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聖誕快樂

  [註] 原標題:Merry Christmas

  「東京,呈現一種哀傷的活力。」當我還在猶豫是否以這句話起頭時,我明明在外地折騰了一番又回到東京,然而,絲毫未變的「東京生活」一如既往地映入我眼中。

  過去的一年又三個月,我在津輕的老家暫住,直到今年十一月中旬,才帶著妻子一同搬回東京,感覺好像剛結束了為期兩三週的小旅行。

  「久違的東京,沒有更好,也沒有更糟,這種都會性格是改不掉的。當然,實體方面的變化確實是有,但就形而上的氣質來說,這個都會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除非笨蛋全死光了才有得救。如果能夠稍微改變一下也好,不對,我認為應該要有所改變。」

  我在寫給某位鄉下友人的信中如此寫道,而我也依然沒什麼變化,慣常披著兩件久留米絣[註]的薄外衣,在東京的街頭巷尾來回閒晃。

  [註] 江戶時代福岡縣久留米藩所生產的高品質染色花紋棉布。

  十二月初,我前往東京近郊的某間電影院(說是電影院,倒不如說是活動小屋來得適切,那是一個簡單又可愛的小屋子),走進去看了一部美國片,從那裡離開的時候,已近傍晚六點左右,東京的街道被白煙一般的夕霧所籠罩著,在霧中黑色的人影熙來攘往好不匆忙,處處瀰漫著年節前夕的濃郁氛圍。東京的生活果真是一點都沒變。

  我走進書店,買了一本著名猶太作者的戲曲集,放入懷中的口袋。不經意望向書店的出口時,忽然看見一名少女,彷彿鳥兒起飛前的那一刻,站在那裡望著我。她微微張開小嘴,像是對我說話,卻未發出聲音。

  一種不知道是吉是凶的預感閃過我腦海。

  過去,我總習慣在外拈花惹草,可是現在我對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要是遇上了從前玩過的女人就是大凶。依我個人的經驗,像那樣逢場作戲的女人還真不少。不,應該說,幾乎都是那樣的女人。

  新宿的、那個……要是她就傷腦筋了。還是另外那個?

  「笠井先生。」她小小聲叫著我的名字,並微微欠身向我行禮。

  她戴著綠色的帽子,帽子的繫帶在下顎位置打了結,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雨衣。看著看著,眼前的她越變越年輕,彷彿變成了十二、三歲的少女,和我記憶中浮現的某個影像重疊起來。

  「原來是靜江子。」

  吉。

  「過來吧、過來吧。還是說,妳有什麼想買的雜誌?」

  「不用了。我是來買一本名為『Ariel』的書,已經買好了。」

  我和她步出書店,走在接近歲末的東京街頭。

  「妳長大了呢,我一時認不出來。」

  真不愧是東京。居然也遇上這種事。

  我跟小販買了兩袋每袋十圓的南京豆[註],收起錢包,想了想,於是又掏出錢包買了一袋。想起從前,我到這孩子的母親那兒造訪時,總會買些伴手禮帶去給她。

  [註] 去殼後留有薄皮的花生。

  她的母親與我同年。而且,她是我記得的這麼多女人當中,即便在路上意外重逢,也不會令我感到恐懼或困惑的極少數之一,不不不,應該說是唯一的人。怎麼說呢?現在有四個假設的答案,容我列舉如下。

  若是說她出身名門貴族,擁有美貌而體弱多病,光是聯想到要正襟危坐就覺得好煩,所以不太可能單憑這樣的條件成為我心目中那個「唯一的人」。若說是和有錢的丈夫分開之後,頓時失去依靠,帶著僅存的一點積蓄租了間公寓和女兒兩人相依為命,似乎也構不成理由,因為我對女人身上發生的故事不感興趣,像是基於何種理由和有錢的丈夫分開?僅存的一點積蓄究竟是多少?這些我壓根兒不想知道。就算聽了也會馬上忘了吧。或許是因為從前被女人過分戲弄的緣故,現在只要一聽到女人訴說自己身世有多悲慘,總覺得對方說的全是一派胡言,我甚至連一滴淚也沒有。也就是說,我不會因為這個女人家世背景好,長得美,或者是後來落魄可憐的遭遇,這些看似所謂「羅曼蒂克」的條件,而認定她會成為我心中「唯一的人」。

  真正的答案是以下四點。第一,是她注重清潔,外出返家後必定會在玄關先把手和腳洗乾淨。即便落魄,還是住在有兩房的公寓,不時清掃屋內的各個角落,連廚房裡的器具也亮麗如新。第二,她對我從未有過男女之情,而我也從未對她萌生愛意。就性欲的層面而言,那些無所適從,令人不快的麻煩事,處心積慮或是自作多情,試著去勾引對方,或是自個兒唱獨角戲,像這樣十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感覺了無新意的男女戰爭幸好不會發生過。我觀察到的是,這個女人,即便分開了還是愛著她的前夫。在心底仍埋藏著「以身為他的妻子為榮」的想法。第三,這個女人,對於我的事觀察很敏銳。她知道我對於世間的一切感到乏味,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這時候性欲特別旺盛。即便她列舉出來的都是些無聊的事,我還是覺得相當厲害。每次我去拜訪她,總能配合我身邊的話題聊得十分盡興。也曾聊到無論什麼時代,人一旦說出真話就會被殺掉,像是施洗者約翰、耶穌基督,然而,不曉得什麼原因約翰竟然沒有復活。關於日本現存的作家則是隻字未提。第四點,或許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個女人的公寓裡,隨時準備了豐富的藏酒。雖然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吝嗇的人,可是每當我在酒店債台高築而感到憂鬱,心血來潮想喝一杯的時候,腳就會不由自主地前往那個可以讓我免費喝個夠的地方。即使戰爭永無寧日,日本在酒的供應上日益匱乏,但只要去那間公寓,肯定有酒可以喝。所以我總是會帶點不成敬意的伴手禮給她的女兒,然後喝到爛醉才回家。以上四點,就是這個女人之所以成為我心目中「唯一的人」的答案。

  要是有人問我:「難道這就是你們兩人之間的戀愛形式?」我會裝傻地敷衍對方說「也許是吧。」如果把男女之間的親密交流都當作談戀愛,那麼我和她的情況也算是吧。這個女人從不會讓我感到厭煩,對於逢場作戲這種事她也嫌麻煩做不來。

  「妳母親呢?還是老樣子吧。」

  「嗯。」

  「沒生病吧。」

  「嗯。」

  「靜江子還是和母親一起住?」

  「嗯。」

  「妳家離這兒不遠嗎?」

  「沒錯,不過,家裡很髒亂喔。」

  「我不介意,不如現在就去妳家探訪。順便把妳母親拉出來,在那附近的料理屋好好地暢飲一番。」

  「嗯。」

  女孩的神情看來似乎有點垂頭喪氣,走起路來步履蹣跚。這女孩是她母親十八歲時生下的孩子,她母親和我一樣是三十八歲,若是這樣的話,她今年應該……

  我擅自猜想,她大概是嫉妒她母親吧,肯定是的。我把話鋒一轉。

  「Ariel?」

  「說來不可思議呢。」出乎我的預料,她開始滔滔不絕。

  「剛上女校的時候,笠井先生有來我們家玩,我記得是夏天,你和母親聊天的時候多次提及Ariel這個字,雖然不知道你們在聊些什麼,神奇的是我一直記得這件事。」

  她突然興致勃勃地說著,到了話尾忽然沒下文了,就這樣一語不發地走了一段路,才丟下一句「原來那個是我的本名。」

  我又兀自猜想著,她的母親並沒有愛上我,我也不會對她母親產生情欲,不過,若是換作女兒的話,或許會有不同的想法吧。

  她的母親是個即使落魄也堅持要吃好東西才能活下去的人。日本對英美作戰前夕,她早就帶著女兒逃難到廣島附近有許多好吃食物的地方過日子,逃難後我收到她來自廣島的明信片短箋,當時我的生活很艱苦,沒有辦法回信給逃難後過著悠哉日子的人,回信的事就一直擱著。這期間我的生活環境不斷變化,五年前和她們母女的音訊終於完全斷絕。

  就在今夜,睽違了五年,沒想到她的女兒會與我重逢,對母親的喜歡和對女兒的喜歡,究竟喜歡誰比較多呢?對我來說,總覺得對女兒的喜歡比起對母親的喜歡要來得純粹而深刻。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從現在起就必須對於自己所屬的喜好加以明確的區分,把我的喜愛平均分配給這對母女那是不可能的事。從今夜起,我要背叛女孩的母親,成為這個女孩的玩伴。即便是做母親的會露出鄙夷的表情我也無所謂,因為這女孩將成為我的俘虜。

  「妳們是什麼時候搬來這裡的?」換我問她。

  「去年的十月。」

  「這樣啊,不就是戰爭結束後沒多久嘛。像靜江子的母親那樣我行我素的女人,想也知道不能永遠忍受待在鄉下的日子。」

  我用痞子的語氣,稍微虧了一下她的母親,企圖討女兒的歡心。女人啊,不,人類啊,就算是親子之間也會相互競爭。

  然而,女兒並沒有笑。看來,不管是褒是貶,在女兒面前提及母親的事都是一大禁忌。好強烈的嫉妒心,我擅自在心中下了結論。

  「能遇到妳真是湊巧。」我漫不經心地把話鋒一轉。

  「就好像挑對了時間,妳站在那家書店守候著我的到來。」

  「真的呢!」她說。

  接下來,想必很難抵禦我甜言蜜語的誘惑。

  我打鐵趁熱,又接著說:

  「我去看電影打發時間,差不多是約定的時間正好五分鐘前去了那家書店……」

  「看電影?」

  「沒錯,偶爾會去看電影。是馬戲團走鋼索的片子,由藝人來扮演藝人的角色,演得真不錯。無論是怎樣差勁的演員,只要扮成了藝人,演出來效果都不錯。歸根究柢,因為是藝人的緣故。藝人的悲傷,會無意識地表露出來。」

  戀人之間的話題,似乎還是局限在電影上面。偏偏它就是討人厭的適合。

  「你說的那部片,我也看了喔。」

  「一旦相遇以後,兩人之間猶如海浪般湧來,然後又會分開喔。做愛也像這樣,多美妙的滋味。翻雲覆雨之後,就算永遠地分開,在人生中也是常有的事啊。」

  如果無法若無其事說出像這樣肉麻的句子,是無法追到年輕的女孩子當戀人的。

  「要是我早一分鐘從那家書店走出來,緊接著,妳走進那家書店,我們可能永遠,不,至少是十年不會遇到彼此。」

  我盡可能努力將今晚的邂逅,刻意營造出浪漫的氛圍來。

  道路狹小而陰暗,加上有些泥濘,使得我們兩人要並肩同行顯得有些困難。女孩走在前面,我把雙手插在二件式罩衫口袋裡並尾隨在她身後。

  「已經走了半丁?還是一丁[註]?」我問她。

  [註] 日本過去使用的測量單位,一丁大約是一○九公尺。

  「那個,我不曉得一丁大概有多長。」

  其實我也不曉得,對於距離的測量我沒什麼概念。但是,愚蠢感是戀愛的大忌。我只好裝作一付科學家的口吻說著:

  「有沒有一百公尺啊?」

  「不知道耶。」

  「若換算成公尺,也許比較有真實感。一百公尺,是半丁。」我告訴她,但心裡覺得不安,試著心算之後,一百公尺大約是一丁。不過,我並沒有訂正過來,因為滑稽感也是戀愛的大忌。

  「不過,馬上快到了,就在那裡。」

  是一棟黑色外觀,相當華麗的公寓式建築。穿過昏暗的走廊,來到第五還是第六間左側的房間門口,那裡有個牌子上面寫著「陣場」,那是貴族的姓氏。

  「陣場小姐!」我大聲向著屋內呼喚。

  我確實聽到了有人應門的聲音,接著,門上的毛玻璃,好像有人影晃動。

  「啊,有人在,有人在。」我如此說道。

  女兒呆立在原地,面無血色,下唇有點醜地歪斜著,突然哭了起來。

  原來她的母親在廣島空襲時就已經過世了。聽說她在臨死之前,還叫著笠井先生的名字。

  女兒獨自回到東京,母方有位親戚是進步黨的國會議員,據說她在那個人的法律事務所工作。

  母親過世的事,有點難以啟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好先把你帶來這裡。女兒總算把心裡面的話說出來。

  這才意識到,每當我說到母親的事,靜江子的臉就會突然沉下來,原來是這個緣故。既不是嫉妒,也沒有戀愛的意思。

  我們沒有進入屋內,就直接折返,來到車站附近熱鬧的地方。

  母親生前喜歡吃鰻魚。

  我們穿過鰻魚屋小店前的暖簾。

  「歡迎光臨!」

  客人之中,只有我們兩個是站著吃,另外有一位紳士坐在小店後方喝著酒。

  「你要點大串?還是小串?」

  「小串,來個三人份。」

  「好的,馬上來。」

  這位年輕的店主,看上去是個道地的江戶人。他頗有架勢地望著燒烤爐子,一邊啪噠啪噠地揚著爐火。

  「給我分開裝在小碟子裡。」

  「好的,還有一位客人呢?之後再上?」

  「這裡不是三個人嗎?」我正經八百地說道,不帶一絲笑容。

  「咦?」

  「這位小姐和我之間,還有一個人,你看這兒不是有一位面帶憂容的美女嗎?」這次我微笑地向對方說明。

  年輕的店主,對於我所說的似乎有點明白了。

  「啊,戴歪了。」店主一邊說一邊笑著用單手將綁在頭上的帶子調整好。

  「這個,有嗎?」我用左手佯裝拿起杯子喝酒的模樣秀給店主看。

  「本店有頂級的酒。不,算不上頂級啦。」

  「來三個杯子。」我說。

  小串的碟子有三個,並排在我們的面前。中間的那碟擺著不動,我們各自用筷子夾了兩邊碟子上的蒲燒鰻魚串,沒多久,注滿了酒的三個杯子也並排在我們面前。

  我舉起靠邊的杯子,一飲而盡。

  「乾杯吧。」

  我用只有靜江子聽得見的微小聲音說。

  接著舉起母親的杯子喝乾它,然後從懷中取出先前買的三袋南京豆。同樣小聲地說著:

  「今夜,我還想再多喝一點,妳就陪著我一邊嚼著花生豆,一邊慢慢喝吧。」

  靜江子點點頭,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一言不發,什麼也沒說。

  我默默地接連喝了四五杯,小店後方的紳士,把鰻魚屋的店主當說話對象,開始在那邊大聲喧嘩。坦白說內容相當無趣,不可思議地淨說些差勁、毫無意義的廢話,而且只有他自己感到有趣地笑著,店主也附和地笑著。「嘴上說著有的沒的,就是這樣啊,然後臉紅起來就做了,像是蘋果真可愛啊,如果懂得這種心情就會做了,哇哈哈哈,那傢伙頭腦好得很,說什麼東京車站是他家,真是輸給他了,我就說丸之內大樓是我小老婆住的房子,這回輪到對方甘拜下風……」像這樣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點也不有趣,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我對於日本的醉客欠缺幽默感這點,如今更是感到厭煩。無論那位紳士和店主如何相互說笑,這邊則是依然連一絲笑容也沒有地喝著酒,發呆地看著接近歲末時節、川流不息經過鰻魚屋的人群。

  紳士,忽然對上了我的視線,接著,和我一樣眺望著小店外的人潮,突如其來地大聲叫著「Merry Christmas」因為有位美國大兵正好路過這裡。

  也不知為何,單憑那位紳士滑稽的腔調,害我不由得噴笑出來。

  那位美國大兵聽了,回過頭來露出一臉詫異的表情,隨即轉身大步離去。

  「把這串鰻魚吃了吧。」

  我拿起筷子夾起中間碟子裡剩存的鰻魚。

  「嗯。」

  「我們一人一半。」

  東京依然像以前一樣,絲毫沒什麼改變。