會幸福的。一想到婉拒這門親事,對亡父的恩人會很過意不去,我的心情也慢慢緩和下來,倒是有些害臊,感覺臉頰正微微地發燙。母親憂心忡忡地問我:妳這樣做真的好嗎?然而,我什麼話也沒說,慨然允諾了亡父的恩人所提的親事。

  結婚之後,我過得很幸福。不,該說是幸福得過分。以後會有報應的,因為婚後的我受到無微不至的呵護。那個人總是很軟弱,加上曾被女人拋棄過,更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完全沒自信,又瘦又小,一臉的寒酸相,看了真教人不耐煩。然而,那個人對於工作相當認真,手繪的圖案讓人驚豔,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記住,並且印象深刻。好奇妙的緣分啊。我試著去拜訪那個人,確定婚事的時候,就像已經談了戀愛似的,我的心卜通卜通地跳個不停。銀座有家知名的化妝品店薔薇藤蔓的商標就是他設計的。不只是那個,那家化妝品店銷售的香水、肥皂、蜜粉等商標設計以及報紙廣告,幾乎都是由他一手包辦。

  聽說從十年前開始,就已是那家店的專屬設計師,異色的薔薇藤蔓標籤、海報、平面廣告全靠他一個人手繪。至今,那個薔薇藤蔓圖案,連外國人都記得,即使不知道那家店的名字,只要看到了彼此纏繞著的典雅薔薇藤蔓,不論是誰,都會牢牢地記住。我讀女校的時候,就知道那個薔薇藤蔓的圖案。那圖案莫名地吸引我,自女校畢業後,我所使用的化妝品,全是那家店的產品,可以說是死忠的愛用者。但我從未想過那個薔薇藤蔓的設計者是誰?真是個漫不經心的傢伙。不過,不光是我,我想世上的人,即使看見了報紙上美麗的廣告,也不會刻意想知道圖案是誰設計的吧。圖案工什麼的根本就是為人作嫁的角色嘛。

  嫁給那個人以後,過了一段時間,我才開始注意這件事。當下我滿心喜悅。

  「我從讀女校那時起,就非常喜歡這圖案。原來是你手繪的啊,真開心!我好幸福。原來早在十年前,我們就結緣了。看來嫁到這裡,是上天安排好的。」

  「別胡說八道了,不就是技工的工作嗎?」他打從心底覺得很尷尬,眨巴著眼睛,無力地笑著,一臉悲傷的表情。

  那個人總是說自己很沒用,儘管我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但他卻對學歷以及再婚、貧窮等等,非常在意,始終掛在嘴邊。倘若如此,像我這樣的醜女,到底該如何是好呢?夫妻倆都沒自信,慌亂不安,彼此的臉上都佈滿了羞紋。那個人有時會對我很撒嬌,但我是個二十八歲的歐巴桑,長相又這麼難看,再加上看到那個人沒自信、自卑的模樣,連我似乎也被傳染了,變得不善言辭。明明心裡愛慕著,卻怎樣也無法天真無邪地對他撒嬌,我總是態度認真,冷淡地予以回應,於是,那個人更顯得悶悶不樂。我就是因為瞭解他的感覺,才會這麼地慌張,有時把他當作是陌生人看待。那個人似乎也很清楚我沒什麼自信,三不五時裝作若無其事,不得要領地讚美我的容貌或和服的花色等等,因為知道他是出自憐憫才會這麼說,所以我一點也不感到喜悅,反而覺得胸口鬱悶,難過得想哭。

  那個人確實是個好人。之前那個女人的氣息,連一絲也沒有留下。拜他所賜,我老早把這件事給忘了。就連這個家,也是結婚後新租的房子,那個人從前獨自住在赤坂的公寓,但他把以前同居時的傢俱和所有雜物全部清掉,只帶著工作上要用的物品,搬到築地的這個新家,想必是顧及到不願留下不好的印象,這也是一種溫柔的體貼吧。於是,我向母親那邊拿了一些錢,就這樣一點一滴添購傢俱,被單和衣櫃都是我從娘家帶過來的,完全沒有之前那個女人的影子,我現在很難相信那個人曾經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活了六年。

  坦白說,如果他不那麼自卑,能對我更強悍一點,大聲地罵我,說些難聽的話蹂躪我,我也許可以天真地唱歌,盡情地對他撒嬌,我們家的氣氛肯定會更開朗,然而夫妻倆都自覺醜陋,不擅書詞──總之,我比起那個人更顯得自卑。雖說那個人只有小學畢業,但學識涵養方面,與大學畢業的學士相比,程度上並沒有差別。說到唱片,他蒐集了相當多好聽的音樂,工作之餘也會認真地讀一些我從未聽過的外國新銳小說家的作品,而且還設計出那個世界性的薔薇藤蔓圖案。

  儘管他時常嘲笑自身的貧窮,但那一陣子接了不少工作,有一百圓、二百圓的大筆金額入帳,即便手邊的錢不多,還是會想要帶我去伊豆泡溫泉。不過,那個人到現在仍舊很介意被單、衣櫃、其他傢俱是拜託我母親買來的。他如此介意,反倒讓我覺得羞恥,好像做了什麼壞事,那些東西明明都是些便宜貨,我感到難過地想哭,看來基於同情和憐憫而倉促結婚本身就是個錯誤,也許我還是適合一個人生活比較好吧。我曾在夜裡出現這些可怕的想法,甚至還曾經動過外遇的念頭,想去追求個性更堅強的對象,總之,我是個壞人。

  結婚之後,初次的青春美麗,就這麼灰暗地度過,我實在心有不甘,就像咬到舌頭般的感受到劇烈的疼痛,現在好想要拿什麼來填補它。我和那個人靜靜地吃著晚飯時,有時還是難忍悲傷,手上拿著碗筷,一副哭喪著臉的模樣。都怪我的私欲作祟,長得這麼醜,還想追求什麼青春。只會成為別人的笑柄罷了。我只是維持現在這樣的生活,就覺得很幸福了。我不得不這麼想,就是因為太任性了,所以才會長出如此可怕的小疙瘩。八成是因為塗了藥,小疙瘩沒有繼續擴散,說不定明天就會痊癒,我暗自向神明祈禱,那天晚上提前休息。

  我一邊躺在床上一邊努力思考,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無論生什麼病,我都不會感到恐懼,唯獨皮膚病,我完完全全對它沒轍。再怎樣辛苦、再怎樣貧窮也無所謂,我就是不想得到皮膚病。這並不表示我不知道缺了一隻手或斷了一條腿,比起皮膚病要來得多嚴重。記得念女校時,健康教育課有教到各式各樣皮膚病的病原菌,我渾身發癢受不了,好想把教科書上刊載著那個病蟲、細菌照片的那一頁猛然撕毀。老師的神經似乎比較遲鈍,不對,即便是老師,也沒有辦法心平氣和地指導。純粹是因為工作,拚命地忍耐,裝作理所當然的樣子教課。越覺得肯定是這樣,對於老師厚顏無恥的卑劣性格越覺得渾身不舒服。

  上完健康教育課之後,我和朋友進行了討論。疼痛、搔癢、發癢,哪一個最痛苦?對於這樣的議題,我斷然地主張發癢才是最可怕的。難道不是嗎?痛苦、搔癢,自己的知覺還有一定的限度。被打、被砍或是被搔癢,當痛苦到達極限的時候,人必定會昏過去。一旦昏迷就會進入幻覺的世界。會有升天的感受。可以從痛苦中美麗地解脫。即便是死,也沒什麼關係吧。可是發癢,就像潮水一樣,漲潮,退潮,漲潮,退潮,宛如蛇群遲鈍而緩慢地蠕動,無止盡地在表皮底下蠢動,絕不會到達痛苦的頂點,既不會昏厥,也不會死亡,只能永遠地承受凌遲般的痛苦,在那邊掙扎得死去活來。不管怎麼說,這世上沒有比發癢更難受的痛苦。

  就算是在從前的刑場接受拷問,被砍、被打或者被搔癢,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也不會從實招來。那時候,我肯定會暈過去,要是來個兩三次,我八成會沒命。我絕不會供出實情,我會拼上烈士的性命,誓死保守祕密。不過,如果在竹桶裝滿了跳蚤、蝨子或疥癬,說著「來吧!我要把這些東西全灑在妳的背上!」我會汗毛直豎,渾身顫抖大喊救命,完全不顧烈女的身份,兩手合十,哀求對方。光是這樣想,就覺得好想吐,簡直快跳起來了。當我在休息時間把剛才的想法說給朋友聽,她們立刻有了共鳴。

  有一回,老師帶領全班同學,前往上野的科學博物館進行校外教學,一到了三樓的標本室,我下意識地發出尖叫聲,真不該來的,然後哇哇大哭。因為我看見寄生在皮膚上的恙蟲,做成像螃蟹般大小的模型,在架上排成一列當作擺飾。「笨蛋!」我大叫著,突然冒出了瘋狂的念頭,好想掄起棍棒把標本室的玻璃砸個粉碎。從那之後,連續三天,我輾轉難眠,不知怎地全身發癢,食不下嚥。我連菊花也討厭。小小的花瓣一片一片,感覺像什麼怪物似的。即使看見樹幹上凹凸不平的樣子,也會起雞皮疙瘩,全身突然發癢。甚至無法理解有人為何能夠不以為意地吃下醃漬魚卵之類的食物。

  牡蠣殼、南瓜皮、碎石路、蟲吃的葉子、雞冠、芝麻、絞染圖案、章魚腳、茶葉渣、蝦子、蜂巢、草莓、螞蟻、蓮子、蒼蠅、鱗片,全部都討厭。標注的假名,討厭。小假名看起來像蝨子。茱萸、桑果也都討厭。看到月亮的特寫照片,我也覺得噁心,即便是刺繡,順著花紋觸摸,也會難以忍受。因為非常討厭皮膚病,很自然對皮膚特別地呵護,至今幾乎未曾長過小疙瘩。而且,結婚後,我還是會每天去澡堂,用米糠搓洗身體,或許是搓揉得太用力吧。長出這樣的小疙瘩,實在教人悔恨不已。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說到神明,衪太過分了。竟然給了我最討厭、最噁心的東西,又不是沒有其他的病,就像一箭射中金屬的靶心,讓我一下子跌入最恐怖的地獄深淵,令我深深感到不可思議。

  隔天早晨,天色微明,便已起床,悄悄地照著鏡台,不禁發出「啊!」的一聲呻吟,我是妖怪!這不是我!全身看起來像是被砸爛的蕃茄,脖子、胸部、肚子上紛紛冒出奇醜無比、宛如豆粒的小疙瘩。像長著角似的,又像長出香菇似的,完全沒有空隙,小疙瘩幾乎遍布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彷彿無數的怪物張開嘴竊笑著。馬上就要擴散到雙腿的部位。

  鬼。惡魔。我不是人!讓我就這樣死了吧!我不能哭。變成如此醜陋的身體,還抽抽噎噎地哭,一點都不可愛,還會像日益熟透的柿子被輾壓成滑稽而卑賤的模樣,呈現束手無策的悲慘光景。我不能哭,要隱藏起來。那個人還不知道。我不想讓他看到。原本醜陋的我,又變成這副德行,如行屍走肉般腐爛的皮膚,如今我已經是毫無可取之處了。事情演變至此,那個人也找不到可以安慰我的話了吧。我討厭被安慰,如果還繼續同情這樣的身體,我會唾棄那個人。討厭。我好想就此分手。別再同情我了!不要看著我,也不要陪在我身旁。

  啊,好想,好想住更寬敞的房子,好想一輩子生活在遙遠的房間裡。如果沒結婚的話,該有多好。如果只活到二十八歲,該有多好。十九歲那年冬天,罹患肺炎的時候,如果病情不樂觀就這樣死掉該有多好。如果那時候死掉的話,現在就不會遭遇如此痛苦、慘不忍睹的情況。我緊閉上雙眼,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只有呼吸急促,這過程中感覺我的心變成了鬼。世界寂靜無聲,昨日的我不存在了。我緩慢地站起來穿上獸皮般的和服,深深地感謝和服的美好。無論再怎麼可怕的身體,都能夠像這樣好好地隱藏起來。

  我提振精神,往曬衣場走去,抬頭望著刺眼的太陽,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耳邊傳來收音機的體操指令。我一個人寂寞地做著體操,小小聲地數著一二三,裝作看起來很有精神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己好可憐喔,如果不繼續做體操,待會可能會哭出來。不曉得是不是剛才激烈運動的關係,脖子和腋下的淋巴腺開始隱隱作痛,輕輕一摸,全部都腫脹起來。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站不住了,像崩潰似的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我長得很醜,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低調地忍耐著撐到了現在,為什麼要欺負我?幾乎可以把人燒焦的熊熊怒火湧上了心頭,就在此時……

  「哎,原來妳在這邊,別垂頭喪氣嘛!」身後傳來那個人溫柔的呼喚。

  「怎麼樣?身體好點了沒?」

  本來想回答好一些了,那個人的右手忽然輕輕搭在我的肩上,我本能地逃開,站起身。

  「回家去吧。」不自覺地冒出這句話,連自己都快要不認得自己了。要做什麼?要說什麼?都不是我的責任,自己?宇宙?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相信了。

  「讓我看一下嘛。」那個人似乎很困惑,沙啞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不要!」我立刻抽身閃避對方。

  「在這種地方,長出一粒一粒的東西。」我用雙手摸著兩邊的腋下說道。

  然後放下雙手,突然間號啕大哭,忍不住哇哇叫。這麼難看的二十八歲的醜八怪,還在人前又撒嬌又哭泣,多麼的可悲啊!即使我知道哭得很醜,但淚水就是流個不停,口水也滴下來了,我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好啦,別哭了!待會帶妳去看醫生。」從未聽過那個人如此強硬果決的聲音。

  那一天,他暫時放下工作,查閱報紙的廣告欄,打算帶我去看只聽過一兩次名字的知名皮膚科醫生。我一邊更換外出的和服,一邊問:

  「看病就非得把身體給人看嗎?」

  「是啊。」那個人非常高雅地微笑著說:「別把醫生當作男人唷。」

  我臉紅了,但內心覺得很高興。

  當我走到街上,陽光燦爛,感覺自己像是一條醜陋的毛毛蟲。多麼希望在病好之前,世界一直處於完全黑暗的深夜中。

  「我不想搭電車!」結婚以來我第一次像這樣奢侈而任性地說話。小疙瘩已經蔓延到手背上,我曾經在電車上看過一個女人長著如此恐怖的手,從那以後,我連抓住電車的皮革吊環都覺得不乾淨,害怕自己可能被傳染而感到噁心。然而,現在我的手變得和那個女人的情況差不多,對於所謂的「噩運當頭」這句俗語,我當時還沒辦法像現在瞭解得這麼透澈。

  「我明白了。」那個人以陽光般的表情回答,讓我坐上計程車。

  從築地,途經日本橋,到位於高島屋後方的醫院,只花了一小段時間,可是在那之間,我有種搭乘靈車的感覺。似乎只剩下眼睛還活著,無神地望著初夏的街巷風情,走在路上無論是女人還是男人,都不會為我長出這種小疙瘩覺得奇怪。

  抵達醫院,我和那個人一同進入候診室,在這裡又是和世界完全不同的風景,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築地小劇場[註]看過的《深淵》這部戲的舞臺場景。雖然窗外一片新綠,如此耀眼明亮,但不知怎麼回事,即使室內有陽光,還是覺得光線昏暗,空氣中飄散著冷洌的濕氣,酸味撲鼻,猶如盲人們低著頭到處亂竄。這裡雖然沒有盲人,但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勁,老爺爺和老太太多到令我訝異。我在靠近入口處的一張長椅邊坐下來,像死掉一樣,垂頭喪氣地閉上眼睛。突然我注意到在為數眾多的病人當中,也許只有我罹患了最嚴重的皮膚病。想到這點,不由得張大了眼睛,抬起頭,偷偷看著每一位病人,果然,像我這樣身上到處亂長瘡的,一個人也沒有。

  [註] 築地小劇場是日本當代戲劇的重要據點,由小山內熏,土方與志於一九二四年創設啟用,他們引進西方的舞台劇翻譯成日文演出,著重戲劇的實驗性。

  我是看到了醫院玄關的招牌才知道,這裡除了皮膚科以外,還是專治另一種讓人難以啟齒的討厭疾病的專門醫院。我還注意到,坐在長椅對面的男子,長得像是年輕俊美的演員,身上完全沒有長瘡的樣子,也許並不是掛皮膚科的門診,而是為了另一種疾病而來。這麼一想,我似乎可以感受到待在這間候診室那些低頭坐著等死的人們,好像也都是為了另一種疾病而來。

  「你要不要去外面散散步?這邊有點兒悶。」

  「似乎還沒輪到我們。」那個人閒閒沒事,一直站在我身旁張望著。

  「嗯,輪到我的時候差不多中午了。這裡不衛生,你別老待在這裡。」連自己也覺得訝異,竟說出如此果斷的話。那個人則是逆來順受,緩緩點頭。

  「妳不一起出去嗎?」

  「不,沒關係,我待在這裡就好。」我微笑地說:「因為我待在這裡最輕鬆。」

  好不容易把他趕出候診室後,我才稍稍放心,於是又靠著長椅,像是酸痛般的閉上了眼睛。從旁人的眼光,我一定是個裝模作樣、沉浸在愚癡妄想中的老女人吧。可是,對我來說這樣最輕鬆。裝死。一想到這個字眼,就覺得很可笑。不過,我漸漸地開始擔心起來。誰都有祕密。感覺有人在我耳邊小小聲說著討人厭的話,讓我心神不寧。忽然背脊一涼,搞不好這個小疙瘩,也是……一時之間我汗毛直豎,我驚覺到該不會吧?那個人的溫柔、沒自信,不就是從長出小疙瘩那時候開始嗎?就在那時候,我第一次感到荒謬可笑,對那個人而言,我並不是第一個女人。強烈地意識到這點,頓時坐立難安。我被騙了!這是結婚詐欺。腦中突然浮現如此過分的字眼。好想追出去,痛打他一頓。

  我真是個笨蛋。雖然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事實,卻遲至現在才發現那個人不是第一次,令人難以承受的痛苦悔恨,也已經來不及挽救了。在我之前的那個女人突然色彩鮮明地襲上心頭,這真的是第一次,我對那個女人開始產生恐懼、憎恨,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那女人的事,對於自己竟然可以忍氣吞聲,遺憾得連眼淚都要飄出來。覺得好痛苦,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嫉妒吧?如果真是這樣,嫉妒這東西就是無可救藥的狂亂,也只限於肉體的狂亂。一點都不美麗,簡直醜怪到了極點。在這世上,還有我所不知道的討厭的地獄吧?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自覺悲慘地慌忙解開膝上的風呂敷[註],取出一本小說,隨意亂翻,接著從翻開的那頁開始看。書名是《包法利夫人》[註]。艾瑪痛苦的一生總是給我很大的安慰。像艾瑪這樣的墮落之路,我覺得是最符合女人、最自然的方式。就像水往低處流、身體會衰老一樣的理所當然。女人天性就是如此。有著不可告人的祕密。因為,那是女人「與生俱來」的能力。每個女人一定會守著一個泥沼。這是再清楚也不過了。因為,對女人來說,每一天都是她生命的全部。這和男人不同,她不會去考慮死後的事,也不會去思索,只願意完成每一刻的美麗,耽溺於生活的感觸。女人會喜愛茶碗、收藏漂亮花紋的和服,是因為這些才是作為一個女人真正的存在價值。每一刻行動,都是為了活在當下。除此以外,夫復何求?高深的現實,完全壓抑了女人的悖德與超然,如果能夠讓女人坦率地用自己的身體來表現這些渴望,不知道該有多麼輕鬆愉快,但對於女人內心裡這個深不可測的「惡魔」,誰也不願碰觸,都裝作沒看到,所以才會發生許許多多的悲劇。或許,唯有高深的現實才能真正拯救我們脫離苦海。

  [註] 日本傳統上用來包裹物品的正方形布巾。

  [註] 法國作家福樓拜長篇代表作品,書中女主角艾瑪在成為包法利夫人後,因不斷的出軌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

  女人心,海底針。有的結婚隔天就若無其事想著其他男人。人心叵測,切不可掉以輕心。男女有別七歲就決定了,老祖宗的訓示突然以可怕的真實感撞擊我的胸口,這才恍然驚覺。日本所謂的倫理,竟是如此強而有力的寫實,我震驚到幾乎要昏過去。原來大家早就明白這一切。自古以來,泥沼早已明確地存在,這麼一想:心裡就覺得舒坦,感到如釋重負,即使全身遍布這麼醜陋的小疙瘩,我還是一個有魅力的歐巴桑。

  我懷抱這份餘裕,打從心底升起一種想要憐憫自己的微笑心情,再次翻開書本繼續閱讀。現在是魯道夫輕輕愛撫著艾瑪的身體,呢喃說著甜言蜜語,我一邊讀一邊浮現全然不同的奇妙想法,害我不禁笑了出來。要是這時候艾瑪長出小疙瘩,故事會變成怎樣?冒出如此奇怪的幻想,不,這是個很重要的想法喔!我開始認真想下去。艾瑪必定會拒絕魯道夫的誘惑。然後,艾瑪的命運會完全改變。沒錯。她一定會徹頭徹尾拒絕。因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如此一來,故事就不會是喜劇收場。因為女人的命運取決於當時的髮型、和服花色、睡姿以及一些細微的身體狀況,所以說還發生過保姆在想睡覺的時候,憤而掐死背後吵鬧孩子的事件。尤其像是這種小疙瘩,我不知道它會如何逆轉女人的命運,改寫整部羅曼史。

  若是在結婚典禮前一晚,出乎意料地長出這樣的小疙瘩,還來不及反應就蔓延到胸部及四肢,該怎麼辦?我覺得這種事有可能會發生。光是小疙瘩,真的是難以預防,一切僅能聽天由命。感覺這是上天的惡意。

  滿心雀躍地在橫濱碼頭,迎接五年不見的丈夫回來,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就在這時候,臉上重要部位竟然浮現出紫色的腫囊,用手指觸碰之間,這名愉快的年輕夫人已經化成讓人不會想看上第二眼的岩石。也是會有這樣的悲劇。男人可能對此並不以為意,但女人卻是天生靠肌膚在生活。加以否定的女人絕對是說謊。我雖然沒有很瞭解福樓拜,感覺上他是個心思縝密的務實派。當魯道夫要親吻艾瑪的肩膀時,(別這樣,衣服會皺!)艾瑪表示拒絕。既然有如此觀察入微的細膩描寫,為何沒有人書寫女性面臨皮膚病的痛苦呢?對於男人而言或許是非常難以理解的痛苦吧!還是說,福樓拜這個人其實早已看透,但考量到這個太不衛生,一點都不浪漫,所以裝作不知道敬而遠之吧。不過,說到敬而遠之,我愈想愈覺得太奸詐,太奸詐了!結婚的前一晚,或是與五年不見思念的人重逢之際,沒想到竟冒出醜怪的小疙瘩來搗亂,如果是我,我寧願去死,或離家出走、自甘墮落。因為女人即使是一瞬間也是靠著美麗的愉悅活著。不管明天會如何?

  當門輕輕地打開,那個人露出栗鼠般的小臉,用眼神問我:還沒輪到妳嗎?

  我粗魯地輕輕揮一揮手。

  「喂!」因為聽見自己粗俗尖銳的聲音,出於本能地縮起肩膀,盡可能壓低聲音說:「喂!想到明天變成怎樣也無所謂,不覺得這樣的我很有女人味嗎?」

  「妳在說什麼?」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不禁笑了。

  「我表達能力很差,聽不懂是嗎?沒關係喔,我坐在像這樣的地方,總覺得人似乎變得很奇怪。好像不應該再活在這樣的深淵之中,我很脆弱,很容易被週遭的空氣所影響、習以為常。我已變得粗野,我的心漸漸貧乏、墮落,就像是……算了……」說到一半,我突然不想再說下去。其實我想說的是「娼婦」,這是女人永遠無法說出口的話,女人一生當中必然經歷一次因為思索這字眼而產生的煩惱。在失去自信的時候,鐵定會想到它。我模糊地意識到,長出這樣的小疙瘩之後,我的心已變成鬼了。截至目前為止,我一道說自己是醜女、醜女,來偽裝完全沒自信的狀態,然而,其實我只把自己皮膚的狀態看作是唯一的驕傲,細心地呵護它。

  以上如你所見的,我自負的謙虛、謹慎、順從,意外地都是些不中用的贗品。我察覺到自己是個單憑知覺、感觸而一喜一憂,如同盲人般活著的可憐女人,不管知覺、感觸有多麼敏銳,那只不過是生物本能,根本和睿智扯不上關係。我清楚地明白自己只是個愚鈍的白癡。

  其實,一直以來是我錯了。將自己的知覺想成是多麼崇高無可取代,誤以為是聰明,悄悄地寵愛自己。結果,只是個愚昧無知的笨女人。

  「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其實是笨蛋。我是徹底的瘋了。」

  「別逼自己,我明白妳說的。」那個人好像真的瞭解我,露出會意的笑容回答。

  「喂,輪到我們了。」

  護士招呼我們,進入診療室,解開腰帶,露出肌膚,瞥見自己的乳房,我看到了石榴,比起坐在我面前的醫生,站在後面觀看的護士,更讓我痛苦萬分。醫生是不會有人的感覺。我也記不清楚他的臉。醫生也不把我當人看待,只是摸摸這裡,又摸摸那裡,慢條斯理地說著:

  「是食物中毒。是不是吃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

  「這種病治得好嗎?」那個人替我問。

  「當然可以。」

  我感覺自己好像待在另一個房間,聽他們的對話。

  「一個人,抽抽噎噎地哭泣很討厭,實在看不下去了。」

  「很快就會好的,打支針就沒事了。」醫生說完,便站了起來。

  「單純的過敏症狀嗎?」那個人又問。

  「沒錯。」打完針之後,我們離開了醫院。

  「手這邊已經好多了。」我伸出雙手在陽光下檢視著。

  「開心了嗎?」被這麼一問,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