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等待

  在省線[註]的某個小車站,我每天都會去那兒等人。等一個誰也不相識的人。

  [註] 四十年代日本舊鐵道省管轄的鐵路線,位於東京周邊。

  從市場買完東西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總會經過車站,坐在冰冷的長椅上,將購物的菜籃放在膝上,每天對著檢票口望眼欲穿。每當往返的電車抵達月台,就會有很多人從電車門口大量湧出,爭先恐後地來到檢票口,露出一臉憤怒的表情,出示通行證,繳交車票,然後心浮氣躁地直視出口,通過我所坐的長椅前,步出車站前的廣場,接著往各自的方向散去。我茫然地坐在那裡想著。說不定會有誰,獨自一人,笑著大聲對我說。哇喔,好可怕。啊,真傷腦筋。我的心,怦怦跳。光是這樣想著,感覺背後像是被人潑了冷水,渾身戰慄,快要不能呼吸。

  即便如此,我仍然在等待某人。我每天枯坐在此,到底在等誰呢?對方會是怎樣的人?不,也許我等的並不是人。坦白說,我討厭人。不,是害怕。與人面對,如果言不由衷地隨便寒暄些什麼「近來好嗎?」、「天氣變冷了」之類,總覺得,心情苦澀,彷彿自己是世上最大的騙子,恨不得去死。

  於是,對方也會對我懷有戒心,說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或是陳述天花亂墜的感想,我聽到這些內容,不僅會因對方吝於付出關心而感到悲傷,自己也越發討厭這個世界。世間眾生,難道就這樣彼此漠然地寒暄,虛偽地關心,搞到彼此都心力交瘁,如此度過一生嗎?

  所以說,我討厭與人見面。如果沒有特別必要,我是不會到朋友那裡去玩。我喜歡待在家裡,和母親兩人默默地做些針線活兒,這是最輕鬆愉快的事。可是,隨著大戰一觸即發,周圍的空氣變得異常緊張,只有我每天呆坐在家中好像是件相當不好的事,我莫名地感到不安,一刻也無法平靜下來。有種好想粉身碎骨地工作,對社會直接付出貢獻的心情。我對於到目前為止的生活,已經徹底地失去自信。

  與其在家中沉默地坐以待斃,倒不如到外頭瞧一瞧,可是就算我想出門透透氣,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只好買完東西,在回家路上順道經過車站,一個人茫然地坐在冰冷的長椅上。期待著突然間有誰會出現!啊,出現的話也很傷腦筋,會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恐怖感。可是假使那個人出現了,我也束手無策,只好把自己的生命獻給那個人,而我的命運就在那個時間點結束,近乎放棄一切的覺悟和其他千奇百怪的幻想,使我胸口鬱悶,痛苦得快要窒息。

  我彷彿做著一場白日夢,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總覺得人生好虛幻。站前熙來攘往的人們,像是把望遠鏡倒過來看,都變得好渺小好遙遠,世界變得安靜無聲,一片死寂。啊,我究竟在等待什麼呢?說不定我其實是個淫亂的女人。大戰開始了,總感到莫名的不安,寧願粉身碎骨工作,對社會做出貢獻根本就是謊言,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也許是期待著大好機會從天上掉下來,能讓我實現夢想。儘管像這樣坐在這裡,露出一臉呆滯的表情,但我仍感覺到內心那個不按牌理出牌的計畫正熊熊地燃燒著。

  到底我在等待誰?完全沒有具體的形象。只是一團迷霧。不過,我仍然在等待。大戰開始之後,每天,每天,我都會在買完東西的回家路上經過車站,坐在冰冷的長椅上,繼續等待。有誰,獨自一個人,笑著大聲對我說。哇喔,好可怕。啊,真傷腦筋。我等待的人,不是你。到底我在等待誰?老公,不對。戀人,不對。朋友,我討厭朋友。金錢,搞不好喔。亡靈?喔!我可沒有興趣。

  是更舒適、更明朗、更美好的東西。總覺得不好理解。比方說像春天那樣。不,不對。綠葉。五月。流過麥田的清水。還是不對。啊!不過我還是會繼續等待。等待著那個能夠讓我心中感到歡欣雀躍的東西。

  人們成群結隊地通過我的眼前。那個也不是,這個也不是。我抱著購物的菜籃,身體微微的顫抖,同時一心一意地等待著。請不要忘記我。請不要嘲笑我。這個每天,每天到車站去等待的二十歲傻女孩,無論如何請你牢牢記住。這個小車站的名字,就算我不告訴你,總有一天,你也一定會發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