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玩具

  總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吧?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情,迎接每一日又送走每一日,即便如此,不管怎麼做,還是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一旦演變成這種地步,我就像斷線的風箏,飄飄忽忽地被吹回老家。穿著日常穿的衣服,連帽子也不戴,雙手插入懷中,悄悄地走進距離東京二百里的老家玄關。徐徐打開老家客廳的紙門,然後佇立在門檻上。父親拿著放大鏡低聲地讀著報紙政治版,母親正在一旁做裁縫,他們看見了我,臉色為之一變,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有時,母親會發出裂帛似的尖叫聲,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發現我臉上長著青春痘,也有長著腳,確定我不是幽靈,這時,父親馬上化作憤怒之鬼,母親則是掩面哭泣。因為自從我離開東京的那一刻,便佯裝已死了。不管受到父親多嚴厲的辱罵,母親如何哀傷的泣訴,我聽完以後,僅露出一絲不解的微笑帶過,即使人們常說如坐針氈,我倒是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在雲霧之間,只感到一陣茫然。

  今年的夏天也差不多。我需要三百圓,正確來說,只需要二百七十五圓。我討厭沒錢的日子,認為人只要活著就該請客,穿漂亮的衣服。我知道老家現金不到五十圓,但是,我很清楚老家的倉庫裡還藏有三二十個寶物。我打算盜走它們。其實我已經來來回回得手三次,今年夏天是第四次。

  文章寫到這裡,我還有十足的自信。傷腦筋的是,接下來該採取何種姿態。

  我對於這篇命名為「玩具」的小說,究竟是要展現出完美的姿態,還是模範的情感?我盡可能地使用抽象事物來表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卻達不到任何效果。如果說出了一個道理,最後又一再地緊迫著前言,不斷地在後面加上長篇大論的註釋。剩下來的只有頭痛和發燒,啊,廢話連篇的自責。以及好想要跳進糞坑溺死自己的那種衝動。

  請相信我!

  我現在打算要寫這樣的小說。有一個名喚「我」的男子,透過某種不起眼的方法,欲喚醒自己三歲二歲一歲時的童年回憶。我要敘述的是那位男子三歲二歲一歲時的回憶,但絕非恐怖小說。對於費解的嬰兒行為,一般人會有多大的興趣,我想到這點,於是攤開了稿紙,此外什麼也沒做。所以說,這篇小說主要內容在描述一個男人三歲二歲一歲時的回憶。其餘的事,無須多加贅述。先以「記得我三歲的時候」作為文章開頭,慢慢帶出兒時的種種回憶,再到二歲一歲,最後敘述我誕生時的回憶。然後慢慢地收筆,就大功告成了。然而,這裡產生了到底該展現出完美的姿態?還是模範的情感?這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所謂完美的姿態指的就是文章處理的手法。將對方連哄帶騙,或安撫,當然還要施加一些威嚇,一邊敘述故事,待時機成熟,便隨著某句饒富深意的話語,讓自己突然消失。不,並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快速地隱身於門後,不久,便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從門後再次出現,這時候,對方的身體便任由我隨心所欲地操控。所謂的處理手法,指的就是這種等級的技術。也就是一位作家真誠地設法使其更為精進的對象。我也不討厭將這種處理手法,企圖巧妙地運用在這名嬰兒的回憶故事當中。

  在這裡,我想有必要清楚地表明我的態度。我有預感謊言快要被拆穿了,一面表現出我已逐漸遠離完美的姿態,但運筆時一再地小心謹慎深怕自己又回到了要求完美的狀態而受到傷害。開場白的數行並未刪除,讓它原封不動地留著,應該要立刻察覺到這點才對。而且,用堅定不移的自信這把金鎖,將開頭的數行牢牢地鎖在讀者的心中,這或許才是技術精湛的高明手法。

  事實上,我打算要回去。一開始曾提及的那位男子,為何想要重新喚回自己三歲二歲一歲的記憶?為何喚得回這些記憶呢?還有,當記憶喚回的時候,男子將遭逢什麼樣的命運?這些內容我全都想好了。我打算最後再加上嬰兒時期的回憶,如此一來便能創作出兼具完美姿態和模範情感的小說。

  不必再對我有所防備了。

  因為我已經不想寫了。

  這樣寫好嗎?如果我只寫嬰兒時期的回憶你也願意看的話,一天只寫個五六行,很緩慢地寫下去,你也願意仔細看的話……

  好吧!敬祝這件不知道哪天能完成的毫無意義的工作,正式出發!我和你兩人一起乾杯虔誠地祝福!工作即刻開始。

  ※※※

  我記得出生後第一次站在地上的事。下過雨的藍天、雨後的黑土、梅花。這一定是在後院。女人柔軟的雙手把我的身體抱到那裡,接著悄悄地讓我站在地上。我完全不在意,大概走了二步、三步。突然我的視覺捕捉到地面向前無限延伸的遼闊感,雙腳的腳底板也捕捉到地面無限的深度,剎那間全身凍結住,屁股跌坐在地上。我像是著了火似地大聲號泣。原來是無法忍受的空腹感。

  這些全都是謊言。我只記得在那雨後的藍天,出現了一道朦朧的彩虹。

  ※※※

  事物的名稱,若是適宜的名稱,即便不仔細聽,自然也會明白。我,透過我的皮膚聽見。茫然凝視物象時,那個物象的言語會搔癢我的肌膚。比方說,薊草。對於壞名稱,我毫無反應。也有些名稱再怎麼聽,我還是無法接受。比方說,人。

  ※※※

  在我二歲那年的冬天,有過一次發狂的經驗。我感覺猶如紅豆粒大小的煙火在我兩耳深處霹靂啪啦地爆炸,我不假思索用雙手摀住左右耳。於是耳朵不再聽見那些聲音了。只是不時聽見遠方潺潺流過的水聲。眼淚一直流一直流,不久感到眼球微微的刺痛,接著周圍的顏色改變了。我心想難不成眼睛裡有類似彩色玻璃的物體嗎?很想把它從眼睛裡取出來,好幾次我把眼皮捏起來,裡面什麼也沒有。我看著圍爐的火焰。看著看著,火焰頓時一片漆黑。彷彿在海底看著昆布森林隨波搖擺的奇景。綠色的火焰像緞帶似的,而黃色的火焰看起來像是一座宮殿。不過,我最後看見像牛乳一般的純白火焰,看得渾然忘我。「哎呀,這孩子又尿濕了,每次撒尿,這孩子總是直打哆嗦。」我記得不曉得是誰曾如此喃喃自語。這才驚覺原來我在某個人的懷中。忽然覺得有點難為情。這一定是只有帝王才能享受到的喜悅。「相信我,不會有人知道的。」這番話並不是輕蔑。

  同樣的事,發生了第二次。我有時會跟玩具交談。秋風呼嘯的深夜裡,我問枕邊的不倒翁說:「不倒翁,你不冷嗎?」不倒翁回答:「不冷。」我又問他:「真的不冷嗎?」不倒翁回答:「不冷。」「真的嗎?」「不冷。」睡在一旁不曉得是誰看著我們笑了。「這孩子似乎很喜歡不倒翁呢。一直安靜地看著不倒翁。」

  ※※※

  等到大人們全都進入夢鄉之後,我知道有四、五十隻老鼠在家中來回奔跑。偶爾會有四、五條青大將[註]在榻榻米上爬來爬去。但大人們頻打鼾,睡得很熟,所以根本不知道竟有這樣的畫面。老鼠和青大將甚至還會跑到地板上,大人們也不知道。我在夜裡,幾乎一整晚都沒有闔上眼睛。直到天亮,在眾人醒來之前,有稍微睡一下。

  [註] 日本錦蛇。

  ※※※

  我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發了狂,沒多久又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恢復正常。

  這件事是發生在更年幼的時候。每次看著麥田裡的麥穗隨風搖曳,總會想起這件事。我在麥田底下發現了兩匹馬。紅色的馬和黑色的馬。確實一直在忍耐著。我感受到了力量,即使這兩匹馬非常靠近我,也無視於我的存在,這對我來說很無禮,但我連不滿的餘地也沒有。

  ※※※

  我還看見另外一匹紅色的馬。或許是同一匹馬也說不定。似乎正在做針線活兒。隔一陣子又會站起來,啪嗒啪嗒地拍打和服的前面。可能是為了要掃落多餘的線層吧。牠彎下身體,用縫衣針刺我的臉頰。說著:「孩子,會痛嗎?會痛嗎?」我痛死了。

  ※※※

  若是屈指算來,祖母是在我出生後第八個月過世的。當時的記憶,只有薄霧中裂出了一個三角形的縫隙,從裡面可以窺探白晝的透明天空的寶貝肌膚,這樣的印象特別清晰。祖母的臉和身體都很小。頭髮的樣式也小小的。穿著一件上頭滿佈著如芝麻粒般大小的櫻花瓣圖案的縮棉和服。我被祖母抱在懷裡,陶醉在香料散發出來的清爽香氣中,一邊望著烏鴉在半空中嬉鬧的畫面。祖母哎呀大叫一聲,把我整個人摔在榻榻米上。我一邊翻滾落下,一邊看著祖母的臉龐。祖母的下巴抖得相當厲害,潔白的牙齒也震得嘎嘎作響。不到一會兒工夫,祖母的臉朝上昏厥了過去。好多人圍過來簇擁在她身旁,一齊發出像鈴蟲[註]般微弱的聲音開始哭泣。和祖母並排躺在榻榻米上,我安靜地看著死人的臉。祖母年邁且白淨的臉上,從額頭的兩端皺起了小小的波紋,這些皮膚的波紋很快地擴散至整張臉,看著看著祖母的臉佈滿了皺紋。人死的時候,皺紋遽然冒出來,還會動。不停地動。皺紋的生命。就是這樣的文章。最後我終於難以忍受屍體發出的惡臭,從祖母的懷裡爬了出去。

  [註] 日本蟋蟀,亦即金鐘兒。

  祖母唱的搖籃曲至今仍迴盪在我耳畔。「狐狸要出嫁,新郎不見了。」其餘後話,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