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女尼

  這是發生在九月二十九日深夜的事。只要再忍耐一天,就進入十月了,我打著如意算盤,到時候去當鋪又可以多賺一個月的利息錢,我連菸草也沒抽,睡了一整天,滿心期待著明天的到來。由於白天睡太多,以至於晚上睡不著。到了夜間差不多十一點半的時候,房間的拉門突然嘎嘎作響,原本以為大概是風吹的吧,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嘎嘎作響。咦,心想該不會有誰在那裡吧,我從棉被探出半個身子,伸出手去開拉門,赫然發現一位年輕的女尼站在那裡。

  是一位中等身材略顯嬌小的女尼。頭頂青楞楞的,整張臉好似鵝蛋的形狀。臉頰略黑,透著粉嫩的顏色。眉毛是地藏菩薩那兩道新月眉,眼睛像鈴噹一樣又大又閃亮,睫毛很長。鼻子長得十分小巧卻很厚實,薄紅色的雙唇有點大,微微張開,露出紙片般的縫隙,白皙的牙齒清楚可見。下唇比上唇略顯突出。墨染的僧衣似乎漿過似的,縐褶的部分又直又挺,不過下襬長度稍嫌短了些。使得腳大約有三寸露在外面,圓滾滾如皮球的粉紅色小腿肚上還長著細細的汗毛,腳踝上緊緊套著一雙明顯過短的白襪子,以至於中間看起來特別細。右手握著藍玉的念珠,左手拿著一本紅色封面的細長書本。

  我以為是妹妹,隨口說了聲「請進」。女尼便進入我的房間,安靜關上身後的拉門,硬梆梆的綿質僧衣在地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她走到我的枕邊,接著規矩地坐了下來。我從棉被裡鑽出來仰躺著觀察女尼的臉龐,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一陣強烈的恐怖感襲上心頭,嚇得我暫時停止呼吸,眼前一片黑暗。

  「確實長得很像,不過妳不是我妹妹對吧?」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妹妹,那時候我才意識到這件事。

  「那妳到底是誰?」

  女尼回答道:

  「我似乎弄錯了房子,真是沒辦法,房子長得都一模一樣。」

  恐怖感逐漸消失。我看著女尼的手,指甲長約二分,指節又黑又乾枯。

  「妳的手為何這麼髒呢?我這樣躺著一邊看著妳,妳的喉嚨那些部位明明很乾淨啊。」

  女尼回答道:

  「因為我做了不潔的事。我自己心裡很清楚。所以才會拿念珠和經書來掩飾。我是為了配色才會把念珠和經書帶在身上行走。黑色僧衣搭配藍紅兩色十分醒目,更能襯托出我的氣質。」

  一邊這樣說著,女尼一邊翻閱經書的頁面說著:「我來讀讀看吧。」

  「嗯。」我閉上眼睛。

  「經上這麼寫:夫觀人間浮生相,皆屬無常相,人終其一生不外乎生老病死,如夢似幻……念起來有點難為情,還是念別的好了。夫身為女人,有所謂五障[註]三從,不得凌駕於男人之上,因此所有的女人……。──真是胡說八道。」

  [註] 五種障礙三種順從,五種障礙指的是:女人不能成為梵天王、帝釋、魔王、轉輪王、佛;三種順從指的是:幼則從父母,少則從夫,老則從子。

  「真好聽。」我閉著眼睛說道。

  「再多念一點吧,我每天生活都過得無聊透頂,假使我對任何生人來訪絲毫不感到驚訝,也不會有好奇心,怎能聽到如此好聽的聲音,雖然我也是那種男人。不過,能像這樣,閉上眼睛輕鬆地和妳對話,實在很高興,妳覺得呢?」

  「不會啊,不過這也無可奈何。你喜歡聽童話故事嗎?」

  「喜歡啊。」

  於是,女尼開始說故事。

  「我來說個螃蟹的故事。為何月夜下的螃蟹瘦巴巴的,那是因為有一天晚上螃蟹徘徊在沙灘,看見自己醜陋的影子覺得很害怕,整晚難以成眠,於是踉踉蹌蹌地走著。牠懷念起在月光照不到的深海,隨著海水搖曳的昆布森林安睡的場景,甚至還夢見在龍宮的時光。螃蟹被月亮迷惑,一心一意急著爬向沙灘,一到了沙灘,立刻發現自己醜陋的影子,大驚失色,並且相當害怕。這裡有男人,這裡有男人!螃蟹不斷吐著泡沫自言自語地踉蹌地走著。螃蟹的甲殼很容易被敲碎。不,以它的形狀來說,應該是具有被敲碎的可能性。據說螃蟹的甲殼被敲碎時,會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從前,在英國有一隻大螃蟹,剛生下來的時候甲殼竟然是紅色的十分美麗。這隻大螃蟹很不幸地甲殼險些被壓碎,也不知道是民眾犯下的罪行,還是自己招致的報應。有一天大螃蟹很無聊地搖晃著白肉外露的甲殼走進了一家咖啡館,有許多小螃蟹早已聚集在煙霧繚繞的咖啡館內,邊抽菸邊聊女人。其中有一隻是法國出生的小螃蟹,用牠澄澈的碧眼盯著那隻大螃蟹瞧。那隻小螃蟹的甲殼有著東洋式暗灰色的格紋交錯,大螃蟹覺得小螃蟹的視線很刺眼,於是悄悄地碎碎念著:『喂,別欺負可憐的螃蟹啊!』比起那隻大螃蟹,這隻小螃蟹的體型很明顯小了許多,根本是不值得一看的貧弱螃蟹,如今忘記了在北方海域的羞辱,為的只是想要照一照月光。一到了沙灘上,又被嚇到了,眼前的影子,如此扁平而醜陋的影子,這真的是我自己嗎?我是新男人,讓我看看自己的影子吧!已經快要被壓碎了。我的甲殼真的這麼難看嗎?真的如此脆弱嗎?小螃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踉蹌地走著。我真的有才華嗎?不,不,就算有,也是怪怪的才華,頂多只是謀生技能的才華。你為了推銷稿件,用什麼方式向編輯亂放電?是這樣,還是那樣,點了眼藥水來製造淚液哭訴,還是威脅恐嚇一番呢?還是穿上高級些的和服吧!別在作品中多加一字一句的註腳。牠一副百無聊賴地這麼說:『如果,不介意的話。』甲殼隱隱作痛,身體的水分好像乾掉了。嗅聞海水的味道是我唯一的嗜好。海潮的香氣散了,啊,我也將隨它消失。還是重回大海吧。潛入海底的深處,好懷念的昆布森林啊。遊牧的魚群。小螃蟹氣喘吁吁地,在沙灘上踉蹌地走著。在海濱的茅草屋稍作休息,又在將要腐爛的漁船陰暗處短暫地休息。這隻螃蟹啊,哪來的螃蟹啊?走遞了各個地方,牠是角鹿之蟹。橫行天下,不知往何處去?……」她就此打住,沒有繼續往下說。

  「怎麼了?」我睜開眼睛。

  「沒有啊。」女尼安靜地回答。「真是太可惜了,這是古事記裡面的……會遭到報應的。對了,廁所在哪裡?」

  「走出這個房間,沿著走廊往右邊一直走,走到盡頭處那間杉板門就是了。」

  「一到秋天,女人就會覺得冷。」說完便像是調皮搗蛋的孩子縮著脖子,不停地轉動雙眼。我微微一笑。

  女尼從我的房間走出去。我把棉被蓋在頭上思忖著。並不是想著多麼偉大的事,只是像惡棍似的暗自竊喜,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啊。

  女尼似乎有點慌張,腳步匆忙地回到房間,啪一聲把拉門帶上,站著說:

  「我該睡了,已經十二點了。你不介意我睡在這裡吧?」

  「沒關係。」我回答她。

  不管再怎麼貧窮,唯獨棉被一定會買最華麗的,這是我從少年時期以來一直抱持的想法,所以即使像現在來了不速之客要過夜,我也不會有絲毫怠慢。我起身,從自己鋪好的三條墊被中抽出其中一條,鋪在我睡的墊被旁邊。

  「這條棉被的花樣好特別,看起來很像玻璃彩繪。」

  我原本蓋兩床棉被,現在只蓋一床棉被。

  「不用啦,我不需要蓋棉被,我可以直接睡在地板上。」

  「這樣啊。」我立刻鑽進我的棉被裡。

  女尼把念珠和經書悄悄塞入墊被底下,穿著僧衣直接躺在墊被上頭。

  「請仔細看著我的臉。漸漸地我會睡著。然後馬上會開始磨牙,接著如來佛就會駕臨。」

  「如來佛?」

  「是的,佛祖會來夜遊,每天晚上喔。你不是說覺得無聊嗎?那就仔細看看佛祖的模樣。我是為了你才事先告知的。」

  果然如她所說,話才說完,就聽見對方平緩的呼吸聲,接著聽見尖銳的吱吱聲,房間的拉門嘎嘎作響,我從棉被探出半個身子,伸出手去開拉門,赫然發現如來就在門外。

  他騎在兩尺高的白象身上。白象身上安放著一副發黑生鏽的金馬鞍。如來看上去有點瘦,不,是非常瘦,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見,宛如百頁窗。他全身赤裸,腰際纏著破爛不堪的褐色布條,像螳螂一樣細瘦的手腳上沾滿了蜘蛛絲及煤炭。皮膚黝黑,短短的頭髮又紅又捲,臉只有拳頭般大小,鼻子和眼睛全皺成一團,難以分辨清楚。

  「是如來佛嗎?」

  「是啊。」如來的聲音低沉又沙啞。「實在是逼不得已才現身。」

  「味道好臭。」我用力抽動鼻子,味道實在很難聞。伴隨如來出現的同時,我的房間瀰漫著一股莫名的惡臭。

  「果然沒錯。因為這隻大象已經死了。雖然放了樟腦丸,還是會有味道。」接著聲音更低沉了。

  「現在很難弄到活的白象。」

  「普通的大象難道不行嗎?」

  「那可不成,這麼一來,可是會破壞如來的形象。說實在的,我也不想以這副德行現身。我是被討厭的傢伙硬拖出來的,聽說佛教變得十分盛行。」

  「啊,如來佛,您快點想想辦法吧。我從剛才一直被臭氣薰到快窒息了。」

  「真可憐啊。」接著他說話有點結巴。

  「你或許納悶,我竟然在此現身,是不是很詭異?會不會覺得如來的現身,似乎有點寒酸,請據實以告。」

  「不會!相當不錯。我覺得很氣派。」

  「喔,是嗎?」如來將身體略往前傾。

  「那麼,我就安心了。我從剛才就一直很在意這件事。或許你會以為我是個愛擺架子的人。既然如此,那我就可以安心地回去了。就讓你好好地見識一下如來回駕的氣勢吧!」

  話一說完,如來便呵欠一聲,打了個噴嚏。

  「這下糟了。」我在心裡如此想著,如來也好、白象也好,彷彿紙落入了水中,全變成透明狀,身體無聲無息地分裂成無數的塵埃,瞬間煙消雲散。

  我又鑽進棉被裡觀察女尼的模樣。女尼在熟睡中露出笑容。彷彿不經意顯露的笑容,又像是帶著輕蔑的笑意,又像是無心的笑,又像是官僚的笑,又像是獻媚的笑,又像是破涕為笑。女尼不停地笑著。笑著笑著,她的身體逐漸變小,隨著宛如流水般的聲音,女尼變成了一尊兩寸高的人偶。我伸出一隻手,抓起那個人偶,仔細察看。略黑的臉頰凝結著笑容,如雨滴般的嘴唇依然淺紅,如芥子種籽的白齒整齊排列著。如細雪般小巧的雙手有點黑,如松葉般細長的雙腳套著如米粒般的白襪子。我試著在墨染的僧衣衣角,輕輕吹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