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鏗鏗鏘鏘

  拜啟。

  有一事想請教您,我為此困擾已久。

  我今年二十六歲。出生於青森市的寺町。您大概不曉得吧,在寺町的清華寺的隔壁,會有一間名為TOMOYA的小花店。身為店家次男的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從青森的中學畢業後,接著成為橫濱某間軍需工廠的事務員,在那裡幹了三年後,又過著四年的軍隊生活,宣佈無條件投降的同時,回到我出生的故鄉,老家已經燒掉了,父親和兄嫂三人,在燒燬的廢墟原址上搭建了一間簡陋小屋生活至今。而母親,早在我念中學四年級時就已經離開人世。

  這麼一來,我要是再擠進那間廢址上的小屋與父親、兄嫂同住,對他們來說也頗為難,在與父親和兄長討論之後,我決定去距離青森市大約二里遠,位於海邊部落的三等郵局A支局工作。這間郵局,是已逝母親娘家的產業,局長正是母親的哥哥,按理說我應該叫他舅舅。不知不覺間,我在這工作已經一年多了,日復一日,我覺得自己逐漸變成一個乏善可陳的人,實在苦惱不已。

  我是在橫濱的軍需工廠擔任事務員的時候,開始讀您的小說。自從在《文體》雜誌上讀到您的短篇小說後,我就會去找您的作品來看,不知不覺養成了這樣的習慣,讀了許多您的作品,才知道您是我中學的學長,進一步得知您在中學時代曾經在青森寺町的豐田家寄住過。舊時的回憶不禁在我內心翻騰起來。如果是開和服店的豐田先生的話,和我們家住在同一個街區,我可是相當熟悉呢。前一代的太左衛門老先生,身材很胖,與太左衛門(江戶時代著名的相撲力士)這個名字很相稱,而當代的太左衛門先生,人雖瘦卻精神奕奕,讓人不由得想叫他羽左衛門(大正時代到戰前昭和時代著名的歌舞伎表演家)。不過,他們都是很好的人。豐田先生的家在這次空襲的時候全燒光,連倉庫也被燒掉了。真是不幸。當我得知您曾在豐田家住過,更讓我想委託當代的太左衛門先生寫一封介紹信給您,然後登門拜訪您,但我終究是個膽小之人,只會空想,而不敢真正付諸行動。

  那段期間,我進入軍隊服役,被派駐千葉縣參與海防工事,直到戰爭結束之前,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挖掘壕坑,即便如此,只要有半天的休假,我就會去街上找您的作品來讀。好幾次想寫信給您,提起筆來,只寫了「拜啟」二字,接下來就不知道如何接續下去,一來沒什麼事好說,二來對您而言,我只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所以也只能提起筆來獨自困惑罷了。終於,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我也返回了故鄉,在A郵局工作,最近我去了青森,在青森的書店東瞧西瞧,想找您的作品,從您的作品中得知您也因為受災而回到出生的故鄉金木町[註],我的心再次翻騰起洶湧波潮。然而,我突然失去了前往拜訪您的勇氣,我考慮過很多,最後,決定寫這封信給您。這次我沒有在寫完「拜啟」之後卡住,因為我確實有事想說,是十萬火急的事。

  [註] 現在的青森縣五所川原市,亦為太宰治出生之地。

  有一事想請教您,我真的為此苦惱了好久,希望能獲得解答。而且,我感覺到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其他人也有類似的苦惱。請為我們指點迷津吧!不管在橫濱的工廠,或是在軍隊中,我總想著要寫封信給您,卻怎麼也沒想到,給您的第一封信會是這樣一絲喜悅也沒有的內容。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時分,我們集結在軍隊宿舍前的廣場整隊,收聽據說是天皇陛下的玉音廣播[註],實際上是除了雜音之外什麼也聽不見的廣播。之後,有一名年輕的中尉步履鏗然地登上了講台。

  [註] 指裕仁天皇透過廣播向全國民眾發表談話,正式宣佈日本無際件投降。

  「聽見了嗎?明白了嗎?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已經投降了。但那是政治上的事,我們身為軍人,無論如何仍要持續抗戰到底,最後不留一兵一卒全體自決,以謝君上。我自己當然會身先士卒,各位亦當有此覺悟,聽清楚了沒?好,各自解散!」

  說完這段話,年輕的中尉步下講台並摘下眼鏡,一邊走著一邊拭淚。所謂嚴肅,說的就是那種氣氛吧。我站在原地,周圍的景象變得模糊黯淡,不知打哪兒吹來一陣寒風,感覺到我的身體自然而然沉入地底。

  我想,那就死吧。想著死亡即將到來的真實感。前方的森林靜寂無聲,一團漆黑。有一群小鳥自山頂飛起,像一撮芝麻粒撒向空中,無聲地飛走了。

  啊,就在此刻,從我背後的軍隊宿舍,不知道是誰敲打著鐵鎚,幽幽地傳來鏗鏗鏘鏘的聲響。當我一聽見那個聲音,剎那間,我感到有鱗片從眼中掉下來[註],戰爭的悲壯也好,嚴肅也好,一瞬間消失,好像什麼附著在我身上的東西散去。轉眼間,我的心情變得明朗起來,彷彿遠眺夏日正午的沙漠,眼前一片空白,心裡面不管有多少感慨,皆已蕩然無存。

  [註] 語出新約聖經《使徒行傳》。「掃羅被上帝觸摸變成保羅,他被聖靈充滿……保羅按手禱告,眼睛上好像有鱗片掉下來。」

  接下來,我忙著把大量物品塞入背包,就這樣恍恍惚惚回到了故鄉。

  那個,遙遠傳來的、幽幽的鐵鎚聲,有著不可思議的美麗,將我心中軍國主義的幻影徹底剝落,再也不用沉醉在悲壯嚴肅的惡夢之中。但是那微小的聲響,像是貫穿了腦髓的靶心,從那之後直到現在,我好像罹患了一種異樣的、令人不快的癲癇症一樣,那個鐵鎚聲在我腦海裡始終揮之不去。

  並不是真的有什麼猛暴性發作。相反的,每當感覺被事物觸動,精神為之振奮的時候,那個幽幽然,不知從哪兒發出鏗鏗鏘鏘的鐵鎚聲就會傳入我的耳朵。於是轉眼間,眼前的風景突然改變,像是電影放映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徒留純白的螢幕,你仔細地望著螢幕,裡頭什麼也沒有,猶如夢幻泡影,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最初,之所以來到這間郵局,是因為在工作以外的時間,可以自由地學習我想學的東西。首先也許可以寫一篇小說,寫完之後寄給您指教一番,我當時是這麼想的,郵局工作的空檔,我試著寫追憶軍旅生涯的文章,投注了大量的心力,累積了近百張的稿紙。眼看著今明兩天即可完成的一個秋日夕暮,從郵局下班後,我去公共澡堂泡湯,在池子裡一邊泡澡,一邊琢磨著接下來要寫的最後一章,是像《奧涅金》[註]那樣華麗而悲傷的結尾呢?還是像果戈理[註]的《兩個吵架的伊凡》那種令人絕望的結局?興奮不已構思的同時,我仰望著懸掛在公共澡堂挑高天花板下的電燈泡,這時,我聽見鏗鏗鏘鏘,自遠處傳來彷彿鐵鎚的敲擊聲。於是乎,瞬間浪潮盡退,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泡在澡堂昏暗的角落,嘩啦啦地撥弄著浴池的水波,全身光溜溜的無聊男子。

  [註] 俄國文學之父普希金(Alexandr Sergyeevich Pushkin),從浪漫主義轉為寫實主義的第一部小說。

  [註] 果戈理(Nikolay Vasilievich Gogol),俄國諷刺文學大師。

  這些想法實在不值一提,我爬出了浴池,一邊洗去腳底的污垢,一邊豎起耳朵聽其他進入公共澡堂的客人們交換的對話。普希金也好果戈理也好,就像是從外國進口的牙膏品牌一樣,沒什麼特別的意義。走出公共澡堂,越過了橋,返回家中默默吃著晚餐,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啪啦啪啦翻看著書桌上近百張的稿紙,被乏味至極的內容震懾住,連撕掉它們的力氣也沒有,以後只好拿它們來擤鼻涕了。從那以來,我再也沒有寫過一行類似小說的文字。

  從舅舅那裡僅有的藏書中,我偶爾會借一本明治大正時代的傑作小說集之類的書來看,有的時候很有感觸,有的時候沒什麼感覺,也曾以漫不經心的態度,在飄著雪的夜裡提早入睡,過著完全沒有「精神生活」的日子。那段期間裡,我看了《世界美術全集》之類的書,以前曾經鍾情的法國印象派畫作,如今竟然看不出它到底好在哪裡,倒是日本元祿時代[註]尾形光琳[註]和尾形乾山[註]兩人的作品令我的眼睛為之一亮。

  [註] 一六八八年至一七○四年,史稱元祿時代,是日本非武士階級市民文化最繁盛的時期,中產階級的興起帶動了文化藝術的發展,浮世繪也在此一時期廣泛流行。

  [註] 尾形光琳,畫家、工藝家,創立後世稱為「琳派」的裝飾性畫風。

  [註] 尾形乾山為尾形光林之弟,其作品無論是製陶還是書法繪畫,都流露出禪意和文人式的灑脫。

  我認為光琳所繪的杜鵑之類的畫作,與塞尚、莫內、高更等人相比更為出色。就這樣,我對於所謂的「精神生活」又重新甦醒過來。畢竟我沒有要成為光琳、乾山等名家的那種雄心壯志,而是為了滿足作為一個窮鄉僻壤的業餘藝術愛好者,每天從早到晚盡其所能地,從事著坐在郵局的窗口清點別人的紙鈔以圖溫飽的工作。像我這種沒什麼見識的人,過著這樣平凡的生活,也不見得就是墮落啊。這世上或許也有所謂的「謙讓的王冠」。平日兢兢業業守著本分的工作,或許才是最高尚的精神生活也未可知。

  我這麼想著,逐漸地,對於自己每日的生活也開始感到自豪,那時恰好在發行新幣,就連窮鄉僻壤的三等郵局──不不,像我們這種小郵局就是因為人手不足,才會每天忙得不可開交。那陣子我們從大清早開始就忙著受理存款申報,在舊版紙幣上張貼標籤[註],累到筋疲力竭也無暇休息。況且我身為舅舅的食客,不把握這個機會報恩,更待何時?所以我更加拚命的工作,直到兩隻手像鐵手套般沉重,感受不到手的真實感為止。

  [註] 終戰初期,日本經濟全面崩潰,通貨膨脹尤其嚴重,為了穩定局勢,政府決意發行新紙幣來替代舊幣,明定舊幣流通的截止期限。並強制要求老百姓將手頭上的現金存入銀行,到新幣發行為止的幾個月期間,只允許流通部分貼有標籤的舊幣,以抑制通貨膨脹持續擴大。

  就這樣白天賣力地工作,晚上像死去般沉睡,隔天早晨在鬧鐘響起的同時跳下床,立即飛快地趕往郵局開始大掃除。清掃之類的工作,向來是由女職員來做,但自從圍繞著新幣發行的大騷動展開以來,我變得有些異常,不管做什麼都火力全開,並且以驚人的加速度,工作的熱情一天勝過一天,大部分時間猶如獅子勇猛奮進般呈現半狂亂的狀態。好不容易發行新幣的忙亂工作總算告一段落,我又忙不迭地在天剛濛濛亮的清晨起床,來到郵局進行一輪清掃的工作,全部確實打掃好以後,才坐到自己的營業窗口,這時候一道晨光筆直地照在我的臉上,我瞇起睡眠不足的眼睛,不知為何感到十分心滿意足。我想起「勞動是神聖的」這句話,緩緩地鬆了一口氣。這時候又聽見「鏗鏗鏘鏘」的聲響自遠處幽幽地傳來,一切到此為止,所有的事物一瞬間變得荒謬可笑。我站起身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同事通知我用餐時間到了,我硬是推說因為身體不太舒服,今天起不來了。而那天恰好是局裡最忙碌的一天,而我這個最優秀的工作能手竟然臥病在床,似乎讓同事們大傷腦筋,我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說要報答舅舅的恩情,卻因為我的任性,反而給他添了麻煩。事到如今,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汽球似的,做什麼也提不起勁來,隔天還睡過頭,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營業窗口發愣,呵欠連連,大部分工作都交給隔壁的女職員處理。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無精打采,完全變成一個做事拖拖拉拉,惹人厭的傢伙──總之是個普通的、毫不起眼的窗口營業員。

  「你是不是還有哪裡不舒服啊?」

  被局長舅舅這麼一問,我也只能淡淡一笑回答:

  「沒有哪裡不舒服,也許是神經衰弱。」

  「對嘛!對嘛!」舅舅看起來很得意。

  「我也是這麼想。你明明頭腦不好,還看那些艱深難懂的書才會這樣,依我看啊,像你這樣頭腦不好的男人,最好還是別去想那些複雜的問題比較好。」舅舅說著自個兒笑了,我也只好苦笑。

  這位舅舅應該也是專科學校出身的,但他身上絲毫沒有知識分子的氣息。

  然後,(我的文章裡出現過很多次然後吧?這也是頭腦不好的男人寫文章的特色吧。沒想到連我自己也挺在意這個的,可是,卻在無意間寫出來,實在改不掉)然後,我開始戀愛了。您可別笑我。不,您若是要笑,我也沒辦法。像是魚缸中青鏘魚總是懸浮在離缸底二寸高的地方,一動也不動的靜靜待在那裡,便會自然而然地「隱身」,我也像是那樣渾渾噩噩地生活著,也不知道是何時開始,陷入了羞於啟齒的戀愛狀態。

  開始戀愛之後,就像音樂滲入身體那樣美妙呢,大概是戀愛症候群最明確的一種症狀吧。其實是單戀。可是,我好喜歡好喜歡那個女人。她是這海濱部落唯一的一間小旅館的女服務生,好像還未滿二十歲。我的局長舅舅愛喝酒,每逢部落裡有什麼宴會在那間小旅館舉行,舅舅從來不會缺席,所以舅舅和那位女服務生彼此混得很熟。每當女服務生為了存錢或保險的事出現在郵局窗口另一邊,舅舅總是對她說一些陳腐又不好笑的話調戲她。

  「妳最近看起來不錯嘛,很努力在存錢呢,佩服佩服,找到好主顧了嗎?」

  「真是無聊!」

  她這麼回答,還真的擺出一副感到無聊的表情。那不是凡戴克[註]畫作中女人的臉,更像是他畫作中貴公子的臉。她的名字叫做時田花江。我是從儲金簿上得知。以前,好像住在宮城縣,儲金簿的住址欄上寫著她以前在宮城縣的地址,而且用赤線槓掉了,旁邊又寫了她在這裡的新住址。局裡的女職員私下說,宮城縣因為戰爭受災,在無條件投降前夕,她突然來到了這個部落,據說是那位旅館老闆娘的遠房親戚,而且,說她品行不太好,明明還是個孩子,卻很會耍手段。然而,那些疏散而來的人,沒有一個能得到當地人的好評,說什麼會耍手段,我一點也不相信,可是,花江小姐的存款肯定不少。雖然郵局的職員是不能公開一個人的存款狀況……總之,花江小姐即便遭到局長的調戲,她仍然每週一次來存個兩百圓或三百圓,存款總額不斷地增加。難不成真的找到了所謂的「好主顧」嗎?我雖然沒有這樣想,可是每次為她存入的兩百圓或三百圓蓋上收訖章的時候,似乎總有些怦然心動,而感到面紅耳赤。

  [註] 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十七世紀比利時著名的畫家,擅長肖像畫。

  然而,我內心很不好受,儘管花江小姐絕不是什麼手段厲害的人,但是,這個部落裡的人大家都對她不懷好意,他們拿錢給她,然後想用這種方式毀掉她的名節嗎?一定是這樣!一想到這些,我甚至半夜從地板上跳起來。

  儘管如此,花江小姐仍然以每週一次的頻率,若無其事地來存錢。

  現在,別說是臉紅心跳,我因為太難受,簡直就要臉色蒼白,冷汗淋漓了。我接過花江小姐裝模作樣遞來的貼著標籤,髒兮兮的一疊十圓紙幣,一張一張地數著,好幾次恨不得把它們全部撕碎。然後我很想對花江小姐大聲說一句,那是泉鏡花[註]小說的經典台詞:「死也不要做別人的玩物!」[註]這句話說來唐突,卻也不是像我這樣土裡土氣的鄉巴佬說得出來的台詞,但我真心誠意地,無法克制地想對她說一句「死也不要做別人的玩物!物質算什麼?金錢又算什麼?」

  [註] 泉鏡花,日本小說家,其獨樹一格的寫作風格,充滿了異色的想像,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等人在文體上均受到他的影響。

  [註] 出自泉鏡花小說《歌行燈》。

  果然,還是有件事教我難以忘懷。那是五月下旬的事。花江小姐如往常一本正經地出現在郵局窗口的對面,說著「麻煩你了」將錢和儲金簿遞給了我。我嘆了口氣接過來,悲傷地一張張數著那些髒兮兮的紙鈔。點好數目以後,將金額記入儲金簿,默默地交還給花江小姐。

  「五點左右,你有空嗎?」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是春風送錯了訊息嗎?那句話低聲又迅速。

  「如果有空的話,請到橋邊來。」

  她如此說著,微微一笑,隨即又恢復一本正經的模樣轉身離開了郵局。

  我看了看時鐘,才過兩點而已,到五點下班之前,我精神渙散,不曉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現在完全想不起來。肯定是板著一張臉轉來轉去,明明是陰天,卻莫名其妙地對著隔壁的女職員很大聲地說著:「今天真是好天氣啊!」對方愣住後,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我藉口上廁所逃離現場……愚蠢地像個傻瓜一樣吧。距離五點還差七、八分的時候,我走出了家門。我到現在還記得,走在半路上,發現自己的雙手指甲未剪,為什麼會這樣呢?坦白說我當時真的快哭出來了。

  在橋頭邊,花江小姐站在那裡等我。我覺得她穿的裙子似乎有點短,一眼就可以看見她裸露在外修長的雙腿,害我有點不好意思直視她。

  「我們去海邊吧。」

  花江小姐看起來神色自若地說。

  花江小姐走在前頭,我跟在她的後頭,約五六步的距離,慢慢朝海邊的方向走去。雖然我們一直保持那樣的距離,但兩人的步調總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相當一致,這令我很困惑。天陰沉沉的,稍微起了風,揚起了海邊的沙塵。

  「這裡,感覺真好呢。」

  花江小姐走到擱淺在岸邊的兩艘大漁船之間,在沙地上逕自坐了下來。

  「過來嘛。坐下來就吹不到風了,好暖和哦!」

  我在花江小姐伸直雙腿坐的位置大約兩公尺外的地方坐了下來。

  「特意找你出來,真不好意思。可是,有句話不說我快受不了喏。是關於我的存款,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我也有想到這個,於是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她。

  「的確,有點兒奇怪。」

  「會這麼想是理所當然。」花江小姐一邊低頭說著,一邊把沙子撒在裸露的腿上。

  「那些存款啊,其實不是我的錢呀,如果是我的錢,我才不會拿去存呢。一點一點的存,麻煩得要死。」

  原來如此,我不發一語地點著頭。

  「不是嗎?那個儲金簿其實是老闆娘的。不過,這件事你絕對要保密,千萬可別說出來哦。老闆娘啊,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我隱隱約約知道一些,但是因為內情太複雜了,我也不想說。我心裡好難受,你願意相信我嗎?」

  花江小姐微笑著,我看著她的眼睛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原來那是眼淚。

  我突然很想親吻花江小姐,若是能和花江小姐在一起,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這裡的人都不懷好心眼。我想著,該不會被你誤解了吧?老早就想當面跟你說清楚。今天總算下定決心。」

  就在這時候,附近一間小屋忽然傳來「鏗鏗鏘鏘」的敲打聲。這回的聲響,並非我的幻聽。而是佐佐木先生位於海邊的小倉庫,確實傳來了響亮的敲釘聲。鏗鏗鏘鏘、鏗鏗鏘鏘……不絕於耳。我渾身顫抖地站起身來。

  「我知道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這時候我發現花江小姐的身後不遠處有一堆狗大便,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她一聲。

  海浪像是倦了似的微微地起伏著,一艘小船張著髒兮兮的船帆,緊靠著岸邊晃晃悠悠地開了過去。

  「那麼,我告辭了。」

  感覺眼前一片空茫,不管那存款是如何,也不是我能插手的事。那原本就是別人的事。做為別人的玩物也好,會變成怎樣也好,根本與我無關,真是沒事自尋煩惱。我肚子餓了。

  從那以後,花江小姐還是固定一週或十天左右,來郵局存錢。現在已經變成了幾千圓的數目,但我已經完全失去興趣。如同花江小姐所說的是老闆娘的錢也罷,或是花江小姐自己的錢也罷,不管是誰的錢,都完全與我毫不相干。

  就這樣,要說到底是哪一方失戀了,無論怎麼說失戀的人應該是我吧,但是除了失戀以外,更令我感到悲傷的是,這樣的失戀方式也未免太奇怪了。自此以後,我又重新回到那個成天渾渾噩噩的普通職員身份。

  進入六月之後,我因為有事去了青森,偶然在街頭碰上勞動者的示威遊行。在此之前,我對於社會運動或政治運動之類的事不大感興趣,相較之下,我認為更像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東西。無論誰來做,結果都相同。而我自己,不管參加任何運動,到頭來還不是成就了那些領導者的名聲欲和權力欲,被當作墊腳石犧牲掉罷了。那些人總是毫無疑慮的,理直氣壯地宣揚自己的理念「只要聽我的話,不僅能救你自己,還能拯救你的家庭、你的村莊、你的國家,乃至全世界!」並以誇張的動作來強調自己的決心──你們就是因為沒有聽我的話,如今才會讓自己身陷苦難之中。

  一個男人被花魁甩了又甩、甩了又甩,便自暴自棄地大聲疾呼要廢除公娼,又憤然毆打美男同志,無理取鬧,聒噪不休,醜態百出,偶爾得了個勳章,便歡天喜地地衝回家,得意洋洋秀給母親:媽媽快看!然後又像獻寶似的打開勳章的小盒子向妻子炫耀,誰知道妻子態度冷淡地說:「啊呀,怎麼才拿到五等勳章,至少也拿個二等勳章再說吧。」做丈夫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所以呢,我認定了那些成天參加什麼政治活動、熱衷社會運動的人,全是這種呈現半瘋狂狀態的男人。

  因此,在今年四月的總選舉中,任憑他們高喊民主主義也好、什麼也好,我向來對這些人不大信任。自由黨、進步黨,還不是那些老面孔出來選,大家都好像完全不當一回事似的,而社會黨、共產黨則是乘勢而起想要大有作為一番,說穿了,還不就是搭上日本戰敗的順風車嗎?就像是依附在「無條件投降」這具屍體上的蛆蟲,如此不潔的印象始終難以消除。四月十日投票日當天,局長舅舅要我投票給自由黨的加藤先生,我雖然滿口答應卻離開家到海邊散步,繞了一圈便回去了。我認為,不論他們在社會問題或政治問題上提出什麼驚人的見解,也解決不了我們這種日復一日生活的憂鬱,然而,那一天我在青森偶然看到了勞動者的遊行,我突然意識到之前的想法全是錯的。

  朝氣蓬勃,或許可以這麼形容吧。總感覺這是一場快樂的遊行。我看不出來有任何憂鬱的陰影或自卑的皺紋,只有熱情奔放的活力。年輕的女孩們也手拿著旗幟唱著勞動歌曲,使我感到內心澎湃,不由得潸然淚下。啊,日本輸掉戰爭真好!我想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自由是何種面貌。如果,這是政治運動或社會運動所孕育的成果,那麼人類應當把政治思想、社會思想的學習列在優先順位。

  還有,當我觀看遊行隊伍的過程中,我逐漸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光明大道。對此我確信不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悅心情,暢快的淚水沿著臉頰滑落,像是潛入水中張開雙眼,周圍的景物呈現一片朦朧的暗綠色,我在那微明的水底隨波蕩漾,忽然看見一面如赤焰般鮮紅色的旗幟,啊啊,此情此景,鮮明的色彩,我一邊流著淚,到死也不會忘記。忽然間我又聽見了遠方傳來幽遠的鐵鎚聲,鏗鏗鏘鏘……一切到此又完全中斷了。

  那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似乎也無法簡單地將它歸咎於虛無。那鏗鏗鏘鏘的幻聽,甚至連虛無也被它徹底摧毀。

  一到夏天,本地青年之間,忽然興起一股熱衷體育運動的風潮。我大概多少有點老年人那種實用主義的傾向,總覺得搞這些活動沒什麼意思,毫無意義地光著身子相互角力,被摔出去而受重傷,表情猙獰地比賽誰跑得快,反正每個人跑百米都是二十幾秒,半斤八兩,實在很浪費體力。所以我從未想過要參加青年們這種體育競賽。然而,今年八月,沿海岸線的各部落聯合舉辦一次馬拉松路跑接力賽,本郡有許多青年參加了這次的競賽,而我們這間A郵局也成為比賽的中繼站之一。從青森出發的選手,要在這裡和下一段路程的選手進行交棒。上午十點剛過,從青森出發的選手們陸陸續續到達這裡,局裡的職員們都出去看熱鬧了,只剩下我和局長留在局裡處理一些簡易保險的整理工作。沒多久,就聽見外頭有人大聲嚷嚷著:來啦!來啦!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朝窗外望去,只見那名選手打算要做所謂的最後衝刺,他的姿勢很微妙,像是努力劃開空氣似的,兩隻手猶如青蛙般盡其所能地撐開五指,配合雙臂誇張的弧度,向前邁開大步,全身上下只穿一條短褲,當然也光著雙腳,胸部高高地隆起,仰面朝天,露出苦悶的表情,搖搖欲墜地跑到郵局前,然後整個人悶哼一聲,便栽了下去。

  「幹得好!加油!」旁邊有人吶喊著,上前抱起那名選手,把他帶到我所在的窗下,用事先準備好的一桶水,如灌頂般潑灑在他身上,看上去選手已呈現半生半死的瀕危狀態,臉色鐵青地癱軟在地上。我望著他,一股怪異的感動襲上了心頭。

  真是可憐啊,二十六歲的我做出如此評價,似乎有些高傲。就說令人感動吧,總之,我覺得浪費了力氣,拚死拚活地跑到這裡,實在很了不起。這些人就算是拿了一等獎、二等獎,世間也沒什麼人會對他們感到興趣,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卯足全力,衝刺到終點,這才教人打從心底感到欽佩。一來,他們並不是藉由馬拉松接力賽來實現建設所謂的文化國家的理想;二來,也並非明明沒什麼遠大理想,卻為了裝飾門面,成天把理想掛在嘴邊,藉此博得世人的景仰。再者,也沒有未來要成為馬拉松賽跑名將的雄心壯志吧。他們心裡應該很清楚,這不過只是鄉間的小小比賽,時間也好成績也好根本無關緊要。就算是回到家裡,他們也不指望能拿出來向家人炫耀,說不定反而會被父親責罵。即便如此,還是努力去跑,拼上性命去跑。得不到任何讚賞也無所謂,只是想試著跑跑看而已。這是不計報酬的行為。就連幼童冒險爬樹,也有為了能摘取柿果的欲望,可是這種賭上性命的馬拉松,就連這種欲望也付之闕如。這幾乎是一種虛無的熱情,而這種熱情恰好契合了我當時空虛的心境。

  我開始和局裡的同事們一起做投球接球的棒球訓練。每次練習,總要練到全身筋疲力竭為止,像是脫了一層皮似感到渾身舒暢。然而,正當我想到,對了!就是這個最適合我,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鏗鏗鏘鏘的聲音。那種鏗鏗鏘鏘的聲音,甚至連虛無的熱情也能擊退。

  於是,這段期間,聽見鏗鏗鏘鏘的聲音次數越來越頻繁,比方說翻開報紙,正想要一條一條地熟讀新頒布的憲法,鏗鏗鏘鏘;和舅舅兩人討論局裡的人事問題,心中浮現好的提案,鏗鏗鏘鏘;想要讀讀您的小說,鏗鏗鏘鏘;近日部落裡發生火災,正想要趕往現場時,鏗鏗鏘鏘;和舅舅共進晚餐喝了點酒,想要再多喝一些,鏗鏗鏘鏘;想著自己是不是已經瘋掉了,鏗鏗鏘鏘;考慮想自殺,鏗鏗鏘鏘。

  「所謂的人生,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會是什麼呢?」

  昨夜和舅舅晚酌時對飲,我以玩笑的語氣試著問了一句。

  「人生,這我不知道,不過,世間唯有色與欲。」

  真是意想不到的經典妙答。我忽然想到,要不乾脆去當個黑市販子算了。但是,正當我想著當了黑市販子之後賺了一萬日圓的事,耳邊立刻傳來鏗鏗鏘鏘的聲音。

  請您告訴我,這聲音究竟是什麼?還有我該如何逃開它的糾纏?因為這聲音,事實上我現在完全動彈不得了。請您務必回覆。

  請容我再跟您稟告最後一件事,就連這封信寫到一半的時候,也聽見鏗鏗鏘鏘的聲音響個不停。寫這樣的一封信,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努力撐到現在,只能寫出這些內容。然後,實在是太無聊了,我開始自暴自棄,覺得自己寫的淨是些胡說八道的東西。既沒有花江小姐這個人,也沒有看見什麼示威遊行。其餘的事,似乎也是憑空杜撰的。

  然而,唯有鏗鏗鏘鏘是千真萬確的,其他都是子虛烏有,我也沒有回頭重讀的勇氣,就這樣寄給您吧。

  敬具。

  ※※※

  收到這封奇異來信的某作家,很不幸的是個不學無術毫無思想的男人,但仍然回覆對方如下:

  拜覆。

  真是裝模作樣的苦惱啊。我並不會同情像你這樣的人。十目所視,十指所示之處,無論再怎樣辯解也無濟於事的醜態,你似乎也置身於事外。比起聰明睿智,真正的思想要靠勇氣才能獲得。新約《馬太福音》第十章寫道:「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懼怕他們;惟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獄裡的,正要怕他。」這裡的「懼怕」比較接近「敬畏」的意思,你如果能夠從耶穌的話語裡,感受到雷霆萬鈞的力量,那麼你的幻聽症狀應當會消失,不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